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素驅逐現實——電影業裏的劣幣驅逐良幣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9-08-30 22:18

電影《未來世界》(1976年)劇照
2016年的暑假,當影片《獨立日2:捲土重來》中的巨型外星飛船降落在銀幕上時,觀眾們紛紛湧到電影院,見證一場空前規模的大毀滅。
導演羅蘭·艾默裏奇(Roland Emmerich)擅長通過創造災難奇觀來吊足觀眾的胃口。在這部片子中,亞洲城市一度被拋到歐洲上空——不過,它也保留了一絲懷舊感,以及外星人那種耀武揚威的熟悉味道。
正如傑夫·高布倫(Jeff Goldblum)所飾角色低聲念出來的那句台詞:“它們喜歡摧毀地標建築。”
觀眾被震驚了嗎?
他們害怕了嗎?
從這部電影在爛番茄網站只獲得32%的“新鮮度”評分來看,它的表現實在很一般。
一位影評人在當年的《時代》雜誌上撰文説,“《獨立日2》的荒謬是可以被原諒的,但它的無趣不可饒恕。”
這不是一種孤立的現象。
近年來很多基於CGI(計算機生成圖像)的好萊塢大片似乎都充斥着無趣——從《蝙蝠俠大戰超人》到《X戰警:天啓》,概莫能外。
這個問題究竟是出在平庸的敍事、平淡的演技和糟糕的剪輯身上,抑或是一種更深層機制的集中體現(這種機制正在榨乾電影幻想世界裏的所有現實內容)?
《獨立日2》 影片畫面
1979年,當觀眾看到《異形》的時候,他們深受震撼。那是因為,觀眾看到的東西與現實存在密切聯繫,電影的幻想場景尚未被電腦動畫所統治。
讓觀眾心生敬畏的巨大星際戰艦其實只是微縮模型。異形從大副凱恩(Kane)的身體破胸而出的那一幕嚇壞了觀眾,可其實那是包裹着假血和動物內臟的石膏模型。
這種震驚也記錄在演員的臉上,導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事先沒有告訴他們這個場景會血漿四濺。
“正因為這樣,他們的噁心感和恐懼的表情看上去才會如此真實。”該片製片人和聯合編劇大衞·吉勒(David Giler)説。那時,當觀眾看到一灘紅色的液體時,他們看到的是真實的鮮血。
現在的情況已經發生了改變。
即使是《獨立日》系列的第一部,也大量採用了微縮模型和實物特效,其中就包括白宮被炸的標誌性場景;總的算來,它只有430個數字特效鏡頭。

《獨立日1》中的被摧毀的白宮
然而在第二部中,數字特效鏡頭的數量達到1,750個。
到了今天,當《獨立日2》的觀眾第N次看到世界被摧毀時,他們至少已經像銀幕上的演員一樣無動於衷了。
人們已經見識過太多太多的“像素場景”,我們的想象世界一再被稀釋,以至於電影裏已不再有真正的血,以及愛和痛。
如今,當觀眾在銀幕上看到血時,他們看到的是像素。 我想,觀眾這樣的冷淡反應或許可以稱之為“意義的通脹”。
目前電影大量使用CGI和VFX(視覺特效)技術,讓電影內容的實際意義不斷髮生“通脹”。可以這樣説,像素正在驅逐熱血。
這樣的“意義通脹”造成了某種類似於經濟學中格雷欣法則的現象,也就是我們常説的“劣幣驅逐良幣”。
當兩種不同形式的商品貨幣同時流通且法定面值相同時,實際價值高的貨幣會從流通領域消失。
當CGI營造的建築崩塌畫面與真實的建築崩塌畫面被賦予相同的“面值”時,上述類比是非常明顯的。
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爆炸場面越“逼真”,那麼當我們在新聞報道中看到真正的爆炸時,受到的觸動就會越小。
就像看似等值的貨幣也會發生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像素也在驅逐真實的東西。
最近,電影界出現了一股迴歸傳統技術的潮流,為的就是恢復電影同外部世界的真實接觸: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在執導《八惡人》以及J.J.艾布拉姆斯(J.J. Abrams)在執導《星球大戰:原力覺醒》時,都重新使用了70毫米膠片進行拍攝,並儘可能採用真人實景。
在電影行業,有人覺得,這個世界是無法完全被模擬出來的。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因素造成了電影的無趣——糟糕的演技、重複、經不起推敲的故事情節,以及虛弱的情感聯繫。
但從長遠來看,即便是這些因素,背後也可能隱藏着更深層次的原因,即“意義的通脹”。
大行其道的電腦特效本來是為了讓電影變得更加吸引眼球,而它正在榨乾電影畫面的所有現實意義,因為它們畢竟只是一些像素,僅此而已。

盧米埃爾兄弟:《火車進站》(片段)(1897年)
1896年,奧古斯特·盧米埃爾(Auguste Lumière)和路易斯·盧米埃爾(Louis Lumière)兄弟拍攝了一部名為《火車進站》的電影短片。這段時長50秒的默片展示了一輛蒸汽火車駛入火車站的場景。
據説該片上映時,有的觀眾看到實際大小的火車迎面駛來,竟被嚇得落荒而逃。雖然一些歷史學家提出,這種説法可能有些誇大其詞,但觀眾的這種反應無疑是有可能的。
事實上,盧米埃爾兄弟利用了火車迫近的生動效果,他們把攝影機放在了靠近火車軌道的站台之上。這樣的電影畫面衝擊力十足,因為大家的想象尚未被不計其數的電腦圖像所稀釋。
這有點像第一次使用抗生素:效果立竿見影。但隨着細菌的進化,抗生素的效用變得越來越低。
幾年前,在名為《第二人生》(Second Life)的虛擬現實世界中——這款遊戲能夠讓人迅速沉迷,但很快就會失去興趣——虛擬性愛是一種流行的消遣方式。
《第二人生》中充斥着各種可以想見的性愛動畫。一個令人驚訝的結果是,虛擬性愛失去了所有肉慾和禁忌的魔力。當然,那些動畫製作精良;它們呈現的性愛形態甚至會讓馬奎斯·德·薩德(Marquis de Sade)自慚形穢。
然而,就像《第二人生》本身一樣,這些動畫的情感力量消退得很快。動畫是非人類的;它們呈現的甚至不是人類的畫面。
它們只是在屏幕上移動的像素,它們無血無肉。畢竟,藝術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文藝復興時期,當馬薩喬(Masaccio)為佛羅倫薩聖瑪利亞教堂創作了耶穌受難的壁畫,人們紛紛前來參觀這幅栩栩如生的作品。但如果我們今天來看這件作品,我們只能看到對人物的粗略描摹。無數的圖片和照片已經讓這幅壁畫的實際意義在我們眼中“失色”。
就“意義通脹”來説,引述馬薩喬自有深意。從馬薩喬的壁畫到《獨立日》,有一條隱秘的河流在歡快地流淌。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馬薩喬的同儕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和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發明了透視法。
這種技法後來啓發了攝影術、電影,乃至於後來的虛擬現實和第一人稱射擊遊戲。
透視法是關鍵,因為它説服大家相信,我們眼睛看到的並非一個平面投影,而是真實的世界。這樣的平面投影最終成為一張照片、一幅膠捲畫面、電腦或手機上的內容,最終也成為虛擬現實頭戴設備——它意在為我們呈現另一個版本的現實。
《異形》中破胸而出的外星怪物只是個包裹着假血和動物內臟的石膏模型。
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以及穩步發展的CGI已經將替代現實的水平推到一個更高的層次。至少,電影曾經使用的是真實的特技和真傢伙。
現在,現實世界已不再是必需品。
作為良幣的現實世界遭到了驅逐,而作為劣幣的虛擬世界佔據了主導。然而,虛擬世界缺乏實質。
儘管如此,還是有很多人認為,一張建築物崩塌的照片與計算機合成的版本是一樣的,因為在我們看來,效果完全一致。
果真如此?
當我們看到攝影記者拍攝的照片和虛擬的數字創作時,真的會做出同樣的反應嗎?
像素能傳遞情感嗎?
計算機制造的假血畫面擁有生命的脈搏嗎?
我們可以殺死一個由像素構成的人物嗎?
我們應該同情CGI暴力中的CGI受害者嗎?
不。
大量的虛擬CGI圖像稀釋了電影畫面的意義,以至於我們眼中的世界正變成一串抽象的像素序列。電影在我們眼中的意義正不斷消失。
CGI圖像無血無肉,它們只有形式上的外部結構:00101001001表明這是一個序列,但卻沒有告訴我們這些數字是不是顏色、聲音、人物、血、愛、生命和死亡。
我們只是知道,這些像素是如何依據現實世界的特定規則被組合起來的。然而,這樣一個毫無生氣的系統缺乏任何現實生活的意義,它只擁有哲學家約翰·塞爾(John Searle)所描述的“句法”——即語言、像素和計算機代碼的組合方式。
但在一張CGI圖像中,我們找不到任何意義。它與現實世界仍然是隔絕開來的,因為它從來不屬於現實世界。
觀眾沒有得到實質,他們得到的只是虛無,雖然有時候虛無擁有美麗的外形。
這些思考勢必會與法國哲學家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的研究發生聯繫。他強調,我們的語義世界是由沒有指涉物的指涉所組成。它由一種“現實”模型生成,但卻沒有任何來源或現實依據:即比現實更“現實”的超現實。
地域不再先於地圖存在,地圖也不必依靠地域存在。現在的情況是,地圖先於地域——模擬物先行——地圖產生了地域。
然而,如今有一種更加具體的現象正在發揮作用,即利用由像素和計算機規則構成的另一種現實來替代有血有肉的現實。這不是缺乏指涉或價值的問題,而是完全用像素世界來替代我們的日常世界。
鮑德里亞稱,符號可以獨立發揮作用,不用指涉任何實際意義。CGI和虛擬現實正在“漂白”這種符號的概念。
像素不再擁有任何語義,因為它們不是人類現實生活中的符號,它們是另一個物質界中的物質,而不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像素不是人,不是車,也不是建築物。
像素只是像素,不管它們的組合方式如何。
事實上,我們產生的混淆可能源於這樣一種看法,即認為我們的大腦就像是計算機。這可能會讓某些人相信,用數字虛擬圖像刺激大腦在某種程度上無異於用現實生活圖像來刺激大腦。
畢竟,這個概念已經為很多科幻電影提供了靈感。然而,就像羅伯特·愛潑斯坦(Robert Epstein)最近提出的,大腦並不是計算機。意義不是信息,知覺不是投影。我們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而不是毫無生氣的信息流當中。
在所有的現實都被毫無生氣和意義的像素序列取代之前,這個過程還要走多遠?
一個潛在的風險在於,虛擬世界和現實生活的角色可能發生顛倒。
就好比,當關於火車的電影耗盡了真實火車的意義,虛擬CGI模擬的大行其道可能最終耗盡現實生活的意義——
當我們看到真正的火車,或者其他任何東西,我們會不會把它們當成毫無意義的像素序列?
當我們看到鮮血,我們的反應會不會像是看到了CGI圖像一樣?
當我們看到痛苦和快樂,我們會不會像電影觀眾一樣無動於衷?
在哈爾·阿什貝(Hal Hashby)執導的電影《富貴逼人來》(Being There)中,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ers)飾演的暢斯(Chance)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中年男子,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在家裏看電視。
《富貴逼人來》(1979年)劇照
當他因為意外事件走進現實世界,他錯把現實當成了不間斷的電視節目。這就是迷戀電腦動畫可能產生的後果——把虛擬的東西當成現實,把有意義的現實生活當成某種電視節目。
本文作者裏卡多·曼佐蒂(Riccardo Manzotti)是米蘭大學人類、語言和環境科學學院的心理學教授,擁有機器人學的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