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億剁手黨和1000萬自閉症患者的秘密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19-09-04 09:44
自閉症患者有個詩意的名字——「星星的孩子」,以形容他們像遙遠星辰那樣,在夜空中獨自閃耀。但現實卻殘酷得多,他們大多在無知或無奈中錯過最佳的干預時機,以致一生孤獨,備受嫌棄,直至一羣IT工程師和產品經理發現了他們。這些技術志願者,用產品和代碼闖入這一艱難之地,十多年後,把它變成一場數億人蔘與的超級救助。而大多數人,對此卻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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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教養……」這三個字刺痛了女人,她轉身走向老太太。幾分鐘前,在這輛駛向北京798藝術區的公交車上,女人的侄子衝着老太太咳嗽了,卻沒捂嘴。縱使女人已再三道歉,老太太還是不依不饒,她不理解,這麼一個高大清秀的年輕人,怎能如此無禮,而且神情茫然,好像事不關己。「他是有問題的孩子!」怒吼過後,在眾人的勸説下,女人拉着木然的侄子下了車,開始第無數次責備:「咳嗽時要低頭,不能衝着人。」「知道。」小夥子捂着臉,笑起來。「知道,你知道什麼啊……」女人把他輕推了一把,輕嘆,「走吧!」他們要去北京一家自閉症療育中心,相比數量龐大的患者羣體,有地可去已算幸運,在城市以外更廣袤的地方,很多患者家庭甚至從未聽過自閉症。

北京一家自閉症療育中心,孩子們在上繪畫課。 攝影/閃山
和其他顯性疾病不同,自閉症在中國乃至世界都有着廣泛而深刻的誤解,例如以為只是孤僻一點、不太合羣而已。事實遠非這麼簡單,它是發育障礙的一種,7成患者伴有智力問題和社交障礙。然而,人類醫學至今仍對其束手無策,連病因都未找到。這意味着,這個病沒得治。世界範圍內,每約100個孩子中,就可能有一個患有自閉症。按照中國的人口比例,至少有1000萬個家庭因此陷入漫長的黑暗。這個愈發龐大的羣體,卻缺乏與之匹配的救助途徑,干預與康復資源也嚴重不足。據2017年《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顯示,全國在職康復訓練師與確診兒童的比例為1:143,而自閉症康復機構只有一千多家。
北醫六院裏,兒童精神科專家賈美香正在接診一名自閉症男孩。男孩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玩具上,對醫生的問話毫無反應。 攝影/閃山
自閉症患者有個詩意的名字——「星星的孩子」,以形容他們像遙遠星辰那樣,在夜空中獨自閃耀。但現實卻殘酷得多,他們大多在無知或無奈中錯過最佳的干預時機,以致一生孤獨,備受嫌棄,直至一羣IT工程師和產品經理發現了他們。這些技術志願者,用產品和代碼闖入這一艱難之地,十多年後,把它變成一場數億人蔘與的超級救助。而大多數人,對此卻知之甚少。
2小時5塊錢的「朋友」
19年前,祝榮帶着布穀,從昆明來到北京。在北醫六院,兒子被確診為自閉症。那一刻,她知道,兒子的病治不好了。這意味着,不僅孩子,她的家庭、人生及所有都要毀了。世界上最聰明的大腦,也無法想象出自閉症患者的世界。常人可以輕易完成的穿衣、吃飯、説話,對他們而言,都是巨坎。祝榮花了兩年教布穀游泳,又教他寫字,但是半年後,布穀只學會了握筆。布穀13歲那年,父親因食道癌去世。彌留之際,他躺在病牀上連連嘆氣:「怎麼辦?你們以後日子怎麼過?」説完便嚥了氣,眼睛也沒合上。祝榮癱在地上,布穀也坐着,若無其事。父親過世後,布穀被院子裏的孩子們排擠,他們給他取了綽號,遠遠便喊:「大頭來了!」然後一鬨而散。布穀也不反抗,不高興時就咬自己,手上全是牙印。為了讓布穀保留不多的社會接觸,祝榮為兒子找了一個「朋友」。「我説你陪布穀玩,2小時我給你5塊錢。」布穀非常喜歡這個「朋友」,每天盼着他來,直到「朋友」考上大學離開。
祝榮和兒子布穀在花藝課上,自閉症孩子上課通常需要家長陪同。 攝影/閃山
同在北醫六院確診的,還有周靜的兒子多多。多多兩歲時,在姥姥的生日宴上,眾人唱過一遍生日歌后,多多一個人依舊不停地唱,就像一台復讀機。「我們當時都很高興,覺得這個孩子很可愛。」周靜説。後來才知道,那是自閉症裏典型的刻板行為。周靜跑遍圖書館和書店,所有醫學書籍都告訴她一個冰冷的事實——(自閉症)發病率萬分之二到萬分之四,病因不詳。至今為止,該病症沒有醫學介入手段。那天夜裏,周靜嚎啕大哭,她覺得過不去了。「癌症還有抗癌成功的。自閉症就卡死了。」許多自閉症孩子都伴隨着一定程度的感統失調。具體表現為對聲音、味道或色彩極為敏感,或極不敏感。二十多年來,多多總是習慣性按着耳朵,以致耳畔的骨頭被按出了一塊小凹槽。這也導致他們在社會中像個異類,總是格格不入,甚至備受排擠。去年年底,廣州一名懷孕的母親帶着7歲的自閉症兒子,在家裏燒炭自殺。起因是兒子在幼兒園打同學,遭到家長們密集投訴,最終被休學。2017年,深圳一名同樣懷胎3個月的孕婦和丈夫,帶着14歲自閉症兒子跳海自殺,最終兒子溺亡,父親失蹤,母親和未出世的孩子生還。雖説自閉症在中國的認知程度較低,但多年的媒體報道,也引發一些民間人士的關注,子略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在公益機構供職,很早便接觸到了自閉症羣體,也從當老師的好友那聽聞過自閉症兒童的入學之難。這僅是在幼兒園階段,到了小學、初中,自閉症孩子和普通孩子一起進入青春期,這個問題將愈發凸顯。而從學校出來之後,自閉症孩子往往無處可去,只能封閉在家裏。
一個自閉症家庭的日程表。有些孩子每天必須嚴格按照日程表作息,任何臨時的安排,都可能引爆其情緒。攝影/閃山
即使在公益領域耕耘多年,子略有時也會感到疲憊,就像用盡全力打一塊棉花。「社會接納程度不高,公眾認知也比較弱。」他説。更重要的是,捐贈和救助模式的粗放,再眾志成城,也無法高效聚集這些力量。
4.6分錢能做什麼?
4.6分錢能做什麼?按照當前的物價,大概可以買23克白菜,0.06顆雞蛋,0.04支2B鉛筆。如今市面上,連5分錢硬幣都失去了流通價值,4.6分錢確實什麼都做不了。如果是79億個4.6分呢?這張既宏大又微小的成績單,組成了過去十多年中國自閉症救助故事的另一面。2013年,子略轉戰互聯網,進入阿里巴巴,仍負責公益事務。彷彿推開了一扇新的窗户,改變眾多領域的互聯網,也正在讓公益變得既廣泛又簡單。
來自剛果金的志願者,在給孩子們上音樂課。 攝影/閃山
而這樣的跨界融合要追溯到更久遠。2005年,一位乳腺癌晚期的母親周麗紅,在丈夫棄她而去後,想為女兒掙些學費和生活費,在淘寶開了一家童裝店。次年,周麗紅去世,她的淘寶店卻沒有因此停業,得知她遭遇的網友們自發接力,繼續運營。而正是這家永不打烊的淘寶店——「魔豆寶寶小屋」,誕生了阿里「魔豆媽媽」項目,以幫助更多不畏困境的女性。而眾人接力的模式也被繼承下來,越來越多商家和網友想加入,如何將巨大的熱情轉化為更可持續的方式,成為一個新問題。當時淘寶的一位產品經理淺雪得知此事,開始琢磨,能不能從產品層面來解決?尤其在這麼一個國民級的電商平台上。互聯網的本質之一就是點對點、多對多,人人彼此相連,也彼此影響。如今,有超過7億人活躍在淘寶,產生海量的交易,只要輔之以產品、技術、規則,必定能積水成淵,集腋成裘。很快,淺雪和同事們設計了一個捐贈方案,讓有公益意願的商家,選一些商品設置為「公益寶貝」,買賣雙方成交後,就有從1分到1元不等的捐贈,匯成涓涓細流幫助有需要的人。而捐贈者也有回報,例如淘寶的流量資源會適當向這些店鋪傾斜,從而提高銷量。消費者也在「剁手」中參與了公益,獲得滿足感。最終,各方形成共贏的閉環。去年平均下來,每筆公益寶貝訂單的平均捐贈額度正是4.6分,而訂單總量則是驚人的79億筆。這個看似並不複雜的產品背後,卻牽涉了交易、商家後台、分賬、支付寶、搜索、詳情頁、售後等環節,十幾個團隊的工程師、產品及運營人員,均以志願者身份在業餘時間參與。「起初,這並不算是業務。」淺雪説,「但它是個正確的事。」子略後來成為了「公益寶貝」的運營,他們幫扶的第一個自閉症項目位於北京,合作方是自閉症兒童救助基金,負責人之一就是前文裏的自閉症家長周靜。2011年,她決定從絕望中走出來,投入自閉症康復中來。
啊布的花園
「星光益彩」是周靜所在基金會推出的藝術療育公益項目,旨在通過藝術等手段,改善自閉症孩子的社會能力。「星光益彩」在北京798藝術區租下了一個工作室,作為課堂。目前有大約50名孩子在這裏持續學習,其中最小的8歲,最大的三十多歲。課前,在寬敞的教室裏,孩子們走來走去,誰都不理誰,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交流。有的孩子熱愛數學,口中碎碎唸叨,破解腦中的方程式;有的孩子喜歡查公交站牌,聽到一個地址,他就能説出乘幾路車能到;有的孩子喜歡抖空竹,抖起來就沒完;有的孩子喧鬧不停;有的孩子一言不發……
一位想學游泳的自閉症孩子,志願者正在幫他克服對水的恐懼。 攝影/閃山
自2014年開始,數以億計的小額捐款,先分分角角地匯聚,然後劃撥到各救助機構,讓資金問題大為改善。「(這裏)不到5年,700多萬,幫助太大了。」周靜説。有了錢,他們擴大了教學規模,開始建立成系統的課程體系,並將這一模式輸出到北京之外的自閉症康復機構中去。更令周靜感動的是,一個在淘寶上賣襪子的女孩,還給孩子們寄來了一整箱手工縫製的布偶,都是她和母親手工縫製的。女孩説:「我們這個店小,才一顆鑽,銷售額也不高,但還是想做點什麼。」還有園藝師啊布。她的工作是為別人設計花園,同時在淘寶上賣園藝類產品。在徐州郊外,啊布有一片自己的農場,她在此種下各種花卉綠植,以供售賣。她有兩個孩子,男孩12歲、女孩8歲。不上課的時候,母子三人會戴着草帽,和一條叫小Q的拉布拉多犬,在花卉環繞的農場裏一起勞作。
啊布和孩子們在自己的農場中。 攝影/王鳴
今年4月,啊布偶然接觸到了自閉症羣體。那時正逢淘寶舉辦「花園盛典」,在全國招募花園設計師。啊布注意到,自閉症主題花園過了許久也沒人問津。她感到有些可惜,便主動認領了。此前,啊布只在媒體上看過關於自閉症的報道,真要以它為主題建一個花園,她感到茫然,「看再多的資料都不踏實。」於是啊布決定真正走進自閉症。她去當地兒童醫院康復中心,和醫生、護士們聊,越聊越覺得難受。「作為一個媽媽,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是很絕望的。」啊布説,「他們連一個簡單動作,都不太能做好。就算給他拋一個球,一個下午都在重複這樣簡單的事,卻看不到效果,是很摧殘,很折磨的。」最終,帶着對這些黑色故事的理解,啊布的自閉症主題花園搭起來了。這是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善意的邀請,她在花園裏佈置眾多帶美好氣味的植物。啊布知道,自閉症的孩子對氣味敏感。「希望薄荷、檸檬、百里香,可以把他們從自己的世界裏,吸引到我們的世界中來。」啊布在花園外掛滿了自閉症孩子們的畫作。她希望,通過這個花園,可以讓大眾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羣人。
啊布為自閉症患者設計的花園「看見」,花園外掛着的畫出自自閉症孩子之手。
一位父親帶着自閉症女兒來到花園,現場捐了幾百塊錢。女兒則由妻子陪伴,在一旁玩耍。那是一個只有四五歲,很安靜的小女孩。
他要是會撒謊了,我放鞭炮
素未謀面的人們在遠方盡力,傳導到康復機構的課堂裏,改變也在發生。27歲的博雅是音樂課的課代表。他性情温和,懂禮貌,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潔乾淨,與人初次見面,一番自我介紹之後,他總會略顯誇張地鞠個躬。他像一個從戲劇裏走出來的人物,博聞強記,總是用話劇般的語調,通過動畫片或書裏的台詞,甚至廣告語來表達自己,讓人想起電影《變形金剛》裏的大黃蜂。但在來這裏之前,博雅不是這樣的。他不敢和陌生人説話,總是低着頭。一次從學校回來,他的腳受了傷,流着血,襪子黏在了腳趾頭上。無論母親如何追問,他也不肯説。他甚至連撒謊都不會。因為説謊需要一定的語言表達和認知理解能力。以至有學者認為,説謊對自閉症孩子而言,不僅不是壞事,還具有里程碑意義。一位自閉症孩子的父親曾在書裏寫道:「要是哪天有人跟我説我兒子最近總是撒謊,我當即就給他一個大紅包,下樓放掛萬響的鞭炮,上電視台為父老鄉親點播一首《今天是個好日子》。」博雅最終離開普通學校,無處可去,只能呆在家裏,直至來了康復機構。他重新學習一切,甚至演話劇。老師和志願者也願意配合,順着他的調調念出下一句台詞,這讓博雅很高興。在一次展演中,博雅在老師和志願者們的鼓勵下,登台用英文朗誦葉芝的詩:「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惟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慼的臉上歲月的留痕。」這次經歷讓他信心大增,開始願意主動和別人交流,並很努力地看着對方的眼睛。
一位自閉症孩子在花藝課上的作品,具備這樣流暢表達能力的孩子在羣體中是少數。 攝影/閃山
這個課堂不僅是孩子的出口,也是家長的出口。另一位自閉症家長祝榮,在兒子布穀接受康復訓練的1年後,決定冒一次險,她買了自己一直想看的《復仇者聯盟4》的票,帶着兒子,像尋常母子一樣去觀影。要是以前,要讓兒子坐在人羣中,幾乎不可能。那一次,電影院裏坐滿了人,電影長達3個多小時,布穀堅持下來了,沒有影響他人。二十多年來,祝榮終於在電影院看了一場自己想看的電影。走出電影院,祝榮對兒子説:「今天真好,布穀能陪媽媽看電影了。」
誰帶他們繼續唱歌?
始於一家小小淘寶店,最終成為7億多消費者和數百萬商家的接力賽。規模巨大,又悄無聲色。很多人可能仍不知道,自己在買買買的同時,已經隨手幫助了自閉症孩子們多唸了幾句詩,多唱了幾句歌。不過,錢是一方面,更堅硬的問題還在後頭。國內第一例自閉症患者已經51歲了,他的父親2016年因病過世,如今年過八旬身患癌症的母親,一邊化療,一邊帶着兒子生活。老人如今已經做了17次化療,還將做第18次。父母雙雙故去後,精神殘疾人士究竟還能存活多久?有民間機構做過小範圍抽樣調查,結果是平均1 年。在「星光益彩」的課堂裏,大齡孩子的家長多是五六十年代生人,他們正一天天老去。一位家長曾對音樂老師説:「老師,等我們老了,能不能有個地方,你帶着他們繼續唱歌?」
在家長的陪同下,自閉症孩子在課堂上唱歌。 攝影/閃山
這相當於提出一個頗具考驗的問題——如果父母終將離去,我們能否有足夠成熟、可持續的模式繼續救助自閉症孩子?各方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加快這一進程。在徐州,啊布想將「花園盛典」上的故事延續下去。她聯繫了當地的康復中心,希望為自閉症的孩子們設置園藝課程,讓他們和父母一起到自己的農場來。就像她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在陽光、花朵和綠植環繞之下,享受平常人家的快樂。而千里之外的杭州,子略則要面對越發繁重的工作,公益寶貝的規模不斷增大,每天等待他的是無數的產品需求,商家的諮詢,以及更多自閉症康復機構的考察,多一個機構,又能惠及一方孩子。而回看過去十多年的足跡,是這羣產品經理和工程師最寬慰的時刻。13年前,他們依靠熱情和代碼,從傳統公益模式中另闢蹊徑,打開一扇新窗户。如今,這扇窗户已遠超他們當初的小心願,彙集了無數涓涓細流。僅去年一年,消費者就通過淘寶公益寶貝產生了3.6億元愛心捐贈,惠及800多萬人次,這是數億消費者在「買買買」中不經意留下的善意。
孩子們手捧作品,在花藝課後合影。 攝影/閃山
而正是這些小善意,聚攏後卻足以改變一些人的人生。僅「星光益彩」一處,背後就有超過6000萬人次的捐贈。幾年下來,他們總共收到了720餘萬元善款。子略和同事們也在不斷加速,擴大公益寶貝的救助範圍。他尤為認同馬雲的一個觀點——好的企業應該用商業手法解決社會問題。而他們探索出的新救助模式,目前已經延伸至抗戰老兵、貧困山區的兒童、鄉村孕婦、白血病患兒等多個羣體,成為這家成立20年的互聯網公司最獨特的產品之一。今年4月2日,老師為博雅和班上的大齡孩子準備了成人禮。儀式上,博雅特意選了一套灰色西裝,頗為帥氣。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夢想,要成為一名博物館解説員,只是偶爾還有點不確定。於是,他悄悄問母親:「穿上西裝之後,我是不是就可以成為上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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