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語言消失了,對一個民族意味着什麼?|專訪萬瑪才旦_風聞
造就-造就官方账号-发现创造力2019-09-06 13:46
突然,從天空中傳來了一陣持續不斷的轟轟巨響。
老喇嘛和小喇嘛一起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一架飛機正往他們去的方向飛行着。
小喇嘛喊了起來:“師傅,看,你看,飛機,那肯定是飛往拉薩的飛機。”
老喇嘛看着那飛機,問:“是嗎?”
小喇嘛説:“肯定是,每天有好幾架飛機從各地飛往拉薩呢。”
飛機在天空中越來越小,快要消失了。
小喇嘛悵然若失地説:“我要是也在那架飛機裏面該多好啊!”
老喇嘛問:“飛機從北京飛往拉薩需要多長時間啊?”
小喇嘛説:“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老喇嘛説:“啊?這麼快啊,不會吧。”
小喇嘛説:“肯定是,我聽好幾個人説了,那是飛機啊!”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老喇嘛的聲音:“那樣去拉薩也太快了,沒什麼意思。”
飛機在天空中越來越小,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什麼聲音。
老喇嘛繼續磕他的長頭。
小喇嘛看着正在磕長頭的師傅的背影説:“嗡嘛呢叭咪哄,坐飛機去拉薩確實是有點快了啊。”
——節選自《烏金的牙齒》,萬瑪才旦著
萬瑪才旦,藏族,作家、導演、翻譯家。出版小説集《誘惑》、《城市生活》、《流浪歌手的夢》、《嘛呢石,靜靜地敲》、《塔洛》、《撞死了一隻羊》、《烏金的牙齒》等。2015年,由萬瑪才旦自編自導的電影《塔洛》獲得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2018年電影《撞死了一隻羊》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
西藏,承載了很多人對於“遠方”的期許。騎行、自駕、火車,各種入藏的方式都被“文青”賦予了極其特殊的含義。
然而,你看到的也許只是自己內心慾望的投射,當你過分執着於內心所求,反而離真實的西藏越來越遠,可能就觸碰不到遠比你想象的更精彩的世界。
這裏,不只有布達拉宮與珠穆朗瑪,也不只有康巴漢子與虔誠的信徒。
傳統與現代在這裏相遇,正上演着一幕幕魔幻與現實交織的日常。正如本次採訪嘉賓萬瑪才旦的所書:“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講述故鄉的故事,一個更真實的被風颳過的故鄉。”
西藏納木錯
以下文字根據造就對萬瑪才旦的採訪整理而成。中信·大方為本次採訪提供了大力支持。
造就:為什麼選擇《烏金的牙齒》作為書名?
《烏金的牙齒》這篇無論是自己在創作的過程中,還是在表達上,都是相對比較滿意的。雖然寫這個小説的時間很短,大概只有兩三天時間,但是寫作的過程特別順,那種感覺是很暢快的。有些小説你寫起來有那個想法,然後落筆開始寫,寫的過程可能比較痛苦,它要經歷多次反覆。但這個小説很順,就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樣,他為了寫這個小説,為了找到第一句話,經歷了很長的時間。找到這一句話之後,整個小説就成立了,整個小説的敍事的基調也定下來了。對我來説,小説的第一句話特別重要,它是一個基調,是一個敍事的奠基吧。
造就:如何看待觀眾對於同一作品的不同解讀?
我覺得文學作品,或者其他的電影作品、藝術作品本身就充滿了這種解讀性。它裏面的主題或者其他的東西是多義的,不像數學題、物理題一樣有一個標準的答案。所以你讓一個作家,或者一個導演去闡釋你的作品,其實就縮小了那個作品的內涵。我希望這個作品的內涵或者外延是無限廣闊的。上個世紀的作家的文學作品可能寫作的時候,想表達的是這樣一個觀點和訴求,但是讀者或者評論者的解讀可以擴大了它的外延,讓這個作品變得更加的豐富。
造就:您會選擇與流量明星合作嗎?
電影因為它受到太多外界在限制,肯定也會考慮。我主要拍藏語電影,但是也會選一些比如説藏區的演員,可能相對有一些所謂的流量的演員來演,一方面是出於專業的考慮,他們可能有這樣一些專業的經驗,有更強的塑造能力,另一方面肯定也會考慮到受眾。電影畢竟是一個跟商業有關的藝術行為,所以你肯定會考慮這些東西。
電影《塔洛》劇照
比如説《塔洛》裏面,塔洛的演員,雖然大家看完電影之後覺得他可能就是一個放羊的羣眾演員,其實他在藏區幾乎就是一個家喻户曉的喜劇明星。因為他的參與,在藏區,一開始這部電影就家喻户曉。2016年上映的時候,很多人都從很遠的村莊到縣城去看電影,在藏區電影院很少,比如説甘肅,這次假期我去了一趟甘南,有家影院在那做了一個研討會,他們經理説,自成立電影院開始,《塔洛》是他們那邊票房最高的,就是因為這個演員的參與,很多人從十幾裏的村莊跑到縣城去看這個電影。
我覺得這樣的明星,所謂的明星,所謂的流量,肯定是有幫助的。我覺得適合的話當然可以選擇,他能塑造這個角色,然後他又能帶來一些所謂的流量,很自然地帶一些觀眾進來,我覺得是可以選擇的。
(記者:但是他的業務能力肯定是前提。)
那當然。
造就:您如何看待《地球最後的夜晚》因為營銷造成了口碑分化的現象?
營銷肯定是需要的,它是一個商品,當你完成了創作要面對市場的時候,它跟一個商品是沒有區別的。今天你要出版一本書,這個書怎麼推銷出去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讓更多人買這個書,它就需要一些營銷的手段。如果你沒有營銷的話,怎麼賣出去?
文藝片也一樣,如果一個文藝片沒有任何的營銷,沒有任何的宣傳,幾乎不太可能。每部電影完成之後,當你進入市場,它就有一些宣發的成本,宣發的成本就要用在營銷上,它會通過不同的宣發手段來推廣你這個電影。
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
《地球最後的夜晚》它可能就是一個例子,它可能起到了相反的作用,面對這樣的結果去評判它,我覺得也是一個兩難。因為它投資、成本放在那,你作為投資方必須要通過一些手段來收回這個成本。有時候我也覺得它在營銷方面肯定是成功的,它通過那樣一些手段達到了營銷的目的,讓這個作品、產品就推廣出去,有了那樣的票房的收益,從某個層面講,它確實是好的。
但是從另一個層面講,就像你説的,它形成了一個口碑的分化,因為它畢竟是一個是所謂的藝術片。像國外,這樣的電影它是有分類的,比如説藝術片的觀眾,藝術片的發行的渠道、影院。它有一個常年積累的觀眾的量和基礎,它會找到適應它的觀眾,那在中國可能這樣的機制和習慣還沒有形成,所以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口碑,所以就看怎麼選擇。
造就:隨着時代的發展,同時也會喪失一些傳統的東西,這種情況是必然的嗎?
我有過拍攝一個系列紀錄片的一個想法,就是“最後的”系列,曾經拍過一部叫《最後的防雹師》。以前藏區,尤其在農區有那樣一個職業,每當莊稼成熟的時候,會有冰雹襲擊莊稼,如果不採取措施防護的話,可能一年的收成就沒有了。以前在藏區有一個古老的職業叫“防雹師”,他通過“作法”來防治冰雹降臨。小時候我見過防雹師,可以把村莊上空的冰雹烏雲驅趕到另一個方向,另一個村莊之類的。十多年之後,這樣的職業就沒有了,人工防雹出現了,也就不需要這樣一個職業存在了。
防雹師揮動手中的寶劍驅趕雹雲,旁邊的稻草人因被“施過法”,也具有防雹的功能
包括解夢等等,這些都是一樣的。以前有大量的這樣的人存在,村民會去解自己的夢,但是現在你在村莊裏面找精通解夢的人是很難的,這也是一個最後的,面臨消失的一個職業。所以我希望把這樣一些職業記錄下來,面對這樣一個現象,我自己是比較失落的,所以這種失落的情緒就記錄在《尋找智美更登》裏面。
造就:有人認為,一些傳統文化只是特定時間下的產物,沒必要都繼承,您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很多人也會這樣講,但是它肯定有一些很寶貴的東西,比如説語言,它就需要延續下去。如果一個民族連語言都消失了的話,那它其實就消失了很多東西,它其實就沒有了與其他民族不同的,一個很明顯的標記。
語言就是一個思維方式,如果你沒有這個思維方式,其實你的很多的理念,很多東西都消失了,那麼這個民族跟其他民族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就比如説滿族,語言、文字消失了,它可能就只剩下了旗袍這樣一個標誌性的東西。你跟很多滿族人接觸的時候會覺得他和其他民族沒什麼區別,所以有時候覺得,這是很可惜的,但是也很無奈。
藏族同胞在朝拜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其實某些習俗,某些傳統,其實已經融入到了當下的生活裏面,比如説藏戲,它裏面講的一些觀念可能已經融入到了日常的生活當中。比如説《尋找智美更登》,它裏面講的就是慈悲施捨的故事和精神,它其實融入到藏人的生活或者心目當中。大家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有這樣的觀念,他會講慈悲,他會講愛,其實就是那樣一種精神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