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造富往事:一代邊緣人的命運轉折_風聞
正和岛-正和岛官方账号-正和岛,专注企业家人群的高端网络社交平台。2019-09-06 21:27
口 述:王志綱 智綱智庫創始人
本文根據王志綱老師在喜馬拉雅FM上的《王志綱口述改革開放四十年》音頻課程整理而成。
每一個人的命運,都離不開大時代。
在計劃經濟年代,各種人間喜劇,各種哭笑不得的事情,沐猴而冠,比比皆是。
“説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説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那個主觀的時代,根本沒法鑑定人才。
而改革開放40年,一個偉大的成就,就是社會和時代這把巨大的篩子,終於篩出了人才,是米是糠還是沙子,一清二楚,各歸其位。這是40年來,偉大的意義和價值。
比如説牟其中,比如説任正非,比如説柳傳志,重慶力帆的尹明善,包括賣水的宗慶後。
當時,他們都是邊緣化的人,都是40年代生人,在當初的體制內不被認可、不被着意培養的人。
這些不是主角,也不是核心人員,是説不行就不行的人,最後成了風雲人物,攪動了整個中國社會前進,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
任正非自己也承認,沒想到會有今天。
他曾被當作廢品,“處理”掉了:40多歲的人,被轉業了。
當時,鄧小平百萬大裁軍,打仗的都精減編制,更不用説不能打仗的部隊。任正非是工程兵,上不了戰場,首先被裁了。
那個年代,40多歲,人到中年,沒有專業,也沒有官銜,而且被下放,基本上是個廢人。
任正非被下放到深圳,在人海茫茫的時候進了一個國企。
在體制裏面,任正非又不是主角,得去找飯吃,所以去做了生意,結果不懂生意,被人家騙了。
最後體制也不要他,認為他是個廢物,而且有原罪。
誰能想到,被連續踢了兩腳的任正非,今天成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改天換地的人物。
雖然任正非本來就是篩子裏面的吹盡黃沙始見金的金子,但他不知道自己潛力有這麼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金子。
時代讓他散發了光芒。
15年前,任正非寫了一篇文章《我的父親母親》。他講到,自己渾身是病,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一輩子無愧於時代,無愧於國家,但是最愧對的是自己的母親。
當時,任正非陪着總書記到國外訪問。突然傳來消息,他母親在昆明車禍。
因為轉機耽誤了,等回來時,母親已經離世,任正非悲天蹌地嚎啕大哭,驚覺這一輩子,子欲養而親不在。
非常感人淚下的一篇文章。當時給人的感覺是,任正非傷痕累累,能走多遠,根本不清楚。
沒有想到,將近15年過去,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
一個新的任正非出來了,將近80歲的人,還能帶領三軍,高喊口號,衝鋒陷陣。不僅精神抖擻,而且新招頻出,真是不可想象的潛力。
時代就是一個篩選的過程。一個人是米是沙還是糠,由不得自己鑑定,是命運來鑑定,時間來鑑定,時代來鑑定。
三年五載看不清楚,十年八年甚至是借其一生,才分辨得清清楚楚。
原來我跟宗慶後打過交道,他也是典型的邊緣人物。
娃哈哈飲品最早送到我手上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1991年,娃哈哈第一次冒出來,那時最火的是廣東的太陽神。我和太陽神的老闆也打過交道。
太陽神的飲料,是蓋子一撕掉,打開就能喝了,很舒服很人性化的。
當時的娃哈哈口服液,用的卻是相當於早年窮困時在醫院打青黴素的那種瓶子。醫生先拿一個砂輪,把安瓿瓶前頭劃個圈子,然後啪地敲掉,再用針筒把青黴素吸出來打。
今天這已經成了歷史,農村都不可能這樣做了。那個時候娃哈哈的包裝,就是這麼幹的,劃一個圈,啪地敲碎,上面還犬牙交錯,把嘴巴吃破都有可能,然後用吸管吸一口。
宗慶後37、38歲才開始進入江湖,是中國最早的知青,1978年才回城,頂替自己的母親,在小學裏面當老師。
可到小學裏面教書又不行,怎麼辦呢?正好這個時代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叫做學校的第三產業——生產自救。
結果這一生產自救,沒想到就做出了所謂的娃哈哈。
1992年我去杭州的時候,宗慶後接待我。
當時我就發現,他的整個生活方式非常有意思。**宗慶後拿個支票跑到杭州賓館,所有活動都自己安排。**他不相信別人,不假以他人之手,嚴謹縝密,一絲不苟,甚至略有點摳。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很大的關係。
但就這麼一個人,最後做成了整個中國最大的飲料大王和水王,曾經是中國的首富。
柳傳志本身也是個邊緣化的人物。
當年柳傳志雖然混到中科院,但是他搞科研根本不行,不見容於中科院。
因為當時整個政策口子開了,柳傳志就去幹了沒人乾的“倒買倒賣”,也就是所謂的經商。
那個年代,搞經營的,都是屬於大家講的街頭混混,做不了業務的人才搞經營,中科院更是這樣。
後來倪光南作為聯想的首席科學家,跟柳傳志發生巨大的爭論。
因為倪光南是天之驕子,他認為自己是首席科學家,應該科學家説了算。
但沒想到倪光南遇到了一個新時代。一個並不是科學家説了算,是商人説了算的新時代。而從商人的角度來講,倪光南只是他的一個棋子,用則重用,不用則棄之。
最後的結果也以倪光南的敗北,而宣佈了這場爭論的結束。
這裏面並不是誰好誰不好的問題。在那麼一種時代裏,所遵循的,就是這麼個規則。
更典型的就是尹明善。
2001年我們第一次見面,距離現在將近二十年。他當時58歲,剛開始創業,後來我們成了朋友。
尹明善的人生經歷,我非常瞭解。這個人天資聰明,中學的時候,被打成右派。當年反右都是大學生,哪有中學生?
現在回過頭來看,一箇中學生能打成右派,説明這個人當時特立獨行到什麼程度?
他17歲被打成右派,放逐了將近20年,生活在苦難當中。1978年才給他改正,改成一個高中生。
那時候大學生改正都不一定有好工作,尹明善改正以後還算不錯,去了一個出版社。
在打雜的過程中,以他的眼光看來,他發現這個國有企業的體制根本不行。
由於尹明善是個邊緣人,人家沒在意他。最後不甘寂寞的尹明善,自己把書拿來倒賣,慢慢地成為了重慶市第一代市場化的書商,通過倒書,完成了原始積累。
那個時候,重慶是一個機械製造業和軍工製造業的重鎮。當時大量引進日本的鈴木摩托這些東西。
尹明善就發現,摩托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把五金組合起來,最關鍵是發動機。誰能夠把摩托發動機把握住,誰就掌握了核心技術。
這個人就敢想敢幹,居然就成立了重慶,也是中國第一個摩托車發動機研究所。
鼓搗了幾年,尹明善真是把發動機給做出來了!
沒想到尹明善這個人,從60歲開始起航,後來用了20年時間,做出來所有人根本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第一個是摩托車研究所,第二個就是生產摩托車。
尹明善的摩托車,一度在越南、老撾、柬埔寨這些國家大行其道。但現在我再去東南亞的時候已經蹤影全無了,還是日本的本田和鈴木摩托車。
為什麼?
就是中國人聰明歸聰明,但很難做到持久。
尹明善這個人太聰明瞭,他做摩托車,剛剛站穩腳跟,就做汽車去了。汽車還沒做好,他又收購足球隊去了。足球隊還沒整完,他又做酒去了。
後來有一次我跟他聊天,他跟我談準備在香港上市。
在跟證券公司打交道的過程當中,他在旁邊偷師學藝,發現證券公司原來這麼簡單,而且還收他將近五六千萬的中介費,還不如自己來。
他就把證券公司一腳踢掉,自己做了證券公司。
這個人太聰明瞭,所以他那個時候做什麼,基本上都能成,最後就形成了一種不相關的多元化,看見什麼做什麼。
有一次我在中央台的《對話》見到他。在上台之前,我們一起聊天。他口袋裏面揣了三個手機,三個手機來回接。
尹明善有一米九,像一個仙鶴一樣。我當時給他開玩笑,説:“尹老闆,我真擔心你哪一天脖子會折斷的,太累了。你現在還算好,現在67、68還精力旺盛,到了77、78怎麼辦?”
他笑了笑,説:“我有精力,這個問題不用擔心。”
但就這麼一個人,很遺憾,他兒子在重慶市是很有名的一個太子爺,酷愛名車,前20年重慶最好的法拉利、布加迪威龍,像收藏玩具一樣。前些年開party也是出了名的,美酒美人,香車寶馬一應俱全。
到今天尹明善身體不行了,準備交班的時候,孩子根本接不了。所以今天他的企業能不能夠繼承下去,真的是一個打問號的事情了。
但即使這樣,也能説明這是一個傳奇人物。原來黃鐘譭棄,瓦釜雷鳴,不為社會所稱道,最後展現出了巨大的才能和能力。
時勢造英雄,這個時代給他們充分施展自己的機會。
曾經有個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叫科斯,在90多歲高齡的時候曾經出過一本書,叫做《變革中國》。
分析研究中國這幾十年,他得出的結論叫邊緣突破。
整個中國,從個人也罷,從區域也罷,從行業也罷,從階層也罷,甚至從國家也罷,所有的突破,都是在統治最薄弱的環節,在最邊緣的部分,實現突破。
農村是統治最薄弱的,所以產生了農村大包乾和改革。
民營經濟、個體户是統治最薄弱的,最後它填補了經濟以後,就長成了國家經濟的主力軍。
人也是這樣的,這批人就是屬於邊緣突破最典型的例子。
在傳統的體制下,在傳統的時代裏,他們都是邊緣人,都被看作廢物,是被廢棄掉的。
最後,在市場經濟這麼一個大時代中,他們從不相信神仙和皇帝,只信仰自己改變自己命運**。**
他們都有一種草根的力量,那種頑強的生命力,先是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然後改變了家庭的命運,改變了他們周邊的朋友和員工的命運,最後他們改變了時代的命運**。**
我一直是一個極為堅決的市場派,跟我所看到的這些事情、這些人有巨大關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除了這一代以外,第二代就不用説了。60後到70後,互聯網時代出現的這批人,像雷軍也罷,還有像李彥宏也罷,特別像馬雲這樣的人,也是一個風雲人物。
但是,他們是在環境相對穩定時,開始進入叢林並風生水起的。
比起老一代的披荊斬棘,他們的傳奇更多在於對未知的探索,而不是與命運的抗爭。
不過,紅軍有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傳奇,八路軍也有八路軍的傳奇,《亮劍》裏面也有李雲龍這種英雄人物。
第三代,是現在的80後、90後。我接觸到的這些年輕人,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富二代。一類就是小鎮青年。
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這一茬人,我接觸得比較多。非常遺憾,這幫孩子,往往成了迷惘的一代。
因為父母有了錢,或者建了廠,或者開了公司,都有巨大的遺產,都希望基業常青,希望孩子來接手接班。
但是就出現一個問題,如果是個山西的煤老闆,那孩子怎麼可能去接煤呢?
現在去廣東,有很多做陶瓷、做傢俱的老闆跟我訴苦,他的孩子根本不願意接這個班,覺得太苦太累。
他們有的想搞藝術,有的想當明星,有的想搞時尚,有的甚至是想開蛋糕店、開咖啡店,就這些東西。
你很難説他對還是不對。但這個羣體最大的一個現象是,普遍處於一種嬌弱、焦慮、迷失方向的狀態。
最近我去日本比較多,他們也出現了這個問題:
不願結婚,更別提生孩子。日本人告訴我,不願意結婚的人,已經佔了將近三分之一;不生孩子一族,佔了一半。
所以現在日本人口鋭減。“生兩個政府養,生三個政府獎”,這些政策,日本政府全出來了!
可能這是社會過度成熟的後果。
今天中國也面臨這種問題。“温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中國告別了幾千年的飢餓,相當一批人開始吃飽了,也處於一種迷茫狀態,搞不清楚明天向何處去。
中國有句古話,非常精彩。“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是管子説的。但中國還有另一句話,“飽暖思淫慾,家貧起盜心”。
這就是這個時代非常豐富,且非常值得人們去思考的一個問題。你很難用好和壞來説它。
但是,中國還有一批鄉村的孩子,小鎮的孩子,希望能在北上廣深站住腳跟,改變自己的命運,因為父輩並沒有給他們留下餘蔭。
這批人有豪情,有改變命運的動力。
就像劉強東,雖然最後摔了些跤,可能會影響他的大事業。
但最終平心而論,一個蘇北的孩子,什麼都沒有,就是為了改變命運,沒想到蹦這麼高。這種鄉村的孩子,依然不可小看。
改變命運,就相當於一個飢餓的野獸在後面追着你。光腳的孩子,跑得最快。這批沒傘的人,以後將會冒出很多像馬雲這樣的人物出來。
我非常看好這批人,寄希望於這批人。
無論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説到底,這是個英雄輩起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