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長株潭的前世今生,以及衡陽的地緣結構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8-30 06:48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32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荊襄九郡(8)
對於一條河流來説,蜿蜒曲折是一種常態,在這點上湘江自然不會例外。在湘江所有的曲折中,造就湘潭和株州的這個彎曲是最有特色的。從瀏陽河口溯湘江而上40公里,你就能領略到這個河彎的真容。
怎麼來形容它的走向呢?如果你把一個英文字母S逆時針90度躺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由此形成的兩片U形水道,從湘潭、株洲兩城穿城而過。其中西面成就湘潭的這片河灣地,我們可稱之為“湘潭灣”,將東面成就株洲的命名為“株洲灣”。
湘中盆地羣行政地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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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在這個點位上的S形走勢,讓株、潭兩城即可以將湘江當成內河,又同時隔江相鄰。基於如此密切的地理關係,即使沒有“長株潭”一體化的願景,通過建設多座湘江大橋也可自然融合。
只是這河灣雙城與長沙的距離稍微有點遠,以至於“長株潭一體”化進程,當下推進的並不算十分順利。相比之下,圍着T字形河口而興的武漢三鎮,算是一個水到渠成的經典案例。在各大省會都還在考慮如何兼併重組,躋身特大城市行業之時,武漢則早已在城市建成區的面積上遙遙領先國內其它城市。以至於早在20世紀初就享有“大武漢”的美名(只是一度被戲稱為“中國最大縣城”)。
在交通手段發達的今天,數十公里的距離並非是同城化不可逾越的障礙,城市圈也不是不能線狀擴張。不過在兩漢及先秦時期,這片看起來應該挺有樞紐價值的河灣地,卻並沒有成就一個重要的城邑。一直到公元214年,為向劉備施壓,孫權在株洲灣東岸建制“建寧縣”,方讓這片河灣地正式登上地緣政治舞台(次年雙方達成湘水之盟)。
受水患影響,地形、水文情況複雜大江大河之側,並不是築城天然之選。很多時候古人更願意選擇開發與之相通,但流量較小河流依附。基於各自的位置,湘潭灣所對接的是來自雪峯山地的河流,其中從湘潭灣注入湘江的“漣水”是最重要的一條;在湘江東岸,株洲灣承接的則是來自“西江南丘陵”的來水。發源於幕九連山脈與羅宵山脈之間的 “淥水”,最終在株洲灣之南與湘江相匯。
先來看看湘潭方向的情況。説起漣水來很多人可能會感到陌生,這條湘江支流當下所成就的最大城市,是位於上游山前盆地的婁底市。不過提到韶山沖估計就很少有中國人不知道了。
韶山本是一座山名,更準確説是一處由雪峯山向湘江方向延伸的小丘陵,而韶山沖中的“衝”意指的是山前平地。以此類推,發源韶山的小河自然也叫韶河了。由於在近代史中的特殊貢獻,身處韶河源頭的韶山,得以在20世紀升級為一個縣級市。
相比韶河上游姍姍來遲的歷史時機,韶河下游登上地緣政治舞台的時間,要早上兩個千年。西漢初年,韶河匯入漣水之處,就已設立歸屬於長沙郡的“湘南縣”。
公元3世紀中,東吳曾將自己管轄之下的荊州,由6郡進一步拆分成了11個郡。其中長湘水以西部分的原長沙郡部分,絕大部分被建制為了新的“衡陽郡”。這個以衡山之南為名的郡,郡治卻不是衡陽附近而是在湘南。
除湘南以外,兩漢還沿漣水設置了:湘鄉、連道等縣。其中前者今天還叫湘鄉(縣級市),在當時被劃入了零陵郡;後者則位於今婁底市與漣源市中間,屬於長沙郡的一部分。上述行政區的設置,足可見連接湘江與雪峯山地的漣水流域當時已經被開發,使得中央之國的實控線,得以進一步向南繼續推進。
後面我們會説到,無論是零陵還是桂陽郡的設立,都與中央帝國對嶺南的征服有關。而長沙郡又是對接兩湖盆地與這些徵南通道的樞紐。換句話説,如果雲貴高原在當時更重要的話,那麼控守武陵山地的武陵郡,地緣政治地位將會更重要;反之如果今稱“兩廣”的嶺南地區對帝國更有價值的話,那麼長沙郡的區位優勢就顯露出來了。
以當時的地緣政治格局而言,在秦末漢初成就過“南越國”的嶺南地區,顯然對中央帝國更為重要。以至於漢王朝在天下九州之外,為嶺南地區獨自建制了一個“交州”。相比之下,雲貴地區就要顯得邊緣一些。以至於在金庸以宋朝為背景的構建的武俠世界中,你還能看到“大理國”這樣的獨立政治體存在。
即使沒有南部通道的存在,長沙郡與那兩個吳頭楚尾地區,尤其是江西方向的緊密地緣關係,也能夠為其加權不少。前面已經解讀過多條連接江西的地緣通道,在長沙郡的行政範圍內,其實還有多條這樣的通道。株洲灣之南所連通的“淥水”,就是其中一條通道的組成部分。
羅宵山脈與幕九連山脈被我們合稱為“西江南丘陵”。既然被認定為兩條山脈,彼此之間總會有一條較大的裂隙。“淥水”就是這條裂隙的西段所成就的。至於東段則滋養了贛江支流屬性的“袁水”。這條具備戰略通道性質的谷地,可稱之為“袁淥走廊”。能夠彰顯這條湘贛通道地位的,是兩座2000年前的名字和現在一樣的城市。其中在淥水河邊的,是以盛產煙花、禮炮著稱的“醴陵”;袁水河邊生成的則是“一座叫春的城市”——宜春。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中國蹣跚開啓工業之路時,煤炭是當時最重要的資源。處在袁淥走廊中部的萍水(淥水上游)流域,被發現了大量煤炭資源,並因此成就了又被稱為“萍鄉煤礦”的“安源煤礦”。為了將這些煤炭資源,更便捷的送往向處長江之北的工業中心漢陽,在中國當時最傑出的鐵路工程師詹天佑的主持下,由株州通過萍鄉煤礦的“株萍鐵路”開始修建(1899年開工,1905年通車)。
早期安源煤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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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溝連北京與漢口“京漢鐵路”(1906年通車);打通武昌與廣州的“粵漢鐵路”(1936年通車);以及連通杭州與萍鄉的“浙贛鐵路”(1937年通車,旋即因戰爭而遭遇破壞,直至1948年全線修復)相繼通車,使得這條穿越“袁淥走廊”的鐵路,成為了中國最早幹線網的重要組成部分。處在這一縱一橫(京廣、浙贛)兩條幹線交匯點的株洲,一如有類似機遇的:哈爾濱、石家莊、鄭州等城市一樣,迅速成長為新興的樞紐城市。
一般情況下,以湘潭和株洲的距離來説,是很難同時誕生兩個同級別城市的。換句話説,在這個點位上,正常情況只需要一箇中心。事實也的確如此,儘管孫權在1800年前就已經在株洲灣建縣,而湘潭則要遲至隋唐建城(同期撤併建寧),但此後大部分歷史時期,這個節點的中心是在湘潭灣(株洲因鐵路而興之前,是湘潭縣下屬的一個鄉鎮)。
交通優勢使得得株洲得以壓倒省會長沙,與內蒙的包頭一起,成為中國十八家鐵路局中,唯二的兩個非省會/直轄市屬性的鐵路局(2018年各鐵路局更名為“鐵路集團有限公司”)。
在浙贛鐵路向東、西兩端延伸變身成為“滬昆鐵路”之後,株洲的交通樞紐地位變得更加的顯著。可以這樣説,如果沒有袁淥走廊和鐵路加成奠定的基礎,長沙在為自己爭取一個特大城市的地位時,未必會南向選擇。當然,對比那些因鐵路而升級為省會的城市,株洲自然也會有些許遺憾。
在大興高鐵、擴容幹張網的今天,長株潭所代表的這段湘江走廊,內部並非只有融合,還會有博弈。只是這已經不是我們當下所要繼承討論的問題了。探討株洲的前世今生,是為了加深對這個樞紐點的瞭解。
地理位置上,袁淥走廊打通的是鄱陽湖平原與湘中盆地間的戰略通道。就長沙郡所對應的湘贛邊境來説,最起碼還有一條戰略通道,可以幫助孫權達到施壓的目的,那就是由西面的“洣水”及東面的“禾瀘水”所組成的戰略通道。其一頭指向南嶽衡山,另一頭則接入江西境內第二大平原——吉泰盆地。
湖南部分的洣水及其北源茶水沿線,在兩漢時期已經建制:陰山、茶陵等縣。稍顯複雜的是江西方面,因為禾瀘水實際是由兩條單獨穿出羅宵山脈的河流:北面的瀘水及南面的禾水所組成,二者是在山脈東麓才匯合在一起,共同在現在的吉安市位置上注入贛江。使得曾為孫權所用的這條,連接江西、湖南中部的湘贛江通道,實際是由“茶瀘走廊”與“茶禾走廊”兩部分所組成。
能夠幫助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是兩漢沿瀘水(時名廬水)建制的安城、平都兩縣,以及在禾水下游建制的廬陵縣。其後在湘水劃界時(公元215年),孫權又在禾水中游建制永新縣,以進一步鞏固對這條戰略通道的控制。
當你知曉赤壁之戰後的孫權,以江西為基地,在湘江之東做了那麼多佈局後,相信已經對劉備方面是否能夠守得住荊州不抱太大希望。以劉備當時的兵力來説,在同時起跑的情況下,能夠搶到荊南四郡的中心城市已是幸事。之後接受湘水劃界的方案,乃至最終徹底失去荊州,實是大概率事件。
上述貫穿“西江南丘陵”的湘贛通道,在三國時代所發揮的作用,並沒有被演義所渲染。不過在上世紀2、30年代,這些通道及其所依附的山地,卻第一次以獨立地理單元的面貌,成為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1927年8月,作為南昌起義的後續,圍繞着這片山地爆發了著名的“秋收起義”。關於這次起義的歷史地位,相信毋庸多言。如果觀察起義者們進軍路線,就會發現諸如:修水、瀏陽、萍鄉、永新等地名,都已經在前面的內容中出現過。而最終建立的“井岡山根據地”,則正處於“洣禾走廊”南側的山間盆地中(當時隸屬永新縣,現建制為井岡山市)。
讓我們再次將視線拉回到那個羣雄並起的年代。基於精耕挖潛的目的,鼎立格局形成之後,三國都對原先兩漢設置的行政區,做了進一步的細分。前面説了,東吳曾將荊州原來的七郡分割為了十一郡。這當中南郡及江夏各自一分為二,荊南地區則增加了三個郡。
所有的調整中,被一分為三的長沙郡的變化是最大的。除了湘江以西大部被建制為“衡陽郡”之外,湘江之東還以洣水河谷為核心生成了湘東郡。由此也可看出,長沙郡原本較大的人口潛力及戰略地位的重要。
看到衡陽郡從長沙郡中裂出,大家應該已經意識到作為湘中地理中點的衡山,赤壁之戰前後應該是長沙郡的一部分。不過造就這一行政格局的並不是衡山本身,而是與之依的諸多河流。
其中能夠幫助連通湘贛的洣水,正是在衡山東側注入湘水。當東吳於湘江西岸分建“衡陽郡”時,衡山與洣水河口之間亦建制了 “衡陽縣”。不過此前已經説過,東吳衡陽郡的郡治是在湘南。換句話説,這個與郡同名的縣並沒有獲得與這個名字相適配政治地位。
另一個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問題在於,衡陽縣的位置並不是在衡山之陽(南),而是在衡山的東部。這對於在命名上態度嚴謹的中國人來看,看起來多少有些彆扭。
在歷史推進到三家歸晉階段後,這兩個問題通過變更地名得到了完美解決。這片位於衡山之東的土地被重新命名為“衡山”(今天仍為衡山縣)。考慮到時下很多地方政府領導,都認為以名山為名能夠帶來更多的政績和經濟得益,相信這個代表南嶽所有權的名字,仍然有時候繼續留在行政版圖上。
那麼,在衡陽更名為衡山之後,這筆富貴的地緣政治遺產就消失了嗎?當然不會。大家應該記得,在湘中盆地羣的八個中心城市中,衡陽之名赫然在列。如果對抗戰史有所瞭解的話,還應該知道發生於1944年的“衡陽保衞戰”。這場慘烈的戰役,是整個中國戰場上,日軍傷亡最大的戰役之一。既然能夠成為日軍的勢在必得的城市,衡陽的位置想來是十分重要的。
位置上看,現在地級市屬性的衡陽市,的確是在衡山之南。而它兩漢三國時期的名字要生僻的多,叫作“酃縣”。一直到隋朝時期,才依據山南為陽的命名法則,名至實歸的取得了“衡陽”之名。再往前追溯歷史的話,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就已經在衡山之陽建制了與長沙同為江南重鎮的“龐邑”,。
成就衡陽地緣政治地位的依然不是衡山,而是與湘水及其右岸最大支流——耒水。在水系結構上,耒水河口所在的位置被認為是湘江中下游的分割點。這個分割點於地緣政治層面最大的意義在於,其南部包括耒水在內的多條湘水源流、支流,都源出於南嶺。
這意味着無論是最初的楚國還是後來中原王朝,如果想從荊州方向打通前往嶺南的通道,他們在衡陽以北地區並不會面臨選擇困難,都是沿湘江經長沙至衡陽。而在衡陽以南,則必須在眾多水路間做出選擇了。如果你仔細研究日軍在衡陽保衞戰前後的進軍方向,會發現依然遵循着這一地緣選擇。
很多時候,水系都遵循着對稱原則。一條從幹流東岸匯入的河流,往往在西岸也能找到另一條支流與之相對。衡陽這個點也是如此,除東岸耒水以外,湘水西岸在此還一條名為“蒸水”的河流,幫助衡陽地區溝通身處雪峯山麓的邵陽地區。
事實上,從歷史文化角度來説,被認定為是湘水節點的並不是耒水河口而是蒸水河口。關於“三湘”的來歷,歷史上有一種説法是:湘水上游的瀟水段被稱之為“瀟湘”;瀟水至蒸水的中游段為“蒸湘”;蒸水至與沅江合流斷為“沅湘”。江河、蒸湘、沅湘遂合稱為三湘。
當然,以蒸、耒相對的位置來説,認定誰是地理節點都不會有實際影響。基於蒸-耒河口的重要性,荊南核心屬性的長沙郡,亦將管轄範圍延伸至酃縣,以掌握這個能夠連通多條戰略通道的節點。
由於兩漢時期的酃縣,是建築於河東的耒水河口。在孫劉兩家隔湘水對峙之時(實際時間還要早於湘水之盟),酃縣很自然的為孫吳所據。此後當東吳從長沙郡分割出:衡山、湘東兩郡之時,耒水河口屬性的酃縣亦隨之成為了湘東郡的一部分。
以“蒸耒河口”的戰略位置來説,正處在長沙、零陵、桂陽三郡相接的節點之上。也可以説,衡陽地區正好是突出南部兩郡之間的突出部。如果你想用一支軍隊同時支援三郡,沒有比衡陽更合適的了。
對於同樣希望控制荊州的劉備一方來説,這樣一個重要位置,顯然是不可能割捨的。在孫權於湘江東岸步步緊逼之時,為劉備督管上述三郡的諸葛亮,在入蜀之前就是將自己的駐地屯駐於蒸水河口。這個諸葛亮駐軍之地,當時被稱之“臨烝(蒸)”。東吳在控制荊州之後,則順勢於此建制了“臨烝縣”,使之成為衡陽郡的南部終點。
一個戰略節點上並行兩座同級城市並非常態。不過當下衡陽市倒並沒有株洲、湘潭兩市的煩憂,已然成為了一個橫跨湘江、覆蓋兩個河口的地區中心城市。至於説這個在湘中盆地承上啓下的城市,今後到底是南向還是北顧,就要等解讀完零陵、桂陽兩郡後,大家自己去做出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