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不參與狂歡的壓艙石 | 專訪袁凌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9-09-04 22:44
袁凌,作家、資深媒體人,發表過多篇有影響力的調查和特稿報道。《寂靜的孩子》是他2019年全新非虛構作品,這是一部關注中國當下留守、失學、單親、大病等孩童生存境況、精神狀態的紀實作品。在城鄉二元背景下的打工經濟,造成了大量留守和隨遷兒童的現象,家庭親子關係的缺陷、相關福利制度的欠缺,以及社會氛圍的影響,造成了這些孩子的天性與成長需求被漠視。
以下文字根據造就對袁凌的採訪整理而成。中信·大方為本次採訪提供了大力支持。
造就:你之前關注過很多不同題材,為什麼這本書選擇的對象是兒童?以及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寫作嘗試?
**袁凌:**我年輕的時候對孩子有點兒疏遠,興趣不是太大。但是後來年紀稍微大一些,可能變得柔和一些。然後看到孩子的時候,心態會變,願意去面對他們那種看起來沒有太多邏輯的方式,感受他們在天真當中含有的那樣一種人生的呼吸和需求。
海南省儋州細沙漁村,村外的古代鹽場,李大敬在爬行/中信·大方供圖
我把文學性的寫作看作自己的終身職業。以往因為職務的關係,做的是長期的調查式、話題式、焦點式、問題式的採訪。近些年由調查報道轉向特稿,由特稿轉向非虛構寫作,從某種意義上是一個逐漸失焦的過程。就是不再試圖聚焦於那個焦點,而是接觸更廣泛的生活面,讓人的存在狀態更自如地呈現在我的寫作當中。
這就我個人來説,是一個文學性逐漸獨立的過程。從外部環境來説,也確實是媒體的變化。很多紙媒消失,人們的閲讀興趣也轉向故事。就整個時代而言,不管小説也好,新聞報道也好,它們逐漸彙集到一起,就是虛構和非虛構匯聚到故事這麼一個點上。故事好像是一個最大公約數,所以這是一個時代趨勢。
寫故事不是調查式的、質疑式的、解釋性的報道,而是試圖把人物自身的生活、心靈、存在樣式呈現出來。我想這可能更安靜,也更平淡、更長遠。
造就:你怎樣串起這些關於孩子的故事?
**袁凌:**最初直覺上認為,接觸這麼大量的孩子是有意義的。但是也會疑惑,這些孩子的新聞點在哪裏,他們的關注度在哪裏,意義在哪裏。但是我也知道基於文學性,你不能太看重這些。
所以我是抱着先試試看的態度去走訪。開始是很疑惑的,覺得這個事要不要繼續做下去,因為好像太瑣碎,太平淡,找不到每個孩子的故事有什麼特別焦點的地方。但再過兩次之後,我發現這可能就是它的意義。因為我們太多地關注這種焦點式的、熱點式的東西,熱點一過,大家又忘得很快。始終就沒有一個能夠脱離熱點,去關注他們在沒有聚光燈下的狀態。反而可能大家都在熱點關注一個人的時候,他真實的成長可能是被遮蔽的。大家越追熱點,越關心這個事情,那個事情的真實狀態反而沒人關心了。
吉林省孤兒學校,上夢想課的孤兒們/中信·大方供圖
我想正好有這麼一個機會,遠離聚光燈,遠離社會的注意力,去接近他們日常的生活。這可能是更真實的。這種情況下,我也就不再去試圖找出多麼有代表性的、多麼有樣本性的孩子。
我們現在有一些非虛構的寫作是樣本式的,就是把一座村莊,把一羣人,把一個小城,作為整個國家的縮影,試圖以小見大地用一個地方去刻畫整個中國,表現時代的規律。但是我們還缺少一種實際的、去關心儘可能多的人的寫作,不是以小見大,不追求典型性,就是讓這些生命,一個個的個體在你的筆下呈現。
造就:如何定義你所説的文學性?
**袁凌:**我們現在的爆款文章往往分兩類,一種是從熱點意義出發,就是它作為一個社會重大議題;另一種是它有強大的情緒價值。我們的社會議題表面上看是關注社會意義,實際上關注的是情緒價值,就是能不能發泄我們的情緒,能不能寄託一時的快感。
但是我個人認為,文學性是要擺脱這種對熱點和情緒過於強烈的關注。它需要更往下一層,更安靜地關注人的存在,關注長遠人性的展開,人的生活狀態。
我想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展現自我的價值,也不是為了去展現讀者的生存。重要的是我們寫作的對象,我們去關心的對象。如果過於強調自我,或者讀者的情緒宣泄,那麼你以為你在讀這個作品,其實你是在讀自己;你以為你在關心人,其實你是在關心自己。
我知道這樣一種寫作就不會是大眾式的寫作,不會非常暢銷,不會爆款,但我覺得它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就算只有一顆薺菜籽那麼大,它還是真實的;而別的意義哪怕有一座須彌山那麼大,可能是虛假的。**甚至這個意義帶給你的是一種挫敗,一種虛無的東西。
造就:你如何保持這種忠於自我的寫作?
**袁凌:**忠於自我説的是寫作的獨立性。我作為一個寫作者,不是服務於公益目的,不是服務於社會關注度或情緒價值,但並不意味着我自己就是一個封閉的個體。我也有一個逐漸尋找自我的過程,我的地位不能高於面對的當事人。我一直試圖去理解自己所面對的生活,當我發現他們本身的價值之後,我能做的就是儘量把他們呈現出來,把自己放下。
我想寫作者自己要放下自己,這確實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是我們自己有多重要,而是我為什麼要去寫,並不是為了傳達自己。所以像卡夫卡那樣,雖然他寫的是自我的世界,但是他強調説要把痛苦客觀化。**你雖然寫的是自己的東西,但你要看到整個人類的狀態。**面對一個永恆的價值,你自己是需要放下的,你要是隻有自己。可能就放不下了。
造就:你覺得關注普通人的價值是什麼?
**袁凌:**我本身就是個普通人,接觸普通人的機會多,我可能更熟悉他們。你個人屬於什麼,你當然就寫什麼。另外,我覺得普通人的生活和人性的呈現是更真實的。他不是大名人,要戴着面具生活。普通人畢竟是生活的大多數,我們不可能天天去關注少數人,多數人肯定需要多數的關注。
我不把普通人作為一個麻木的、化石式的羣體來關注。我覺得他們雖然很普通,甚至是底層的人,邊緣人,但每個人其實都在努力地生活,而且承擔住了他生存的艱難和他人性的重量。很多在舞台上的人,或者很多境遇好一點的人,實際是承擔不了自己的人性的。我願意去把普通人這樣的努力傳達出來,這是我們存在的記憶和價值,我想就在他們身上,恰恰能夠體現整個人性的價值,整個人類存在的某種本質意義。
河南西部某地鄉下,三姐妹走在回奶奶和小月家的路上/中信·大方供圖
我記得帕斯捷爾納克(注1)在寫作《日瓦戈醫生》(注2)的時候,當時剛寫不久,他把這個故事説給阿赫瑪託娃(注3)聽。阿赫瑪託娃很反對,説你為什麼不去寫一個偉大的人物?比如説像彼得大帝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去寫普通人?他們能有多大的價值去反映一個時代。
但是結果你看到了,就是在這些普通人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所以我想普通人身上,恰恰能夠體現永恆的價值,這裏面沒有強烈的衝突性。
卡夫卡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並沒有去寫宏大歷史事件,而是通過寫很小很小的事情,就能夠把整個時代的精神反映出來。這也是我同樣的一個想法。
造就:在這個信息碎片化時代,我們關注的點越來越片面化,極端化,你是否對此擔憂?
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年,我還在一個紙媒工作。當時的紙媒狀況已經很不好了,但還有一點點日子可過。
那一年我們的效益還可以,我們做了一場年會。在年會上,他們打出來一個標語,叫“世界在下沉,我們在狂歡”。
我覺得現在的這種情緒的發泄或者説狂歡,這種狂歡背後其實是有很大的危機感的。是明知道這個船要沉了,世界在下沉,一切都在化為碎片,大家還在歇斯底里地狂歡。
我相信大家的狂歡裏面都有很深的悲哀。
我當時就在想,我不想參與甲板上的狂歡。
我其實很不適應這樣一種口號。明知道世界在下沉,我們還在狂歡,憑什麼?我寧願做一塊船上的壓艙石,這個船需要壓艙石。我們需要讓一個讓船靠岸的辦法,我們需要去修補船的船艙的人。
所以我在想,不管這個船是不是要下沉,不管是不是隻有狂歡才能被人注意,不管有多少人蔘與,而我能夠體會到所有狂歡者心中的悲哀,所以**我寧願做一塊不參與狂歡的石頭,我想我們可能能找到讓船靠岸的辦法,只是説這個石頭沒有人注意,但就是石頭的宿命。**但是我想,至少它是真實的。
我們沒有必要在一個狂歡當中去尋找自己,我就算參與了狂歡,我可能一時感到滿意,但是這種滿意背後是最深的悲哀,也是整個人類的這艘船的巨大的悲哀。這是我的態度。
造就:在這個後真相的時代,你覺得我們還能找到所謂的真實嗎?
**袁凌:所謂真實,它的意義在於交流。**所謂的真實其實是一種交流活動,就是説我跟這個人儘可能地打破障礙,我們進行了交流,那麼我才知道他可能有些想法,我至少更多地理解了他。我理解到什麼程度,我的真實就到什麼程度。而不是説別人就像一個物體在那裏等待,我過去就發現它有幾斤幾兩,什麼成分。
雖然在這個世界尋找真實變得很不容易,但我覺得交流的價值永遠存在。只要我們還沒有變成動物,只要我們還沒有變成機器人,只要那一天還沒有到來的話,在人們還有交流可能的情況下,我們就要去尋找交流的可能。
這種交流就是我所尋找的真實,不是把我們封閉起來,不是讓某一種東西代替了所有人的想法,不是把我們彼此封閉起來,也不是要我們都以自我為中心。試圖去理解,試圖去交流,這是意義,也是真實。
我所説的真實,是你真的願意去理解別人,願意去跟別人有所交流,重視別人的生命這樣一種真實。我們要去真正地關心別人,不光是關心自己。
如果我們放任整個系統控制我們,那我們將變成只能依賴系統的一部分。如果把我們每個人都看成系統裏沒有生命體的存在,就像電腦編程一樣去生活,我覺得可能大家都會變成機器人,變得非常麻木,變得完全沒有對別人的理解能力,最後也就失去了對自我的理解。
**我們對自我的理解來源於對別人理解,是對人類理解的一種鏡像。當你最後完全不理解跟你有聯繫的人,完全沒有辦法與別人產生關係的時候,你也就失去了自我。**這時候人可能會陷入一種萎縮、退化甚至瘋狂的境地。所以我想我們應該擺脱這樣一種純粹成為系統一部分的境況。我們還是活的人,這也是我們人類之所以還存在的意義。
《寂靜的孩子》 中信出版·大方 2019年6月出版
【註釋】
1.帕斯捷爾納克:鮑利斯·列奧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前蘇聯作家、詩人、翻譯家。1890年2月10日生於莫斯科,主要作品有詩集《雲霧中的雙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1957年,發表《日瓦戈醫生》,並獲得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
2.《日瓦戈醫生》:該作描述俄國醫生尤利·安得列耶維奇·日瓦戈與妻子冬妮婭(Tonya)以及美麗的女護士拉拉(Lara)之間的三角愛情故事,被認為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作品。小説通過描寫日瓦戈醫生的個人際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表現了俄國兩次革命和兩次戰爭期間宏大歷史的另一側面戰爭的殘酷、毀滅的無情、個人的消極。該作為作者贏得了195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3.阿赫瑪託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瑪託娃,1889年6月23日-1966年3月5日),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代表性詩人。著有詩集《黃昏》、《黃色的羣鳥》、《車前草》、《安魂曲》等。她的詩體現出俄羅斯古典詩歌優美、清新、簡練與和諧的傳統,深受讀者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