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代人的出路:跳農門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08-31 10:13
父親那輩的農民做得窩囊且辛苦,被困在貧瘠的土地與泥土瓦房的窩居之間,既勞累忙碌,又飢寒交迫,養家餬口都是問題。農民成了他們最厭惡的稱謂,他們嚮往公務員、醫生、教師、工人,那些一日三餐不愁,按月到期領工資,吃皇糧國餉的職業。但這輩子是沒有辦法了,只好把所有希望寄託在子女身上,期待他們跳出農門,脱離苦海,不再重複他們那種乏味的人生。
還沒入學前,父母就把跳農門的理想牢牢地種植在我們的腦海裏,就像他們在土地上播下莊稼的種子。跳農門成為我們在人生旅途上從一開始就確定下來的簡單明確的奮鬥目標。

鑑於家境各異,稟賦有別,當地人因實情制宜,摸索出了三條跳農門的有效路徑。這三條路徑現在用來形容祁東人文特色:會讀書,會當兵,會經商。
首當其衝的是讀書。我們那兒的讀書人,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不分寒冬酷暑,凌晨三四點鐘,雞叫頭遍,就有人起牀了,點燃用廢舊墨水瓶+啤酒瓶蓋+棉花搓成繩芯做成的煤油燈,開始扯開喉嚨晨讀了。這種用心苦讀的人,成績差不到那兒去,自然就成了父母眼裏“別人家的孩子”,被用來作為教育孩子的榜樣。
在我們縣,每年都有幾個考上北大清華的,從恢復高考制度到現在,四十多年時間,幾乎每個村鎮都有考上清北的。在北京的老鄉聚會上,也經常碰到清北畢業,非富即貴的祁東老鄉。窮苦孩子出身,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老鄉龍新民先生甚至做到了共和國的部長,被祁東人奉為偶像。
當兵是另一條路。成績差點的,眼看通過讀書的方式跳農門無望,就選擇了當兵——當然,當兵的後生伢子,也有部分讀書很厲害的,到了部隊後,要麼提幹,要麼進了軍校,也吃上了“皇糧國餉”。

在老家祁東,通過當兵出人頭地的,大有人在。縣裏有統計,目前祁東籍健在的共和國將軍就有十多個,也由此獲得了“當今將軍之鄉”的美稱。其中最厲害的,就是與我同一個行政村的雷鳴球將軍。雷鳴球將軍在部隊最高職務做到了南京軍區政委,2004年被授予上將軍銜,成為祁東驕傲。至於尉校級軍官,同村的,同姓的,都有,在我們那兒一撥一撥的。
另一條跳農門之路就是買城市户口。反正都不想做農民,讀書和當兵都走不通了,就花錢買城鎮户口。這既要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又要有強大的關係後台。買來的户口,也沒有好工作安排,一般都是國營工廠的工人和環衞清潔工。好的工作,如公務員、醫生、老師等,還是需要文化,都要從大中專生中挑選,有一套比較嚴格的選拔程序,作弊比較難。
當時的農村,已經分田到户,腦袋活絡的,開始在農閒時經商,萬元户也湧現了出來,為買户口奠定了經濟基礎。一個工人的户口並不便宜,要五千到三萬。做了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不到一百塊,一個户口買下來,可能五到十年都在白乾了。但有了城鎮户口,就意味着跳了農門,一生衣食無憂了。所以,仍然趨之若鶩,買賣户口,供需兩旺。
一些家庭,為子女前途,把含辛茹苦地攢起來的積蓄全部拿出來,還要東挪西借,甚至債台高築。可城鎮户口到手,孩子一生就有了交代,吃的苦,受的氣,都值了。
只是沒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的國營廠現在基本倒閉了,買户口的也多賦閒在家,或做些小生意,艱難度日。反倒是當年千方百計想擺脱的農村户口成了香餑餑。
我不是當兵的料,上初中,眼睛就近視了;家裏也沒錢,想跳農門,就只有讀書這麼華山一條路。家裏有兄弟姐妹四個,都想通過讀書來跳農門,這可把老實巴交的父母坑苦了,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時有發生。

每到開學季,是母親最忙的時候。披星戴月從地裏歸來,還不及扒上一口飯,就牽着我的手,挨家挨户地到街坊鄰里串門,禮節性地寒喧幾句後,母親開始低聲下氣地借錢。
後來我才明白母親總喜歡把我拉上的原因,因為我讀書刻苦,成績也好,平時還嘴巴甜,喜歡喊人,大人們看我很順眼,認為我將來有出息。有些人家,遠遠地看見我們走來,早早地把門關上,敲都敲不開。
為我們讀書,家裏借了很多錢。1999年,我大學畢業,工作的前三年,都在還賬,粗略一算,連本帶利,加在一起有十多萬。那個時候,我在廣州工作,這筆錢是筆鉅款,足夠一次付清買一套大房子了;如果按揭,甚至夠買兩套了。
通過讀書跳農門,有兩次機會。一是初中畢業,通過中考,考中專;一是高中畢業,通過高考,上大學。這兩種方式,我都嘗試過。

1988年,我十五歲,由於成績好,班主任曾衡山老師和家長溝通後,希望我考中專,先跳出農門再説。
考中專要應屆生,當時初中也有較多復讀生。復讀生是沒有資格參加中專考試的。參加中專考試,要那種成績特別優秀的應屆生,中考前要層層篩選,獲得考中專資格。
這種篩選考試,一般是在全省統一中考前的一個月左右,由全縣統一命題,全部初三學生參加——儘管復讀生已經沒有資格考中專,還是要參加那次考試。在那次摸底考試中,我在全鎮1000多名初三學生中,獲得了第三名,為學校,也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考中專名額,這讓學校和家裏特別高興,父母也彷彿看到了曙光,幹起農活來更有奔頭了。
一個月後的中考,我以全校應屆生第一名的成績,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市裏的一所師範類中專院校,成為家裏第一個跳出農門,端上鐵飯碗的人。這在村裏和鎮上,轟動一時,我也算是光宗耀祖,為父母爭了氣。在親友要求和支持下,父母特意為我置辦了一套新衣裳,也辦了喜酒,放了露天電影,與親朋和村人一起慶賀。
興奮是暫時的,清醒後的痛苦卻是持續的。第一次出遠門,到了衡陽,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也要通過奮鬥,實現輝煌,成就夢想。但在中專,前途和人生一眼就看到了頭,三年畢業後,我將回到農村,成為一名小學老師或者中學老師,命好點,努力點,熬到中年,頂多做一個小學校長或者中學校長——倒不是鄙視中小學老師,而是希望自己更有作為,人生也更精彩,能夠在大城市站穩腳跟,成名成家。
中專給不了我那樣的人生。那年國慶節,在讀了一個多月中專後,我就從衡陽返回農村,又成了一個農民。父母好説歹説,我怎麼都不願意返回中專去了。為這事,父母深受打擊,感覺在人前抬不起頭。父親為此和我吵得不可開交。後來,我就乾脆不理父親了,直到數年後再考上大學。
我在家無所事事地呆了兩三個月,過年後,我寄居姨媽家,開始了復讀。四個月後,又參加了中考,上了一所很普通的鄉村高中——縣裏的重點高中,也像中專那樣,只招收應屆生,已經把我排除在外了。
高中雖然很苦,也波折不斷,幾經輾轉,最後,我還是如願以償地擠過高考獨木橋,考上了長沙理工大學中文系,再次跳出了農門。父母也是喜極而泣,一家人重新言歸於好。
畢業後,換了幾份工作,也通過自己努力,慢慢地走上了自己設想的人生軌道,在首都北京做了一名記者編輯,也成了一名“左手財經寫作,右手文學創作”的所謂作家,每天都惜時如金,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逐夢道路上。

人到中年,常愛做夢,回到以前,尤其是高考,在夢中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人生不易,追夢的過程,確實險象環生,稍不留神,可能就會出現偏差,不是現在的命運。而跳農門,就是小時候那盞簡單實用的煤油燈,光芒不大,但足以照暖那顆進取向上的心,照亮眼前三尺道路,不至於被黑暗包裹,無法突出重圍。
如果沒有跳農門,我也像身邊那些曾經的童年夥伴、小學同學、初高中同學那樣,被捲進南下打工洪流,成為其中一員,身不由己,卑微地活着。
當然,我也有可能成為一名農民作家或者打工作家,飽經坎坷,嚐遍生活的酸甜苦辣,但人生道路肯定沒有這麼順暢,也不會有現在這樣優質的創作條件,無憂無慮地追逐自己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