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山致命救援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9-09-05 15:25
本文轉自:極晝工作室
**文章摘要:**8月24日,24名驢友在廣東惠州白馬山野外溯溪時遇險,14人被困。颱風過境,驢友在救援隊幫助下全部脱險,但兩名“藍天”隊員下撤時遭遇山洪,遇難身亡。他們是志願者,在深圳擁有一份體面工作。除了辦公室,他們經常出現的地方,還有救援現場的繩索之上。
**文 |**葉雯 實習生 靳鋭璋
**編輯 |**陶若谷
最後一個被困驢友的鎖釦卡住了。
沿着崖壁下撤時,尹起賀教她使用下降器,“身體往後坐,腳踩穩。” 他在上面放繩子,同伴許挺秀在溪谷下端做保護。但安全鎖釦總出問題,驢友懸在半空,動不了。許挺秀攀着繩索到她身邊,把自己的U型鎖換給她,她終於可以往下走。
他們倆是民間公益救援組織藍天救援的隊員。尹起賀35歲,山東菏澤人,大學畢業後在深圳一家公司做IT工程師,隊裏編號“13019”,ID“佳貝”,深圳藍天成立之初加入,是隊裏骨灰級元老,至今已服務將近一萬小時。
許挺秀是深圳本地人,44歲,在一家服裝公司當總監,雖然入隊一年半,但玩繩索很有天賦,隊員説她是“什麼都要學的女強人”,平時都叫她的ID“大小姐”。
溪谷巖壁又長又滑,驢友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非常害怕。許挺秀兩腿蹲在懸崖點上,跟她説:“你轉過來,面對着我,你就坐在我腿上,我帶着你下。”
時間是8月25日上午10點左右,惠州白馬山的溪谷裏,雨越來越大。最後一名驢友逃出去後,尹起賀和許挺秀和外界失聯。
尹起賀
許挺秀
幹活了,幹活了
接到救援消息時,尹起賀和許挺秀正在大排檔吃晚飯。
那天是8月24日,週六。一大早,尹起賀、許挺秀和隊友一共四人從深圳出發,開車去惠州,為“藍天”惠州救援隊做繩索培訓。藍天救援隊(以下簡稱“藍天”)是一個民間公益救援組織,在全國擁有分支,災難發生時,現場通常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隊員幾乎都有自己的職業,只在週末參加培訓,至少需要3年,才能成為一名正式隊員。
那天的太陽特別大。他們站在太陽下暴曬,先是“橫渡”,然後是“升降”,訓練救援常用技術,從早上9點一直練到下午7點。
救援消息從工作羣傳來:24名驢友在惠東縣白馬山野外溯溪期間,1名女性驢友不慎墜崖受傷,被困在溪谷中無法移動。
驢友來自同一個户外羣,成員大部分在35歲以上,領隊姓蔣,玩了十幾年户外,他説隊裏不少人有十年以上户外經驗,每週都有羣活動,溯溪也不是第一次了,這周的線路就是白馬山。
驢友隊伍也是當天早晨從深圳出發的,10點半左右到達惠東縣白馬山溪谷入口。不止一人記得,晴天,大太陽。入口的地方,他們還遇到其他探險隊伍。
這是一段未開發的峽谷,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稱得上“路”。沿溪谷逆流而上的途中,有幾個比較難攀的地方,有繩子垂下來。驢友們説,白馬山算一條比較“熱門”的線路,爬過的人了留下類似電線的繩子,“我們就一直以為上面是有路的。”
過程中,有10個驢友和隊伍分開,選擇另外的路線。到攻略標註的盡頭了,還是沒路,剩餘14個決定繼續往上爬,尋找出路。
下午5點是原計劃下山的時間。他們上了幾個山崖後發現,周圍全是懸崖,上面還是沒有路,下撤也並不容易。一個女驢友滑了一下,從20多米的懸崖墜下來。摔落過程中,她還磕在石頭上蕩了一下。
同伴趕過去時,發現她意識還清醒,身上有傷口在出血,好幾個骨頭的位置疼,“如果不是掉進水潭,可能當場沒命。”
驢友開始報警,把知道的救援電話打了個遍。信息拐了幾個彎,傳到尹起賀他們那裏,已是晚上8點左右。
此時的惠州城,楊千嬅的歌迷正聚在奧林匹克體育場門口,等待巡迴演唱會入場。“白鹿”開始登陸閩粵海岸線,颱風前的天空是紫色,有歌迷一邊等,一邊在微博曬晚霞,美其名曰——“白鹿杯攝影大賽”。
深圳藍天接了任務,尹起賀他們四個扒了幾口飯就出發了。隊友雨寒(ID名)負責聯絡,許挺秀開車,路上他們就從驢友那裏知道,傷者骨折了,動不了,牙齒掉了3顆。
在隊裏,雨寒是為數不多經常出勤的女生,時間久了大家當她是“漢子”,出去玩都照顧她老公,沒人管她。2017年,許挺秀加入藍天,雨寒特別高興,“平時累癱了,只能跟着大老爺們兒隨地一躺,終於有個女生陪我了。”
趕去白馬山的路上,許挺秀還和雨寒説起,“出完這次勤就去考潛水證,考完我還要出國潛水。”
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一次尋常任務,雨寒説,“我們叫幹活,幹活了”。
白馬山溪谷航拍圖 來自網絡
趕緊把她弄下山!
到白馬山腳下,已是晚上10點38分,他們見到了來接應的驢友。
許挺秀的車開不進去了,地上是石頭土路,一側是當地人種的果樹林,另一側是河溝,中間只留出一輛車的寬度。他們下車走了40分鐘,越臨近溪谷口,兩側的大石頭越來越多,溪谷兩側是懸崖。
按驢友描述的位置,傷員在第三懸崖,最靠近山頂。救援隊從溪谷溯溪而上,沿着驢友白天的路線,重走了一遍。
藍天惠州救援隊的星宿(ID名)一開始就感覺到了危險:“崖壁滑,不規則的石頭多,跟之前爬的山都不太一樣。”
他隨隊裏11人一起趕往白馬山,和尹起賀4人和1個隊醫組成了第一梯隊。星宿那天第一次見到他們,印象不深,上爬時他才發現,這四個“深藍”的技術、體能、繩索操作都很強,足以讓人信任。
天空開始飄雨,氣温還好,體感20來度。
頭燈照亮前方一塊空地,道路濕滑,看準了才下腳。星宿有時頂着水流涉溪而上,有時扒着旁邊的石頭往上攀爬。伴着隆隆水聲,幾個人互相推着、舉着、拉着,慢慢向上。
越往上越陡。一邊完全不可能用手抓,另外一邊有些小樹,但也很難借力。黑暗增加了攀爬的難度,但也減小了心理壓力:第二天天亮時,星宿才發現石頭特別鋒利,不留神掉下去跌在石頭上,可能會割破身體。
而且,救援人員一路上去,基本沒有用繩索,因為要留給驢友。繩索很重,一條20多斤,雨寒説,尹起賀背了起碼七八十斤裝備。
“出去永遠背的最重的都是他,每次都是這樣。” 雨寒説,有次和他出去玩,自己穿着衝鋒衣,帶了三條褲子,烤着火,尹起賀只帶一條短褲,身體非常好。尹起賀不抽煙不喝酒,雨寒從沒見過他生過病。
爬到第三個懸崖的時候,尹起賀和隊友説:“今天有點累。”
白天在太陽下訓練,暴曬了一天,晚上進山谷後開始淋雨,雖然一開始雨不大,但身上全是濕的,雨寒也開始覺得不舒服。
好在他們看得到上面晃動的燈光,第二天凌晨0點10分,他們和墜崖的驢友相遇。
此時,他們已在這裏等了7個小時。
傷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神志清楚,告訴救援人員下巴、肋骨和大腿疼,下肢還有外傷。有驢友站在旁邊,着急地説:“趕緊把她弄下山啊!” 隊醫一邊包紮,一邊抬頭回應:“現在我們裝備不夠,必須等擔架才行。”
驢友團為傷員做了包紮和防失温的簡單處理。但星宿上去時,發現傷員就躺在石頭上,沒有任何保暖和防護,“繩索沒有,安全帶沒有,什麼都沒有,起碼我在現場沒有看到什麼專業。”
對傷員包紮 受訪者供圖
其他救援隊陸續上山。據星宿介紹,現場還有深圳公益救援隊,隸屬於深圳市登山户外運動協會,隊員也是志願者。兩個當地(惠東)驢友志願者也加入救援,從另一條路攀上被困者聚集的懸崖頂,從那裏開始救人,“幫了救援隊大忙”。
救援隊佈置了一條繩索專門轉移傷員,把受傷的女驢友抬進卷式擔架,利用繩索構建的通道下撤。
尹起賀讓雨寒下去看看繩索的情況,兩人分開了。
雨寒下去發現,如果直接放下繩索,擔架會直接落到水潭裏,不妥。她想了個辦法,把繩索一節一節繞過邊上的大石頭,最後讓擔架落到石頭上。弄好之後她抬頭往上看,視線被那塊大石頭擋住了,她沒有看到尹起賀。
擔架慢慢轉移下來。40分鐘後,雨寒看到一起下來的是另一個隊友阿彭,尹起賀和許挺秀一起留在上面。
救援隊轉移傷員 受訪者供圖
白馬山
山間起霧了,雨開始下得密集。
雨寒和阿彭抬擔架轉移傷員的時候,24名驢友下撤了10個,更多人還在懸崖之上。看到有人滑墜,好幾個不敢再動,一直待在原地。
白馬山不是第一次出現人員墜崖。《中國大陸登山户外運動事故報告書》顯示,2015年6月22日,7人在白馬山龍窩溪谷溯溪,因下雨迷路被困,自救過程中有人員墜崖,受輕傷。
與此次事故極為相似的是,颱風登陸天氣突變。搜救小組在救援過程中遇到風雨,山間起霧,能見度不足10米,被迫撤回。被困驢友經過28小時等待,被增援的救援力量救出,生還。
事故報告分析欄裏寫着:(驢友)具有一定的户外能力,對地形有所瞭解,掌握相關標準、挑戰及撤退線路,“但是作為活動發起人,忽略了最基本的原則,颱風天氣行走溪谷的高風險。”
另一份報告《2016年登山户外運動事故分析》提到,迷路已連續多年成為登山户外運動事故的主要類型之一;滑墜和高墜類事故在受傷和死亡事故中佔比最高,無人員傷亡的案例僅佔比7%;廣東地區因山洪事故頻發,成為羣體性死亡事故佔比最高的省份之一。
“我們被困了,只有等待救援。” 驢友團隊員好漢(ID名)説,受傷的驢友並非沒有户外經驗,線路也是按照網上的攻略行進,“只是我們往前走了一點點,就出現了意外。” 如果沒有傷員,好漢認為撤退沒有問題,“第一批人已經下去了”。
留在懸崖上的驢友鄭元琴,她和好漢的想法有些不同,“畢竟我們還是業餘的,他們(救援隊)相對來説專業一點,後來就完全是靠他們。”
鄭元琴記得,他們最後一個個跟着兩個惠東志願者,走懸崖邊的小路,橫切到最後一個懸崖頂上,撤離危險區。留下來的救援人員有五六個,一看到驢友,他們就扔過來食物和水,然後教每個人如何使用繩索和安全扣。
但下降還是很慢,前前後後大約三個小時。好漢解釋,“驢友都不熟悉那套繩索系統,之前沒有接觸過,所以每個人都要教一遍,13個人算下來很漫長。”
尹起賀和許挺秀守在隊伍最後。
繩子不好放,下降也不是直線,地形很複雜,兩人上上下下一直在忙,鄭元琴全看見了,她是最後一個被困的驢友。
尹起賀
許挺秀藍天救援隊員,右一為許挺秀 受訪者供圖
最後一個驢友
尹起賀和許挺秀兩人的追悼會上,鄭元琴面對媒體陳述了自己的脱險經歷,這也是兩名救援隊員的最後身影:
“我是最後一個走的。我走的時候,水流是很小的,但是天下着雨。
尹起賀給我穿上保護套,教我用鎖釦,但我不會用。那個鎖釦很敏感,經常鎖死(卡住),一定要掌握它的度,然後才能夠放鬆往下走。
剛開始第一段是斜坡順着崖壁往下走的時候,他一直在鼓勵我,他一直説你腳踩穩,整個身體往後坐,這個繩子保護着你的,別怕,沒事。
下到中途的時候,鎖釦開始一拉就鎖死。説實話我急得要命,當時許挺秀髮現不對,她從崖底直接攀着繩子就上來了,她幫我弄了一下,不行,然後她就趕緊給把她的鎖換給我。那是一個U型鎖,直接就鎖好了。
挺秀告訴我,可能是繩子裏面含的泥沙太多,因為這條繩子一直保護了前面下撤的所有人,甩來甩去泥沙含多了,有些拉不動。
當時耽擱了一些時間。溪谷很長很滑,我的手和腳找不到支點,當時就非常害怕,不敢動。許挺秀一直跟我説,別怕,沒事。還有一個細節,最後她直接在我面前,蹲在這個崖點上,她説你轉過來,你直接面對着我,你就坐在我腿上,我帶着你下。
我看着她,她一個小女孩瘦瘦小小的,心想,我怎麼能往你身上坐?最後還是我説我要自己下。到崖底的時候,挺秀在上面告訴我踩哪裏。繩子上下來之後,我沒有意識到湖水已經漲上來了,但挺秀知道,蔣隊也知道。
往回走的時候,蔣隊跟我説,‘當時我在下面拼命叫你快點,挺秀説不要催,她擔心催我之後一着急出危險。’
下來之後蔣隊拼命拉着我走,因為水上來了。水上來之後沒辦法順着溪谷的原路走,蔣隊拉着我發現水越來越大,就在旁邊找着崖壁,我們就上了林子。上了林子往左邊下撤一段,發現前面還是崖壁。我們又往回退,退的時候就聽到後面有聲音,是惠東的兩個志願者上來了。
最後我們找到一個懸崖縫往上走,蔣隊一人在前方找路,兩個小夥子在後面拉着我,我跟他們有時候隔得很近,有時候隔得很遠。兩個小夥子一直在打電話,我隱約聽到他們説尹起賀和許挺秀上了林子了,所以後來我才告訴藍天,他們上了林子了。
當時我們就繼續往山上走,回頭看了眼溪谷,當初待的那個地方現在全部是一條水流。如果半夜開始下暴雨,如果救援隊不上來,我們差不多的全部都沒命。
他們不是第一個收到求救信息的,但是第一個上來的。如果沒有他們,我們可以説在那裏就等死了。
我一直記得,真的,我現在做夢就想起他(尹起賀)跟我説的這些話。他説,‘你做的很好,你做的比我第一次做的還好’。”
鄭元琴朋友圈截圖
永遠的藍色
8月25日下午5點,驢友全部安全轉移。雨寒沿着山路開始找她的隊友,尹起賀和許挺秀。
她不知道水來得那麼快,一直以為他倆只是在樹林裏面躲避,直到她看到尹起賀的頭盔,帶子斷了,雨寒站不穩了,明白凶多吉少。
過去的一年半里,她每週末幾乎都和尹起賀在一起,出隊和訓練。兩人住得比較近,尹起賀經常坐雨寒的車,就坐在副駕駛上,話很少,總是笑。
他35歲依然單身,總有隊友開玩笑説他,“一個山東人,老大不小了,還不找老婆,不怕把你媽氣着?” 尹起賀什麼都沒説,只笑。尹起賀離開後,雨寒不想再摸她那輛車,一閉眼,尹起賀的笑就浮現出來。雨寒仍然能感受到笑裏特有的氣息,什麼都無所謂的那種氣息。
他住在深圳城郊一座老房子裏,住了很多年,房東退回的押金只有320元。燈是壞的,燒水壺是唯一可用的電器,廚房裏除了一個木碗,其他鍋碗瓢盆什麼都沒有,他從不做飯。有天中午,雨寒打電話給他,發現他沒有吃飯,原因居然是懶得下樓,又不忍心讓外賣小哥爬上沒有電梯的九樓。電話那頭,尹起賀無所謂地説,“算了餓着吧,晚上再下樓吃吧。”
但他有在意的東西。
那種在意包括,繩索上任何一個小的不規範操作,都會被他揪住不放;隊友只要沒戴頭盔,立刻收到他的提醒:“你的頭盔呢?” 亂七八糟的屋子裏,晾衣繩是登山用的繩子,上面還帶着安全扣,而唯一整齊的是他的證書,摞成一摞,都是在藍天服務時領的證書。
追悼會上的藍天隊員 葉雯攝
雨寒給他介紹過一個女孩子,高高的很漂亮,他和女孩彼此喜歡,但這個戀愛後來沒有談。尹起賀非常認真地説:“我在深圳都沒有房,憑什麼跟人家拍拖?”
失聯兩天後,兩人的遺體都被找到。許挺秀的頭上有撞擊出來的傷口,尹起賀被發現時,還保持着雙手握住繩索的姿勢。雨寒推測,山洪來時他就在繩索上。
9月3日的追悼會上,驢友發言最後,坐在房間另一頭的許挺秀家人情緒有些激動:“你們可以熱愛户外,但能不能反思自己的錯誤,能不能不要在台風天去這麼危險的地方?”
12歲的侄女和許挺秀告別時,畫了一幅“大小姐”穿藍天制服的畫,輕輕放在姑姑身邊。
那天,廣東來了很多藍天救援隊員,他們穿着統一的藍色制服,排着方隊站在院子裏。隊長髮號施令,他們根據指示統一行動:獻花、休息、吃飯……很少有人閒聊。
有人説起尹起賀,“他穿上這件衣服的時候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