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説“三月亡華”之始末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19-09-03 12:25
來源:微信公眾號“中國歷史研究院”
作者:喪心病狂劉老濕
在抗戰史中,有一個即為海峽兩岸的廣大羣眾所廣泛接受,又經常被人質疑的説法,即著名的:“三月亡華論”。
説它著名,那是一點也不假。兩岸教科書均採用了此種説法,內地的教科書説:“日軍佔領平津以後,繼續向華北和華中發動攻擊,妄圖三個月內滅亡中國。”[1] ,台灣教科書稱:“國軍卻在淞滬會戰中,堅守三個月,粉碎日本‘三月亡華’的野心”[2]。而在各種文獻和回憶錄中,類似的説法也屢見不鮮:“大隊長整隊集合恭聽馮(玉祥)司令長官訓話:“小日本有什麼可怕?他的飛機大炮,敵不過我的步槍和大刀。一九三三年五月,我領導的察綏抗日同盟軍,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隊伍由幾千人擴大到十萬多,先後收復了寶昌、沽源、多倫等地。現在,日本人企圖三個月滅亡中國,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3]
然而進入新世紀以來,這個觀點卻一再為人所質疑。更有人言之鑿鑿曰:“我翻遍了手上幾千萬字的中、日兩國史料,至今都未能找到“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史料出處”[4],斷定“三月亡華”乃是以訛傳訛、三人成虎之語。
那麼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三月亡華”到底是以訛傳訛,還是確有其事?還請聽我細細講來。
話説1937年吶,鬼子就進了中原。先打開盧溝橋,裕仁就生了氣……
為什麼生氣呢?
因為軍隊內部對盧溝橋事變之後的戰爭策略沒法達成一致。關東軍、滿鐵和陸軍的參謀本部軍事課的人表示盧溝橋這事千載難逢啊!咱們必須趁此機會長驅直入狠狠地給中國人一下子,這樣的話至少能解決兩個問題:一是關於滿洲國法律地位的問題(當時中國並沒有從法律上承認滿洲國);二是華北與滿洲國交界處長期以來的軍事摩擦問題。然而時任參謀本部第一作戰部長的石原莞爾等人則委婉的表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你這6月底剛跟蘇聯爆發了衝突,把人家兩艘炮船給打沉了,現在又要在中原搞什麼長驅直入——那蘇聯那邊怎麼辦?不如先緩一緩,做好萬全的準備再説。[5]
誰也説服不了誰。
最後沒辦法,只好請裕仁“龍意天裁”吧,於是裕仁結束了自己在雙葉的假期,返回東京,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雙葉,風景優美,日後以福島核電站事故所在地而蜚聲海內外。
裕仁回到東京之後先跟陸軍參謀長聊了一下,陸軍參謀長閒院宮親王表示我覺得咱們長驅直入是OK的,我大日本帝國陸軍天下無敵,F2A必須一波帶走。然而裕仁天皇表示你要是一次F2A解決不掉這事怎麼辦?別忘了咱們頭上還有個蘇聯呢!
陸軍認為我們是瞭解蘇聯的,他們就不是那趁火打劫的人!
裕仁説他們萬一要是呢?
裕仁垂詢道:“如果蘇聯從背後進攻怎麼辦? ”閒院宮答道“陸軍認為蘇聯不會進攻。”裕仁叮問 : “萬一進攻怎麼辦?”[6]
怎麼辦……你説怎麼辦?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更何況大家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侵華的戰爭計劃年年都在做,1933年參謀本部的《支那佔領地區統治方案》就出爐了。到了1937年,軍隊裏面已經是天天喊着“中日關係如此惡化,用一般的手段就能調整好是不可想象的”,認定唯有“對支一擊”方能解決問題了。[7]而早在1936年8月,廣田內閣就已經做好了137年的軍隊預算——330億日元,相當於1936年軍隊預算的三倍以上,同時日本開始向“準戰時體制”過渡,瘋狂地從美國人手裏買廢鋼、買石油、買各種物資。37年美國對日出口總值為2.89億美元,其中石油、精煉油、廢鋼鐵、原棉這四項戰略物資就達1.42億美元[8],光廢鋼鐵一項,37年美國對日本的出口量就是1931年的40倍。[9]而且別忘了,那個年頭想要做國際貿易是要拿真金白銀的硬通貨來進行交易的。於是僅僅在37年3月到7月的四個月裏,日本的黃金儲備就流出了三億七千多萬日元。日本人整軍備戰到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到了1937年7月,已經是“如果不發動更大規模的戰爭,就要破產。”[10]東京街頭的謠言滿天飛,盛傳七夕之夜華北要重演柳條湖之變[11];南京方面更大方,直接登報表示皇軍的秘密我們已經聽説啦!八月份他們要搞事! [12]
因此雖然裕仁“看起來非常不滿意”於閒院宮的回答,然而權衡再三還是同意了向華北派兵的計劃,在派遣令上蓋了印。而大家則一再安慰裕仁:沒關係的,我們辦事,你放心,有兩三個月中國這事兒就搞定了。
沒錯,這就是著名的“三個月解決中國問題”。
戰爭開始3年後,天皇回顧並詳述了7月初那一天,當他仔細考慮在華北應該做什麼時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他首先考慮的是不得不準備與蘇聯作戰了,因此他認為與中國方面除了妥協和拖延別無選擇。他為此與閒院親王和陸軍大臣杉山談了幹岔子島問題。他們告訴他不用擔心陸軍對蘇作戰的準備:“即使與支那發生戰爭,兩三個月就解決了。”[13]
三個月能解決嗎?日本人覺得可能差不多。昭和十二年度的“對支作戰計劃”中就提出可以用十五個師團“一舉推進到黃河以北實施作戰,在短期內結束”[14],而《在華北使用武力時對華戰爭指導綱要》則進一步明確了作戰計劃:要在兩個月內消滅駐紮北平一帶的29軍 , 用三個月的時間戰勝國民黨的中央軍 。[15]熱血方剛的昭和參謀們就更勝一籌,直接表示給我三個師團,我三個月就能平趟中國!
年輕的參謀們不負責任的肆意煽動,胡説八道什麼:“有三個師團,三個月就可以佔領支那”。[16]
這下麻煩了。
雖然高層也喊着要“三個月解決中國問題”,可高層的想法是我用三個月的時間打一場有限戰爭,摧毀中國的有生力量、逼迫中國政府承認滿洲國,最好還能在華北造成既成事實。至於什麼“三個月佔領支那”——先不説中國抵不抵抗,就當時中國那道路交通、那面積體量,你三個月能佔領下來?
可問題在於,以中日當時的關係,就算你用廣播向中國人解釋自己的戰略意圖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信,大家一定會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你的行為。更要命的是當時中國的領導人乃蔣介石從1932年開始,就在各種公開渠道發表講話,言之鑿鑿地聲稱**“所以依現在的情形來看,他只要發一個號令,真是隻要三天之內,就完全可以把我們要害之區都佔領下來,滅亡我們中國!”**[17]
至於亡國的具體時間,有時是三天,有時是十天,有時是三個月到半年。反正在蔣介石這,日本人想打中國,那就是F2A一下的事兒。而且蔣介石特別強調,這不是我的獨家發明,乃是我所繼承之中山先生的思想。孫中山在《三民主義》的第五講《民族主義》中,很明確地提出了這樣一個觀念:“最近可以亡中國的是日本”,日本船堅炮利,軍事力量強大,想要滅亡中國,十幾天就成。[18]
蔣介石的本意,是想凸顯日軍之兇殘形象,藉以強調只有牢牢地樹立三民主義之信念,統一意志、集中力量、攘外先安內,才能取得最後的勝利。結果這麼説來説去,國內的人都信了。等到了1937年,這仗越打越大,日本人突飛猛進,大家一看這架勢,結合日本“三個月解決中國問題”的論調一看——鬼子想三個月滅亡中國,妥妥的。
這就是為什麼“三月亡華論”説法不一、版本多樣的主要原因。因為哪怕在日本內部,不同身份的人也沒有完全對這個問題形成統一的觀點。於是有人認為日本是要“三月亡華”,有人認為日本是想“三個月內便打到中國屈膝”,外國友人則認為是:“如日人公然或私下的誇口那樣在三個月間即潰敗”[19]——順便這裏還有個小彩蛋:不知道您有沒有注意到這張報紙右邊是X艦、而左邊則是“中日”?那是因為這張報紙乃是申報香港版,由於英國殖民政府對香港反日言論進行管制,因此抗日言論不得出現在報紙上,涉及日軍暴行的,只能用X或口來代替。
然而歸根結底,在日本高層剛發出“三個月解決中國問題”言論的時候,他們只是想用一場戰爭強迫中國承認滿洲國並解決華北的問題,以便他們能夠繼續實施自己的鯨吞計劃而已。因此幾乎是在向華北派兵的同時,日本方面也開始了外交上的努力,外務省東亞局局長石射豬太郎,這哥們對中日之戰的態度跟石原莞爾差不多,是“不擴大戰爭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從1937年6月就開始準備“和平交涉”的方案了[20]——草擬了一個和議,內容大概主要是中國承認滿洲國、日華締結“防共協定”中國停止排日並降低日貨關税、中國軍隊撤出華北等等……最後形成了一個《全面調整日華國交綱要》、一個《日華停戰條件》,高層看過之後一致通過,委派前駐滬總領事船津辰一郎帶着找中方談判去了。[21]然而還沒等到談判有什麼眉目,上海那邊的局勢就迅速惡化了,淞滬抗戰的爆發讓這次和談無疾而終。
**戰爭這種東西,往往在你想要的時候開始,卻不會在你希望的時候結束。**原本打算“三個月解決中國問題”的高層們始終無法約束中下級軍官的行動,而夢想着要“三月亡華”的中下級軍官們則在戰場上突飛猛進,將戰事不斷擴大。最終,日本法西斯還是被看似唾手可得的勝利所迷惑,最終硬生生地踏進了全面戰爭的泥潭裏。而挺過了1937年的中國人民則在苦難中重鑄了自己的民族信念, “三月亡華論”迅速成為了國人口中的笑柄,樂觀的人們用這個敵人曾經喊過的口號來提醒自己,無論是三個月還是三十個月,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什麼人,誰都沒法征服這片土地上驕傲的人民。
1.課程教材研究所:《歷史 1·必修》[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年
2.施添福等:《國中社會2下》[M],台北:康軒文教事業,民國102年(2013年)
3.王延洲, 吳昌華《一位空戰老兵的非凡人生 (三)》[J]. 《黃埔》, 2011年第3期
4.馮學榮:《不忍面對的真相:近代史的30個疑問》[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年
5.赫伯特, 比克斯著, 王麗萍等譯. 《真相: 裕仁天皇與侵華戰爭》[M]. 北京:新華出版社, 2004年
6.原田熊雄·《西園寺公與政局·卷6》[M].;東京:巖波書局, 1951年
7.日本防衞廳戰史室編:《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中譯本)第一卷第一分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
8.齊世榮·《綏靖政策研究》[M].;北京: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
9.楊玉聖. 《中國人的美國觀》[M].;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
10.日本歷史學研究會編,金鋒等譯:《太平洋戰爭史,第2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61年
11.吳玉林、宋波譯:《中國駐屯軍第一聯隊(2902部隊)戰友會志第11號:盧溝橋事件50週年特集號》,《北京檔案史料》[J],1990第2期
12.《田代病癒》,南京《中央日報》,1937年7月8日。
13.赫伯特, 比克斯著, 王麗萍等譯. 《真相: 裕仁天皇與侵華戰爭》[M]. 北京:新華出版社, 2004年
14.〔日〕崛場一雄:《日本對華戰爭指導史》,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15.臼井勝美 、 稻葉正夫 ; 《現代史資料》卷 9 , 第 1 7 頁。日本東京1964年出版。
16.山口重次:《満洲建國的遺書·第一部》[M].大阪:大湊書房,1980年
17.蔣中正:《抵禦外侮與復興民族》,《四川教育》[J]·1937第十二期第一卷
18.孫中山:《孫中山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年。
19.N.EFFER:《中日戰爭的回顧與前瞻譯自哈普氏雜誌九月後》.《申報·香港版》·1938年10月5日
20.石射豬太郎:《外交官的一生:対中國外交的回想》[M],東京:太平出版社1972年
21.日本外務省:《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M],東京:原書房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