那些年,台灣女孩在豆瓣上的衝浪時光_風聞
台北女孩看大陆-台北女孩看大陆官方账号-2019-08-29 10:38
我終於三十了。邁入三十歲也沒有哭哭啼啼或鬼哭神號,只是在成為三十歲的那一晚認真回想,我從二十歲讀大學到三十歲,有哪一刻真的稱作人生的轉折點呢?思來想去,也就是加入豆瓣的那一刻吧。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有多懷念那個時候。我加入豆瓣前陸客自由行沒開放,我剛在校園碰過兩個從大陸來的交換生,在一堂莫名其妙的通識課認識,他倆像傳説中的大陸學生那樣坐前排,我坐在後排劃手機。老師聽出他們的口音直接在課堂上感嘆“大陸學生都比較有競爭力”,倆人笑得有點尷尬,我們幾個不受教的台灣學生連頭都沒抬,繼續在桌子下看手機。
忘記是我跟他倆搭話、還是他倆主動跟我説話,反正我們聊上了,但我倒是記得他倆用很不入流的方法打入台灣人的圈子──**“我好喜歡康熙來了”。**後來我才知道,跟我同歲的陸生裏許多人都用過這一招跟台灣人套近乎,“我知道小甜甜”、“陳漢典很搞笑啊”之類的。這話類似於台商台幹們喜歡在酒桌上拉着大陸客户認親戚,“我祖籍也是安徽滴,咱們老鄉啊~”
陸生藉着“康熙來了”與我們套近乎,我們台灣人則會用美食展現出我們的好客。我帶他們去學校後面餐廳一條街吃過一次意大利麪,大概一百台幣一份,酒足飯飽,其中一位陸生嫺熟地去付帳了,我掏出一百塊給他,他怎樣也不收,相較於我的窘迫,另一位陸生女孩怡然自得。他倆不是情侶,只是我隱約感覺得出男生對她頗有意思。
“不給他錢好嗎?我跟他也不太熟,吃人家的感覺不好。”我偷問女孩。她聳肩,一百塊台幣而已耶,他是男的,沒什麼。
回去後我興奮地跟我媽説,大陸好像都男生付錢耶!我媽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免費的最貴,懂不懂?沒出息。”
後來我輾轉透過“大陸看台灣”等關鍵詞先闖進了天涯論壇,而後再被天涯網友介紹入了豆瓣,開始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那時熱門的台灣小組就有兩三個,我加入了兩個,還加入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豆瓣圈圈,比如意外進入了一個專門針對北京土著的聯誼社團,版規明碼寫着“身分證110開頭可入”,我申請進入時寫上“F227XXXX”(台灣身份證號)。管理員或許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傻逼,竟然跟我聊了幾句後讓我加入。
我在進入豆瓣前其實只玩過極短暫的台灣論壇,後來覺得無聊就沒有再玩下去,那時台灣論壇的打招呼方式是“安安,你好,住台北嗎?”每個人都“早安”或“安”或“安安”,煩得要死,所以我一直認為論壇就是無聊的東西,從沒料過自己在豆瓣上竟然可以待得住。至於為何能待得住,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我是台灣女生的天然優勢。
**是的,在那個美好的年代,台灣女生不用放擠乳溝或嘟嘴唇的照片,就可以在豆瓣上獲得一狗票豆友的疼惜。**那個年代就懂得上豆瓣的台灣人,基本分成幾類,一是在大陸工作的台灣人,二是相對友中親善的台灣人,三是來吵架的台灣人。
所以你在豆瓣的台灣圈圈常會見到一個神奇的景象:一兩個台灣人死揪着一兩個大陸人吵架,然後一幫台灣人在下面勸和──不要吵架啦、不要這樣啦、好好説話啦。甚至會幫着大陸網友罵同胞,“你幹嘛這樣啦”。
其實剛入豆瓣那一兩年我一直徬徨茫然,我是個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的私立大學生,即將面對就業壓力,學長姊每年每年都抱怨廣告系畢薪資多低,新聞上每年每年都説大學生就業難。在豆瓣上我也是個尷尬的小角色,當不成和事佬、有時又想分辯兩句,卻又吵不贏人。偶爾跟人拌嘴,就期望哪個和事佬跳出來幫我,讓我名正言順地“下台”。
大學畢業後我幹着一份很無聊的助理工作,有時百無聊賴坐在工位上輸入“豆瓣”,然後按F5刷啊刷,我仍然很少説,只是有時候會忍不住笑出來──比如,某次看到一個新入圈子的台灣人很真誠地發問,“各位好,我是新入羣的台灣人,我發現很多大陸人都把台灣講得很好,讓我覺得好奇怪,我們有這麼好嗎?請問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當時的我們真心熱愛豆瓣這個平台?現在努力回想,那時台灣沒有甄嬛傳、步步驚心,沒有小米華為,沒有一帶一路。那時大陸的軟硬影響力還未在台灣全面顯現,那時多數上豆瓣的兩岸網民,多數真的都是懷着一份天真赤誠的“我想認識你”、“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時我們還會叫彼此“灣灣”或“陸陸”,就算吵架時想説句不尊敬的,最多也就是叫“呆灣”或“阿陸仔”,而誰説了這種挑釁的稱謂,管理員就會放話威脅“再這樣口出惡言就拉黑!”那時的豆瓣台灣小組管理員,簡直就是兩岸交流最好的維護者。
噢,對了,似乎是在我決意去北京讀書的前後,我也被邀請成為管理員。
豆瓣小組管理員這個職位吧,唯一的樂子就是看大家寫的入組申請理由,那時寫“我很喜歡台灣”為入組理由的佔第一,“想跟灣灣交流/討教/過幾招”的人佔第二,“您好,我是台灣人,麻煩讓我加入好嗎?謝謝您:)”的佔第三。但我這管理員雖有名頭,平時卻不幹實事,去北大後更是直接把這些工作丟到一邊,一頭栽入眼花撩亂的全新世界。
北大澡堂有妹子會一邊邁着馬步沖澡,一邊高聲唱歌;第一次看到什麼叫“水房”,一羣人拿着老大的熱水壺去打水的畫面讓我嘖嘖稱奇,室友在一旁鄙夷地看着我“這有啥好看的”;北大的食堂便宜到不可思議,有位打菜的阿姨就偏心我,在我前面排隊的男孩子打菜時阿姨手一抖,肉掉落了幾塊,輪到我時卻多給兩塊肉。
我打開豆瓣的頻率後來並不多,幾周甚至一兩個月才想起來看一下,但是總會在豆油看到豆友的關心。
我和那麼一些豆友,不熟悉他或她是做什麼工作的、不知道他的生日和星座、甚至不清楚他是男是女,但是偶爾打開豆油,都會看到那麼些簡短的問候──到北京後還行嗎?或是發來一個餐廳地址,“便宜好吃的,適合學生黨,可參考”。然後我就會把這些簡單的心情回覆給他們,他們有時會再回、有時已讀不回,但我們不會硬要接話,有時我也是自己在計算機熒幕前樂呵呵地笑了笑、便關上豆瓣。
他們是網友,但可以説是陌生人嗎?有時我跟台灣朋友聊天,脱口而出“我一個大陸朋友跟我説”──對,我不會刻意澄清他們是網友,他們對我而言,都算是“大陸朋友”。我收過無數封“希望你在北京好好的”,我有時亦會回覆“希望你也好好的”,我可以感覺冷冰冰的熒幕背後都是活跳跳的真心。
大家都知道後來的事了,我在豆瓣台灣圈子連載文章、仗着管理員的身分還給自己置頂。再後來有了微信,一些豆瓣台灣組內熟悉的豆友在微信成立了豆瓣台灣小組,我也輾轉加入。後來,就如同滴滴出現之後、許多人都忘記了從前在路邊苦苦攔車是什麼滋味,我也漸漸淡忘了,昔日自己為何如此流連於豆瓣。
我北大畢業後過了一段非常兵荒馬亂的日子,工作不順、曾一度能被養着然後又逃離、極短的時間內接連換了兩份工作,那時有些豆友也從大陸回台灣、或是從台灣到大陸,也不順、也煩悶,也有在我看來條件很好的妹子嫁到台灣,過着平凡快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那段時間狀態差、文章質量也不好,渾渾噩噩,我會習慣性地把文章放上豆瓣,然後立刻把網頁關上,不看任何豆油,更不敢看任何評論。
而後第一本書順利出版、工作穩定下來,我又開始成為那個愛説的話癆台北女孩,有人勸我得開微信公眾號,我開了,漸漸地文章也不放豆瓣了。忘記是哪一年開始,我只用豆瓣看電影評論。
如果不是現在的兩岸氛圍,我不會突然想起豆瓣。
我不會説我最美好的年華是在豆瓣度過,因為我目前最美好的回憶是在北大過的──就算那時同學對我並無多深印象,我也蠢的要命。但是豆瓣上很多人的話確實影響我到現在。“有大陸朋友以前跟我説”,好多次我這樣説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回想,那位豆友的名字我都忘了,但是為何他們跟我説的話我還記得?
原來我真的曾如此認真,與一些人單純地透過文字對話,交心。
很大部分的豆友只存在於回憶,一小部分豆友走進我的現實生活。
近兩三年不論臉書上還是微博上,不符合“主流政治正確”的人都不敢多説話,大家把真實想法藏在內心,臉書世界大家不是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就是貓貓狗狗吃吃喝喝,因為豆瓣而結識的微信台灣組意外地成為我唯一暢所欲言的地方。有時大家風花雪月、有時辣評時事,但是就算針鋒相對,隔日就像沒事人一樣繼續談美國品中國。
我刷着對話紀錄,有時錯以為這裏不是微信,是豆瓣。真是的,有些人離開豆瓣,又還這麼豆瓣。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台灣畢業典禮時的畢業歌都會唱周華健的朋友,小學那會兒都會哭的死去活來,後來各自有各自的朋友,長大後誰都習慣了分離。會再見、會再見,若不再見也是尋常。
但是很奇怪地,一羣靠論壇結識的友人,一羣連對方長的是圓是方都不知道的友人,每天卻都得在羣裏鬥個嘴才舒服。
繞了一圈,時移事易,兩岸從和氣走向紛擾,那羣好幾年前寫“我是台灣人,請讓我入組”以及“想找台灣人聊聊”的傻網民們,除了工作高升了一點外,倒都沒什麼變化。“吵吵鬧鬧總比打打殺殺好嘛”,這話都多少年了,我們還是這樣認為。
我確實懷念豆瓣。但我知道自己懷念着的,有很大一部分,是那時我們對彼岸那份最單純的好奇、想象、探究。
我們笑嘻嘻地接受了彼岸的好與不好,我們戲稱對方是灣灣或陸陸,會有管理員像操心的媽媽一樣在旁警告“不要罵對方,不準惡言相向啦!”
那時的我們,沒有多瞭解彼岸的人,卻不知不覺、悄然無息地,與另一邊的人交了心。
我曾想,熟識的人一個個也不太用豆瓣了,昔日交心的豆友大部分成了追憶,是否該惋惜?是否該慨嘆一下時代的冷酷?現在一想,感嘆什麼啊!歲月無情,但總有那麼些人和事,只是被時間沙塵埋住了,沒有消失。時不時還會跳出來刷存在感,煩得很。
你我江湖相識一場,願你永遠安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