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國家博物館:大火一年之後,他們在廢墟上重建科研_風聞
麻辣串串香-2019-09-02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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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日晚上,一場大火席捲了位於里約熱內盧的巴西國家博物館。
這座兩百年曆史的博物館,是巴西國內最重要的自然類博物館,由里約熱內盧聯邦大學管理。在災難發生前,這裏有超過2000萬件藏品;然而,許多珍貴的記錄和標本,都被大火吞噬了。巴西總統米歇爾·特梅爾稱,火災造成的歷史和文化遺產的損失“無法估量”。
一年後,博物館裏的科研工作還在掙扎中重建。科學家們有的從廢墟里拯救標本,有的重新踏入叢林收集新樣品,也有的人不得不完全換了自己的課題。絕望與希望,這是一場打了整整一年、還將繼續打下去的科學戰鬥。
火災後的博物館 | 東方IC
巴西有史以來最大的科學悲劇
晚上7點55分,保羅·巴克普(Paulo Buckup)收到關於博物館大火的信息,此時的他還在撰寫一份科研基金申請書。他打開社交媒體,已經看到有人在發現場的照片了。
他是里約熱內盧聯邦大學的魚類學家,在巴西博物館裏的脊椎動物部門工作了25年。博物館裏保存了60萬份魚類標本,漂浮在淡黃色的酒精中——這是讓他留在里約熱內盧的唯一原因;畢竟這座城市,以其猖獗的暴力和糟糕的基礎設施而聞名。
巴庫普開着他的越野車,趕到離博物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時,他看到“天空中充滿了火光”。

此時,大火已經吞噬了博物館的前半部分,正湧向其他地方。而消防員站在那裏,看上去很無助。巴克普説:“然後我明白了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缺水。”博物館旁邊的兩個消防栓是沒有水的,所以不得不到附近的一個湖邊將水補滿。他知道,博物館裏的珍貴藏品撐不了太久了。
晚上8點40分左右,他和大約40名科學家、管理員和志願者,剋制住自己的恐懼,衝進了正在起火的大樓,拼命救出標本、計算機、冰櫃和顯微鏡。
博物館裏是超現實的感覺——唯一的亮光來自正在蔓延的火焰,院子裏迴盪着響亮的炸裂聲,玻璃碎片紛紛落下,一股龍捲風般的煙霧從一些內窗裏噴出;一位消防員正在試圖撲滅侵蝕上面樓層的火焰,但卻徒勞無功。
火災現場丨東方IC
巴克普還不知道,此時的他,正在見證巴西有史以來最大的科學悲劇。很快,**數百年的自然歷史就會化為灰燼;這個國家最為珍貴的許多記錄,都將在大火中湮滅,**包括數以萬計的化石、動物標本、木乃伊和原生土著的文物,例如用已失傳的土著語言錄下的歌曲錄音。
當火勢逐步逼近的時候,一位軟體動物藏品部門的同事,請求巴克普幫他一起搶救那些珍貴的模式標本,這些標本是描述新物種的依據。當天晚上,他們把裝滿了蝸牛、雙殼類和其他軟體動物標本的抽屜抬到了安全的地方;搶救出來的瓶子盒子共有760個,所有的664份模式標本都安全了。
但他們沒法繼續搬了。晚上10點左右,燃燒的木塊砸落到志願者的身上,他們不得不撤出大樓。
一邊搶救標本一邊哭泣的工作人員丨The IUCN SSC Spider and Scorpions Specialist Group
他們失去一切,他們從頭再來
巴克普的實驗室沒有被燒燬,那些讓他留在里約熱內盧的魚類藏品也躲過一劫。但他的很多同事沒這麼幸運——大火過後,博物館常駐的90名研究人員中,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失去了他們的研究成果和財產。他們還需要為自己的學生和倖存的標本尋找容身之處,有9位教授不得不到巴克普所在到魚類學部門避難。
“他們失去了一切,甚至連出生證明都沒了。”巴克普説。
在競爭激烈的學術界,科學家們往往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但從去年9月開始,巴克普在博物館裏看到學生或同事在哭泣;這些哭泣的人、資深的研究者,是“你以為你永遠不會看到他們卸下心防”的那種人。對巴克普來説,“這些人的眼淚,比悲劇本身更令我不安。”為了不讓聲音哽咽,這位科學家有時也需要中斷自己的講述。
大火後的博物館一樓 | 東方IC
失去一切——古生物學家安東尼奧·卡洛斯·費爾南德斯(Antonio Carlos Fernandes)知道這是什麼感覺。
他花了40多年研究珊瑚和其他無脊椎動物的化石;自2016年退休以來,一直是博物館的志願研究員。但是,這場大火中,當一具百年曆史的座頭鯨骨架穿透天花板、砸進他的辦公室時,他失去了大部分的科研材料。
他發現,自己有時候仍然會希望,這只是一場巨大的噩夢。但他不打算放棄自己的研究:“一旦成為科研者,一世都是科研者。”
巴克普和同事皮門塔檢查從大火中拯救的標本丨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昆蟲學部門也在重建庫存,這裏一度有約500萬種昆蟲的標本。
他們要回了一些外借的標本,來替換被毀壞的藏品,還收到了收藏家們慷慨的捐贈。同時,他們開始冒險進入亞馬孫和巴西周邊的其他地區,去收集新樣品——雖然這很難,產生這些標本的森林,不少已經變成了農田和城市。
“我們不知道,是否還能找到它們。”昆蟲學家佩德羅·蘇扎-迪亞斯(Pedro Souza-Dias)説。現在的情況並不是最好的,“但我們別無選擇。”
在大火中燒焦的標籤丨 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全新的論文課題
大火發生的幾天後,博物館研究院的學生在一棟附屬樓裏恢復了課程;新生入學考試也如期在11月舉行。他們還建立了一個總額25萬美元的緊急交換項目,14名被選中的學生,可以到華盛頓的史密森尼國家自然史博物館(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NMNH)繼續他們的學業。
昆蟲學博士生塔伊納拉·帕切科(Thaynara Pacheco)是十四分之一。
在里約熱內盧時,她一直在研究縮頭甲科(Chelonariidae)的分類,這是一個很少被研究的科,大約包含300個種。但是,她的筆記本、素描和超過1500件標本,全都在火災中消失了。“就像失去一個非常親愛的人。”她這樣描述這種悲痛。
現在,她需要完全改掉論文題目了。
今年,帕切科在美國的史密森尼自然歷史博物館研究甲蟲丨Emiliano Rodríguez Mega / Nature
為了完成新項目,她需要去德國波恩參觀亞歷山大·科尼希動物學研究博物館,那裏有與她課題相關的模式標本。但首先,她打算先邁出一步,來紀念巴西國家博物館——紋身。紋身圖案將會是被毀壞了的實驗室的徽標,或許也會是她以前研究過的某隻甲蟲。
皮膚上的“博物館”
帕切科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人。
正在研究鱷魚化石的比阿特里茲·赫曼塞德(Beatriz Hörmanseder)説,紋身有助於應對火災帶來的創傷。她和巴西紋身藝術家路易·伯伯特(Luís Berbert)共同構思了一個項目,叫“皮膚上的博物館”(Museu na Pele),希望能讓大家對自己所在的機構有一份自由而不可磨滅的記憶。已經有140人報名了,其中包括一些害怕針頭的人。
項目開始之後,每個人的笑容都變多了。“他們談論着自己的紋身,而非自己的損失。”赫曼塞德邊説邊挽起左手的袖子——她用黑色墨水在小臂上紋了博物館正面的外觀輪廓,下方則是一個代碼:MN 7712-V。
赫曼塞德的文身丨Emiliano Rodríguez Mega / Nature
這是一個侏儒鱷魚類爬行動物的目錄編號;這些爬行動物出土於巴西東北部的塞阿拉州,有1.1億年的歷史。赫曼塞德在國家博物館裏,花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用酸、刷子和牙籤艱難地把它從岩石裏分離出來。她認為,這個負鼠大小的生物可能是一個未命名的物種;即使不是,它也會是一個證據,能説明某個已經滅絕的屬的歷史,比科學家之前預估的要早1000萬年。這對她來説是件大事;可惜,這份化石也沒能逃過大火。
現在,為了完成研究,赫曼塞德必須描述猶他州的一個鱷魚化石。這是個巨大的轉變——猶他州的化石只有3500萬年的歷史;那時的鱷魚生活在河流和沼澤地,而她之前研究的、鱷魚的早期親戚們,僅存活在海洋或陸地。
“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從零開始,這有些令人窒息。”但她認定,自己的努力會有回報的。她將在明年畢業,她相信,研究各種各樣的史前鱷魚,會對她今後的學業有所幫助。她説着説着大笑起來:“我會知道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切。”
踏入灰燼,拯救文物
大火之後的那個清晨,當大量的記者正在採訪她的同事時,里約熱內盧聯邦大學的天文學家、隕石收藏館館長瑪麗亞·伊麗莎白·祖科洛託(Maria Elizabeth Zucolotto )踏入了博物館的廢墟之中。
走進大門,她一眼看到了本德戈(Bendegó)。這是一塊重達5360公斤的鐵隕石,1784年在巴西東北部被發現。這塊巨大的太空岩石幾乎沒有被火焰舔舐過,祖科洛託説,它是“抵抗的象徵”。
然而,隔壁其他珍貴隕石的展覽卻被高温燒燬了。祖科洛託跪在地上,雙手毫無頭緒地在灰燼裏扒拉。她摸到了一些比較小的隕石;她抓着隕石,把它們攬在懷裏。但消防員沒讓她待太久,灰泥還在掉落。
這些來自太空的碎片,是最早從國家博物館中被救出來的物品之一。
天文學家祖科洛託與倖存的隕石標本丨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10月18日,也就是火災的一個多月後,警察允許她返回原來的辦公室,這個房間裏現在滿是從樓上掉落的扭曲的鋼筋和櫥櫃。那天,她救出了更多的隕石,其中包括一顆名為安格拉·杜斯·雷斯(Angra dos Reis)的隕石,價值75萬美元。這是她第二次救出這塊石頭;第一次是在1997年,當時警方從兩名美國商人那裏追回了它,那倆賊用一塊假貨在博物館裏狸貓換太子。
祖科洛託不是唯一在殘骸中尋覓的人。大部分時間裏,數十名受過訓練的研究人員,會手持刷子和鏟子,在博物館的廢墟中搜尋文物;學生們則在外面,用篩網過濾塵土,然後清理沾了灰的物品,給它們拍照。到6月底,這個將近70人的團隊已經找到了5345件物品,包括翼龍化石、古代人骨、咖啡杯、顯微鏡、裝着完整樣本的抽屜、埃及文物和來自亞馬遜叢林的陶器。
在灰燼裏仔細檢查有無標本或其他東西倖存的學生們丨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對祖科洛託來説,這樣的過程意味着身體和情感上的雙重考驗。她希望政府能夠儘快重建博物館,這樣她才能回去。不過,她也有考慮過退休,找個繼任者來照顧倖存下來的隕石。
過去幾個月裏,她樂於照顧一條灰色的狗狗。這隻狗狗在大火發生後的幾天裏,飢餓卻愉悦地徘徊在博物館周圍。研究人員管它叫Fumaça,也就是“煙霧”的意思。祖科洛託和它相處得很快樂:“它太愛我了,我不能扔下它。”
祖克洛託和她收養的狗丨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九年前未奏效的預警
這並不是巴西的科學機構第一次發生火災。
2010年,一場大火摧毀了聖保羅布坦坦研究所(Butantan Institute)中的動物學藏品。這個中心負責該國生產的大多數抗蛇毒血清和疫苗,同時保存了拉丁美洲最大的蛇庫,大約9萬個標本,包含着數百個種類,其中有些瀕臨滅絕或者已經滅絕。
“現在,大部分的樣本都已經消失了。”聖保羅大學的爬蟲學家米格爾·特雷弗·羅德里格斯(Miguel Trefaut Rodrigues)説。火災三年後,布坦坦研究所建造了一座新的大樓,裏面有防火系統;但研究所從未復原——直至今日,它的蛇庫裏僅有24000個標本。
布坦坦研究所的災難發生後,羅德里格斯和一位同事曾在一家全國性的報紙上發表專欄文章。他們認為,巴西許多博物館的建築狀況都很糟糕,這種情況可能再次發生。他們寫道:“願這場悲劇成為教訓。”他們請求政府關照這些建築,還列舉了他們認為面臨風險最高的那些設施——其中就包括國家博物館。
天文學家祖克洛託與動物學家巴克普一起探查大火後巴西博物館的損毀情況丨María Magdalena Arréllaga / Nature
羅德里格斯曾經擔任聖保羅大學動物學博物館的館長。十幾年前,他希望藏品可以離開這座上世紀40年代的建築,轉移到一個更大、更現代的建築羣。這個項目獲得批准,並於2012年開始施工。然而,2014年的經濟狀況逼停了工程。直至今日,動物學博物館的新館仍然只是一副水泥骨架。
現在,聖保羅大學的資金預算不足以完成這個項目。不過,根據博物館現任主管、魚類學家馬里奧·德·皮納 (Mario de Pinna)的説法,他們仍在採取大大小小的措施,儘量減少危險,例如在所有藏品中放置感熱式探測器、查收有風險的咖啡機等。他説:“我認為,我們做得很好。當然,糟糕的事情難免發生,但我們希望不會發生在這裏。”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國家博物館。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透露,幾十年來,情況一直在螺旋式下滑。
沒有錢,沒有改善
批評人士説,多年來,政府忽視了諸多對翻新設施和現代化的要求。作為博物館的主要資金來源之一,大學的預算也已經大幅縮減——從2014年的4.87億雷亞爾(合1.3億美元),經通脹因素調整後,降至2019年的3.61億雷亞爾。根據里約熱內盧聯邦大學的説法,國家博物館沒有得到足夠的資金來保存藏品。
紐約伊薩卡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的人口遺傳學家凱利·薩穆迪奧(Kelly Zamudio)在聖保羅長大,又因為出差經常去巴西各地進行研究。他説:“里約的博物館是個火柴盒……它坐以待斃。”
他為此批評政府:“這不是因為缺乏申請資金撥付,而是聯邦政府再次辜負了科學界、他們不想花錢投資科學。即使這筆錢被撥付了,到頭來它也無法到達其應達之處。”
巴西教育部沒有回應這些批評;但他們表示,火災發生以來,已經向巴西博物館撥款1100萬雷亞爾;文化部也移交了500萬雷亞爾,支持博物館的重建工作。
2014年後,來自巴西政府的投入一直下跌——直到大火發生後丨Nature
但是,研究人員想知道,政府的承諾還會持續多久。
巴西生物學家兼巴坦坦研究所的管理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説,在巴坦坦大火發生後,當局沒有采取足夠的措施保護巴西的科學藏品。“當火焰冷卻下來時,政府的注意力也在冷卻。”他現在擔心,國家博物館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我們不能忘記。”
巴克普也不會忘記。
今年三月,巴克普和巴西一些最著名人士參加了一個慶祝活動。活動上,他因去年9月拯救標本和設備而做的努力,獲得了一個榮譽獎項。但他的獲獎感言卻不像慶祝,“我看不出有任何值得慶祝的理由。”他覺得,博物館就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呼籲民眾支持國家博物館:“我們已經失去了過去的一部分,我們不能再失去我們的未來。”
在博物館被燒燬前,他就因為經費削減而失去了一些博士後和研究助理,他們大多搬出了這座城市,有的離開了這個國家。他工作的地方,電話壞了很久,網絡一出問題就會中斷好幾周。魚類標本的基本維護也都鬆懈下來;更糟糕的是,因為空調還沒修好,這些標本現在被保存在不合適的温度下。
他還擔心着另一個問題——儘管提出了很多次維修的要求,“現在,消防系統依然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