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減《孟子》、讚頌元朝:朱元璋怎樣構建自己的“造反理論”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9-04 22:34
文:張宏傑
一
洪武五年的一天,朱元璋坐在便殿讀《孟子》。
和所有皇帝一樣,朱元璋大力尊奉孔孟,在孔孟像前磕頭行禮如儀。但是説實話,由於軍務政務繁雜,對於《論語》《孟子》這些神聖經典,他只是聽文人們講解過一些片斷,並沒有系統地研讀。如今天下已定,諸事都上了軌道,他也有興致來閲讀一下原典,吸取一些寶貴營養。
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讀着讀着,朱元璋的面色由愉快轉為陰沉,眉頭越皺越緊,呼吸越變越粗。終於,把書往地下一摔,大聲説:“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焉?”
那意思是説,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還活得了嗎?
把身邊的侍衞們嚇夠嗆,想,皇上這是怎麼了?
原來朱元璋讀到了這樣一些文字: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也就是説,老百姓最重要,國家次重要,和前二者相比,國君最不重要。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就是説,國君對大臣禮貌,大臣也對國君尊敬。國君視大臣如糞土,則大臣也視國君如無物。
朱元璋大發雷霆,立刻召見文臣,宣佈即日起“罷免孟子配享孔廟”,將孟子的牌位撤出孔廟,取消他千百年來在孔廟裏和孔子一起吃冷豬肉的資格。
此命一下,舉朝譁然。孔孟之道是中華立邦之本,這一舉動這就如同基督教國家裏要把耶穌驅逐出教堂一樣驚世駭俗。大臣們當然紛紛上奏,表示反對。
朱元璋命人把堆了一桌子的奏章都搬出去燒了,宣佈朕意已決,誰也不許再説,否則以“大不敬”的罪名處死。
這下朝廷上立馬靜下來了。大家都知道朱元璋的厲害。可是孔孟在中國被崇拜千年,畢竟會有幾根鐵桿粉絲屹立不倒。刑部尚書錢唐就堅持已見,還是要進宮為孟子求情。
朱元璋一聽錢唐為這事而來,命令金吾侍衞將他在殿前活活射死,不要讓他到眼前來聒噪。金吾侍衞遵命彎弓,錢唐肩臂之上各中兩箭,鮮血直流,不過仍然英勇不屈,楞往裏闖。朱元璋見狀,也覺得錢唐是個漢子,就叫他進來説話。錢唐跪在皇帝面前,流淚痛陳孟子之不可廢,説孟子已經被天下尊奉千年,一旦廢絕,不但中國震動,四夷也會驚愕,會懷疑中國還是那個尊奉聖人之道的天朝上國嗎?
朱元璋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從錢唐捨命闖關這件事上,他也見識了孟子在讀書人心目的份量。於是命人把錢唐送到太醫院好好治療,不久又恢復了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

二
配享是恢復了,可是朱元璋還是覺得《孟子》裏的大量毒素不能聽任流傳下去。
想來想去,想出一個好辦法,那就是命令臣下“刪孟”,將《孟子》中自己看着不順眼的“反動文字”盡皆刪去,共砍掉孟子原文85條,只剩下100多條,編了一本《孟子節文》,又專門規定,科舉考試不得以被刪的條文命題。
那麼,刪節的八十五條裏都有些什麼內容,讓朱元璋這樣深惡痛絕呢?
第一類當然是那些主張“民貴君輕”,“大臣可以不尊重皇帝”的字句。刪掉這些文字,雖然有些可笑,但畢竟可以理解。
可是也有一些刪節,乍一看就不太好理解了。比如孟子“有恆產而有恆心”這一揭示統治規律的名言,朱元璋也無法容忍,刪掉了“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以及“五畝之宅”之類的話。
另外許多主張皇帝必須實行“仁政”的條文,居然也被刪去了,比如這句話:“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還有一類更奇怪的,就是孟子攻擊商紂王的話,也都被刪除了,比如: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曷)喪,予及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是為什麼呢?
三
其實在刪孟子以前,朱元璋還做過好多臣下不太好理解的事。
比如在推翻元朝之際,中原漢人皆歡欣鼓舞,揚眉吐氣,強烈要求朱元璋徹底清算元朝的罪惡,懲辦那些欺壓百姓的元朝統治者。
可是朱元璋卻沒有這樣做。在進軍大都之時,他要求軍隊不得危害元朝皇親貴族:“元之宗戚,鹹俾保全。”
在元順帝倉皇北逃後,明軍俘獲了皇子買的裏八剌。大臣們要求在南京舉行“獻俘”典禮,以慶祝這一偉大的勝利。朱元璋卻拒不同意,理由是這是對前皇子的侮辱。他説:“雖古有獻俘之禮,不忍加之”。 他對俘獲的元朝貴族一概予以極盡尊禮,封給他們很高的爵位,賜給極為優厚的生活條件,讓漢族人繼續對他們行禮如儀。
甚至在推翻元朝之後,大臣們紛紛獻上“捷奏”之章,批判元代皇帝的無道,頌揚洪武皇帝的雄武,也讓朱元璋很不滿意,因為奏章裏面有貶低元朝君主的詞彙。朱元璋對宰相説:“元主中國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皆賴其生養,奈何為此浮薄之言?亟改之。”
對於中原漢人來説,推翻了蒙古人的統治,是顛倒了的世界重新顛倒過來,是撥開雲霧,重見青天。我堂堂中華乃是“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居然被一個野蠻的騎馬民族統治,萬里腥羶,人盡臣虜,這實在是莫大的恥辱。所以,大多數漢人都不承認蒙古人統治的正統地位。比如元末另一個起義領袖明玉珍稱帝詔中就説,“元以北狄污我中夏,倫理以之晦冥,人物為之消滅。”他要推翻元朝,“恭行天罰,草彼左衽之卑污;昭為茂功,成我文明之治”。那意思是掃除這種中國歷史上的意外,重新回到漢族正統。
但是朱元璋卻承認蒙古人的統治是“正統”。 他從各個角度,竭盡全力為元朝的正統性辯護。
在即位告天文中,他這樣説:
“惟我中國人民之君,自宋運告終.帝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
也就是説,元朝的統治是受命於天,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但將元滅南末後的幾十年視為正統,且將元、宋並存的十幾年亦視為元的正統。
不止於從天理的角度承認元朝的合法性,他還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表達對元朝統治的感恩戴德之情:
“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繁,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
這似乎就更不好理解了。在大元帝國的統治之下,他父親朱元四四處遷徒,還是落得飢餓而死。他朱元璋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不光朱元璋如此,全體漢人都受蒙古人野蠻統治的苦:漢人打傷蒙古人要判死刑,蒙古人打死了漢人,只賠一頭驢;漢人即使當了大官,見到蒙古人,行禮畢要把雙手反被過來,作捆綁狀,以表示歸順之意。按理説,他應該對大元懷有刻骨仇恨才對,怎麼居然歌功頌德感激涕零起來?

四
批判孟子和歌頌蒙古人,這兩件事貫穿着一個意圖:建立“朱氏天命論”。
朱元璋登上皇位之時,內心有點沒底。因為中國人向來重視門第,講求出身。自古以來,豈有乞丐而為天子?所以許多人雖然畏服於他的刀劍,對於他這個人卻相當瞧不起。被一個前要飯花子統治,天下精英們內心難免感覺有點不是滋味。
所以,他一開始想找個名人聯個宗兒,謊稱自己是朱熹的後代。
可是再一想,這個謊也太經不起推敲了,不但不給能自己增光,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心虛。因此打消了這個念頭。
為這個問題苦惱許久之後,朱元璋突然腦筋急轉彎兒:自己的出身利用好了,也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把壞事變好事。按照世俗之人的想法,無論誰當皇帝,也輪不到他這個要飯花子。然而事實是,天下那麼多富貴人讀書人有根腳人,誰也沒當上皇帝,偏偏他一個乞丐當上了,這不正説明他有“天命”嗎?
所以朱元璋一反歷代統治者攀龍附鳳之習,乾脆坦然承認自己出身是“淮右小民”,而且還到處宣揚這一點。“口頭上、文字上,一開口、一動筆,總要插進‘朕本淮右布衣’,或者‘江左布衣’,以及‘匹夫’,‘起自田畝’,‘出身寒微’一類的話。”這就是為了強調自己命運的奇特和天命的眷顧。在朱明政府的中央文件中,天命論到處皆是。他説“人君開創基業,皆奉天命”,自己之所以能由布衣而登帝位,是因為父祖“世承忠厚,積善餘慶,以及於朕”。他對孔子後代孔克堅説:“朕率中土之士奉天逐胡,以安中夏,以復先王之舊。雖起自布衣,實承古先帝王之統。且古人起布衣而稱帝者,漢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違之。”他又説“朕本布衣,因元綱不振,羣雄蜂起,所在騷動,遂全生於行伍間,豈知有今日者邪?”
為了證明這一點,朱元璋還寫了許多文章,比如《周顛仙人傳》《紀夢》,來宣揚自己身上的種種神異之處,進行自我神話。説周顛仙人早就看出他要當皇帝,説自己即位前一年,就夢見穿紫衣的道士授給他絳旗、冠履、寶劍諸物,證明自己是上天簡授,確定無疑。
那麼,為什麼上天不挑別人,偏偏挑了他呢?朱元璋説,這就是天命的神奇之處,老天爺的心思很難猜,它總是習慣於出人意料。比如,當初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馬上民族蒙古,能君臨天下,統治漢人長達百年呢?
他在《諭齊魯河洛燕薊秦晉民人檄》中説: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內外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朱元璋説,蒙古族人少,文化落後,按理説不應該統治廣大中國地區。但是他們居然就入主中原了。這恰恰説明,他們有“天命”,否則怎麼解釋?
朱元璋的天命論,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別管什麼民族,什麼出身,什麼手段,最後得了天下,就證明獲得了上天明命。
基於這一理論,朱元璋必須視元朝為正統。因為這是上天的意志。所以他承認元朝直接受命於天,接續了三皇五帝的正統,“正名定統,肇自三皇,繼以五帝,曰三皇曰兩漢曰唐宋曰元,受命代興,或禪或繼,功相比,德相侔”。
五
與“天命觀”相配合的是“恩德論”。
快要登上帝位之際,他遇到了一個理論難題:怎麼看待農民起義?
要肯定農民起義嗎?似乎當然應該肯定。因為他和他的追隨者都是起義者。他們用起義推翻了萬惡的舊王朝,建立了光明的新社會。他們的合法性來源這個樸素的真理:天下無道,就應該有人揭竿而起。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但是慢着。如果肯定起義無罪,那麼再有後來者效仿他起兵反對他怎麼辦?
在推翻舊王朝的時候,他當然可以大喊造反有理,起義無罪。但是,成了新王朝的統治者,他就必須讓老百姓認識到,不許造反,更不能起義。
這個彎子可不太好轉。
所以,他要創造一個新的“天命觀”。
在朱元璋以前,中國人的“天命觀”是“有德者有天命”,可以擁有天下。而無德者就失去了“天命”。天下無道,人民就可以起來推翻它。而朱元璋要打造的“天命”觀是:不管一個王朝有道無道,老百姓都不能帶頭起來推翻皇帝。
朱元璋説,一個人有了天命,也就從上天那獲得了天下的所有權。也就是説,全部中國領土的產權都歸他一人,其他所有人,都是“寄居者”。
所以,開國皇帝對天下百姓來説,有兩大恩德:一個是開創了太平,使天下人不再相互殘殺,可以保全性命。
二是既然天下土地,都是皇帝家的,那麼所有的糧食,都是在皇帝家族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説,天下人都是皇帝一個人養活的。每個人因此都應該對皇帝感恩戴德。
不要以為這是在開玩笑,這是中國曆代統治者的真實想法。只不過朱元璋表達得最透徹。
在朱元璋看來,天下百姓都是依賴他的陽光雨露才得以生存,因此,他有權對天下人生殺予奪。在《大誥》中,他説:“有人説:‘皇上吃的穿的,都是老百姓供養的,怎麼能説皇上養活老百姓呢,應該説是老百姓養活皇上。’草民們,你們不知道,説皇上養活你們,是因為他教育你們,給你們制定紀律,要不然你們小的不聽老的,富的欺負窮的,誰都不得安生!"
從這個理論出發,元朝皇帝雖然統治低能,畢竟也建立了一套法律,安設了幾名官員,比天下大亂還是要好。所以朱元璋説,“元祖宗功德在人。”在給元世祖的祭文中,他更這樣頌揚元朝的統治:
“惟神昔自朔土來主中國,治安之盛,生養之繁,功被人民者矣!”
元朝初建,統治秩序比較好,老百姓一度安居樂業。他朱元璋雖然生不逢時,沒趕上好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但畢竟也算是吃了人家蒙古皇帝的,喝了人家大元天子的,怎麼能忘恩負義,不予承認呢?
“如予父母生於元初定天下之時,彼時法度嚴明,使愚頑畏威懷德,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在民則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各安其生,惠莫大焉!”
“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繁,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
“朕本農家,樂生於有元之世!”
所以洪武四年,朱元璋命人在北平給元世祖蓋了廟。洪武六年,他又在南京建了歷代帝王廟,把元世祖和漢高祖、唐高祖、宋太祖都供在一起,還把元朝開國功臣木華黎等四人牌位也供在邊上,他自己恭恭敬敬前去行跪拜大禮。
在內心深處,朱元璋對元朝當然是充滿憤怒的,畢竟他一家人差點因為元朝的野蠻統治死絕。但對於他這樣級別的政治家來説,考慮問題,不能從個人恩怨,而是要從天下大局出發。進一步説,不能從正義與否角度,而是要從“實用”與否角度。他如此敬禮元朝,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給天下百姓作個示範,讓他們也敬禮新朝,告訴他們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
既然承認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大恩人,那麼即使一時統治得不好,偶有雷霆雨雪,那也都是天恩,大家永遠不能起叛逆之心。這就是朱元璋建立天命恩德論的最終落腳點。在他朱家政權的治下,天下再無道,人們都要老老實實當順民而不是逆民。任何情況下,起義都有罪,造反都無理。

六
理論構建到這兒,朱元璋發現他遇到了一點難題:
他本人就是大元王朝的推翻者。他食元朝之毛,踐元朝之土,世受元朝雨露之恩,卻起兵打倒了大元王朝,這怎麼解釋?
雖然誰握住了刀把子誰就有了話語權,要把這個道理講圓滿,也實在太考驗人的智商了。
朱元璋開始是這樣解釋的:他當初參加起義,只是為了吃飯活命,並不是為了推翻元朝。他不斷強調自己加入起義軍實在是迫不得已,是人生的一大污點。他説自己加入起義軍是“昔者朕被妖人(紅巾軍)逼起山野。”(《與元臣禿魯書》)他又説:“朕本淮右布衣,暴兵(紅巾)忽至,誤入其中。”(《洪武實錄》卷三七)在《皇陵碑》中又説:“元綱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傑(那些起義領袖)何有乎仁良(也沒什麼好東西)。”他寧肯降低自己參與造反活動的意義,也不能給臣民作壞的榜樣。
後來他又進一步解釋,説他起兵之時,元朝已經失去天命,土崩瓦解了。他動不動手,元朝都註定要滅亡了。他的原話是:“盜賊奸起,羣雄角逐,竊據州郡。朕不得已起兵,……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氏有矣。……朕取天下於羣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
也就是説,元朝的滅亡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參加起義,不是為了推翻舊王朝,也不是為了當皇帝,而是因為實在不忍心看人民遭受痛苦,要拯萬民於水火。他取天下,是從羣雄之手,而不是元朝之手。
這兩種解釋似乎還不圓滿。到了編寫《大誥》時,朱元璋又發明了“殿興有福”理論。他天才地將起義者分為“首亂”者和“殿興”者兩部分。首亂者,就是帶着造反的那一批人。而殿興者,就是他這樣半路參加起義的人。
《御製大誥三編·造言好亂第十三》中,朱元璋説:“元政不綱,天將更其運祚,而愚民好作亂者興焉”。就是説,因為天下無道,所以愚民作亂。
朱元璋認為,帶頭作亂者都是忘恩負義、膽大妄為之徒,註定沒有好下場。這就是所謂“殃歸首亂。”
朱元璋還舉大量的例子來論證他的觀點:歷代大型農民起義中,最早揭竿而起的那批人,確實多數都做了後人的鋪路石:
“秦之陳勝、吳廣,漢之黃巾,隋之楊玄感、王薄,唐之王仙芝、黃巢,宋之王則等輩,皆系造言倡亂首者,比天福民,斯等之輩,若煙消火滅矣。何故?蓋天之道好還,凡為首倡亂者,致干戈橫作,物命損傷者既多,比其成事也,天不與首亂者,殃歸首亂,福在殿興。”
至於為什麼首亂不祥呢?朱元璋籠統地解釋説,因為這些人引起了戰亂,造成了流血,老天爺討厭這樣的人。
至於那些後來才參加起義的人,就沒有什麼責任了。因為動亂的大火已經燒起來了,他們再加把火,是為了使火災早點結束,早點還大家以太平。所以“福在殿興”。
這一説法充滿矛盾。既然天下無道,“天將更其運祚”,被推翻是必然的,總得有第一個起來反對它的,儘管他可能不成功,但是其發難之功是不容否定的。但朱元璋稱之為“愚民”,説他們是“作亂”。然而沒有流血,怎麼會推翻無道的舊王朝,又哪來的新王朝?站在“首亂”者的屍體上,享受首亂者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成果,卻又這樣大言不慚地辱罵他們,實在是匪夷所思。
費盡腦汁,朱元璋的理論其實是要落腳於,天下無道,為了生存,反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萬萬不要第一個揭竿而起。
説他狡猾也可以,説他愚蠢也可以,説他陰險也可以,説他坦率也可以,反正理論構建至此,朱元璋圖窮匕見:不論怎麼説,你們可千萬不要造我大明的反。
為了説服愚民,他還繼續費盡口舌,推導出了寧可餓死,也強於造反之説。
他説,元朝承平時,富無旁憂,貧有貧樂。縱迢天災,“飢謹並臻,間有缺食而死者,終非兵刃之死。設使被兵所逼,倉惶投崖,趨火赴淵而歿,觀其窘於衣食而死者,豈不優遊自盡者乎?”
也就是説餓死強於戰死。所以寧可餓死,也不能反抗他的統治。他又從多方面論證這個主張,説造反其實沒有什麼好處:從亂者並非俱能為人上人,除了那些“亂雄”和文武官吏外,“其泛常,非軍即氏,須聽命而役之。嗚呼,當此之際,其為軍也,其為民也,何異於居承平時,名色亦然,差役愈甚。”
他在《大誥三編·造言好亂》一節中説:
且昔朕親見豪民若干,中民若干,窘民若干,當是時,恬於從亂。一從兵後,棄撇田園宅舍,失翫桑棗榆槐,挈家就軍,老幼盡行,隨軍營於野外,少壯不分多少,人各持刃趨兇,父子皆聽命矣。與官軍拒,朝出則父子兄弟同行,暮歸則四喪其三二者有之。所存眷屬眾多,遇寒朔風凜凜,密雪霏霏,飲食不節,老幼悲啼,思歸故里,不可得而歸。不半年,不周歲,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兒父母亦喪者有之,如此身家滅者甚多矣。
他通過這種“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的理論來警告百姓不要起來造反。
七
説到這,我們就理解他為什麼討厭孟子了。
他要刪掉有恆產者有恆心理論。朱元璋的理論是,有恆產當然有恆心,但無恆產也必須有恆心。也就是説,在朱元璋的統治之下,你既然淪為赤貧,走投無路,也不得起造反之心。
他刪掉帝王必須仁慈。也就是説,對帝王,不得有任何要求,什麼樣的帝王,百姓都應該服從。
他不許批評商紂王,並不是朱元璋喜歡商紂王,要像郭沫若先生那樣為商紂王翻案。而是因為他主張,即使皇帝如同商紂王一樣荒淫無道,臣下也不應該批評,更不應該推翻。
歷代皇帝可能也有人和朱元璋一樣,讀了孟子感覺不舒服,不過他們還從來沒有人想到可以閹割孟子。因為孟子是儒學體系的核心,正如黃仁宇所言:“從個人説辯的能力和長久的功效兩方面看,孟子在傳統政治上的地位要超過孔子。”
朱元璋不一樣。對於他這樣赤手空拳開天闢地的人來説,沒有什麼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真正至高無上的是他自己,人世間所有一切,包括所謂真理,都是為他服務的。朱元璋相信孔孟之道,是因為他以為孔孟之道可以鞏固他的統治。如果它不利於他的統治,他當然要改造它。對別人來講,是駭人聽聞的大逆不道,對他來説,卻完全符合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