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運河與瀟賀古道,征服嶺南的軍事要衝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9-06 07:07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34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荊襄九郡(10)

資水在雪峯山東麓其源頭分為兩支,一支為發源自雪峯山南部的“郝水”;一支為發源於雪峯山與越城嶺之間的夫夷水。相比前者,後者的位置要更偏南一些。並與珠江水系屬性的“灕江”隔分水嶺相望,且距離十分接近。這意味着,越城嶺與雪峯山之間有成就戰略通道的潛質。
秦入嶺南路線示意圖(橫屏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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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南嶺起點的越城嶺,與雪峯山之間的結合過於緊密。使得兩山之間的夫夷水水道,難以為人類所利用,其沿岸通道在開發和維護起來亦頗有難度。當然,如果沒得選擇的話,人類在利用起此種通道上並非沒有辦法克服。
以後的內容中會解讀到,就算是秦嶺、大巴山內部那些完全沒辦法形成天然沿河通道的河谷,都可以通過在崖壁上開鑿“棧道”來打通道路。問題只在於,左近位置上有沒有更好的選擇。
對於生活在資水沿岸,希望藉助湘桂通道的身份,提升地緣潛力的人來説,不幸之處在於,在越城嶺之東,湘水打通了兩條技術上更易通行的通道。這兩條通道中的一條,藉助的是湘水西源,其最上游部分被稱之為“海洋河”(廣西興安縣境內),位於越城嶺與在東漢時被稱之為“陽海山”的“海洋山”之間;另一條為東源屬性的瀟水(漢時名為“深水”),起至都龐嶺與萌渚嶺。這兩條從南嶺流出的湘水上源,最終在今天永州市零陵區合流,然後再東流至衡陽。

就名氣來説,瀟水顯然要更大些。以至於“瀟湘”一詞與“三湘”一樣,成為了湖南的代名詞。不過歷史上,指向海洋河的西源才被認定為是湘水的正源。以至於在地圖上,興安以北至瀟、湘合流處的150公里河段,能夠被標註為湘江。值得一提的是,有水利數據顯示,東源的長度和流量實際是要超過西源的,以至於當下湖南省認定湘江源在源出湘水的湖南省永州市藍山縣境內。

從湖南的角度來説,希望自己的母親河源於自己境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種有客觀數據支撐的正名,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妥。以古人的技術手段來説,其實是很難確定某一條大河的源頭究竟在哪裏。
人文角度認定的源頭,與“河長為源”的地理標準不相符的情況比比皆是。最典型的是關於長江源頭的認定。歷史上曾長期認定滋養了成都的岷江為長江源頭,一直到徐霞客通過實地考察之後,方明確金沙江是長江地理意義上的正源。
古人認定岷江為長江正源,是因為成都平原的開發,使得中央之國很早就熟悉了岷江的走向。相比之下,在青藏高原和雲貴高原蜿蜒折行了3000多公里,一直到四川盆地邊緣才與岷江相匯的金沙江,則很少有契機讓古人揭開它的神秘面紗。
以此來參考,海洋河所指向的湘江西源,能夠壓倒瀟水被認定為湘江正源,應該也是因為它在地緣政治層面發揮着更為顯著的作用。基於兩條河流所比拼的是通路價值,這意味着西源比之東源,在這個問題上價值更高。
事實的確如此,海洋河所指向的湘桂通道,在中國地緣史上曾經發揮着無可替代的作用。這一作用是通過一條叫作“靈渠”的水利工程具體體現出來。至於靈渠的具體功用,簡單點説就是連通珠江與長江水系。類似的工程大家並不陌生,典型的如在兗州部分解讀的:連通河、濟、淮三水的“鴻溝”工程;及連通江、淮兩水的“邗溝”工程。
這些溝通南北的運河工程,最早都是源自於諸侯相爭的春秋、戰國時期。鑑於先秦時中央之國的博弈舞台,主要限於長江、黃河流域,嶺南還屬於化外之地。連通長江與珠江水系的運河工程當時並沒有動力計劃和開挖。一直到秦統一中國後,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才通過一場戰爭凸顯出來。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徵召數十萬人力,征伐越系民族所佔據的東南丘陵地帶。其中甌越和閩越很快就平定,但在嶺南地區秦軍卻遇到了大麻煩。對於秦軍來説,最大的問題在於嶺南的氣候已經開始向熱帶過渡。
由此帶來了兩個直接影響:一是熱帶氣候容易產生很多北人無法適應的傳染病。中國古代認為,這些傳染病是通過叢林間蒸發出來的濕熱霧氣傳播的,因此將此類地區稱之為“煙瘴”之地;二是當地叢林密佈。即便憑藉軍事優勢攻佔了那些重要城邑,那些不願意臣服的越人部落,仍然可以依託這些叢林不斷的襲擾秦軍,尤其是截斷秦軍的補給線。

憑藉人力和資源優勢,佔據核心河谷地區的秦軍,並非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然而在當地部族激烈反抗的情況下,秦軍所需要的補給幾乎不能從當地獲取,而需要從長江流域輸入。問題在於,“水-路-水”的轉運方式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以及更多的時間。更何況沿途還有土著部族的襲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夠選擇一條北流的長江支流,和一條南流的珠江支流用運河將之對接,將極大的提高後勤保障效率。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運河的選址工作開始沿南嶺一線展開。技術上看,打通這樣一條運河要比之前的鴻溝、邗溝工程難度更高。這是因為,在黃河、濟水、淮河、長江等四瀆的合力作用下,華北及江淮地區的平原實際已經連為一體。這種地勢固然讓四瀆水系在歷史上頻繁變道(尤其是受黃河影響的區域),但也讓運河工程的開挖變得相對簡單,最起碼不用考慮翻越分水嶺的問題。
在與山地相依的小型河谷平原,分水嶺的問題會更容易凸顯出來。此前解讀過的“膠萊運河”就遇到了這個問題。儘管膠萊平原的南北縱深,看起來已經足夠擺脱山地的影響,但這樣一條貫穿山東半島的運河,實際挖通後還是會遇到分水嶺附近河段水位不足的困擾。以至兩度開通,兩度被放棄。當然,以現在的技術手段來説,克服這一障礙並非難事。類似的運河工程是否開通,更多是要算生態和經濟帳。
以南嶺的結構來説,選址打通一條運河的難度肯定是還要高於山東半島的,畢竟山東兩大丘陵之間的距離算是寬的。但由於南嶺本身也非連續性山脈,內部各部分相對獨立的結構,又讓連通兩大水系的想法具備可能性。
至於能不能把可能變成現實,説到底要看地球有沒有在地質運動中,在南嶺中抹平一條分水嶺。幸運的是,越城嶺與海洋山的相接處,在地勢上能夠滿足挖通運河的條件。而海洋河所指向的湘江支流能夠在歷史上被認定為湘江正源,正是因為它處在這條通道的北端。
靈渠工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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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海洋河隔分水嶺相望的,是西江支流屬性的“灕江”。提到“灕江”相信很少有中國人不知道。所謂“桂林山水甲天下”,成就桂林山水盛名的正是灕江以及海洋山。向南流淌的灕江,下游部分被稱之為桂江,在當下的廣西省梧州市匯入西江。
“靈渠”工程的具體施工方案,是在海洋山與越城嶺之間,挖通一條連通海洋河與灕江的運河。由於自宋朝開始至今,覆蓋靈渠工程的行政區被命名為“興安縣”,這條具備重要戰略意義的運河又被稱之為“興安運河”。
興安運河的成功,不僅得益於大自然的恩賜,讓這一個點位的地勢不至於高到無法蓄水,還在於創造性的使用了“水閘”。這些當時被稱之為“陡門”的水閘,在功能和使用上與現代船閘無異。
分佈於靈渠中的36個陡門,能夠幫助整個運河調蓄水量,保證船隻順利的通過。之前的內容還曾經提到過,漢王朝在改造汴渠工程時,就曾經借鑑了靈渠的“陡門”。使得這一原本受黃河水、沙困擾的運河工程,在維護和運營上變得更加的便捷。
靈渠陡門結構原理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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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渠運河是在公元前214年被成功修通。當年,在前線苦戰5年的秦軍便完成了對南越的征服。為了鞏固這一勝利果實,秦王朝又強制徵召了大量移民,沿諸主要交通線開發土地、構築城邑。
及至後來趙佗因秦王朝覆滅而閉關建立獨立性質的“南越國”,以及漢武帝再次征伐南越,將之重新納入中央帝國的版圖,都使得包括靈渠運河在內的主要越嶺通道,進一步得到了開發。
為了有效管理這條運河,漢王朝並沒有依分水嶺原則切割荊、交兩州的分界線,而是將整個運河工程及灕江上游的(桂林-陽朔段),劃入了荊州治下的零陵郡。沿整個水路交通線,漢王朝在現下桂林的位置上設置了“始安”縣,靈渠之北設置了“零陵”縣。後者最開始被認定為整個零陵郡的政治中心。與之相依的海陽山在三國時期亦因此而被稱之為“零陵山”。

事實上,“靈渠”一名也是始於零陵縣的建制,用的是零陵二字中的“零”字(最初的名稱為“秦鑿渠”)。隨着後來漢王朝將零陵郡的治所,遷移到瀟湘河口的“樂陵”,並在隋朝年間正式將樂陵更名為“零陵”。與零陵一名漸行漸遠的運河,也逐漸在口口相傳中演化成了現在的“靈渠”之名。
變化的不僅僅是靈渠之名,在漢王朝以九州格局為基礎劃分天下時,嶺南之地還屬於未消化的邊緣之地。這使得包括:零陵、桂陽、豫章在內的長江中下游行政區,控制線都跨越分水嶺向珠江流域有所延伸,以將那些重要的交通樞紐掌控在更核心的行政區手中。
及至後來嶺南徹底成為中央之國核心區的一部分後,更為符合地緣規律的分水嶺原則,則又重新成為了各行政區之間劃界的基本原則。只是在興安運河這個點位上,情況卻出現了逆轉。
公元265年,距離三國時代結束還有15年的時候,東吳將靈渠運河南北從零陵郡分割出來,以現在的桂林為郡治建制出獨立的“始安郡”。正是源於這一設置,身處珠江水系的桂林,開始從身處湘江的零陵(永州)接過了靈渠及其周邊地區的管轄權。
後來桂林亦憑藉這一優勢,一度成為了整個廣西的政治中心,並進一步強化了其對湘江上游地區的管轄權。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大家會看到,廣西或者説桂林地區,能夠轄有湘江上游屬性的:興安、全州兩縣。
在所有翻越南嶺的通道中,能夠水路直通嶺南的靈渠無疑是最重要的一條。但卻並非是零陵郡所包含的唯一南下通道,在它東側的瀟水,還在以“水-陸-水”的轉運方式發揮着輔助通道的作用。
依照這樣的通路原因,我們需要在瀟水之南的對應方向,找到一條通向珠江的支流。整個瀟水的源頭,位於西側的都龐嶺與東南側的萌渚嶺之間。這兩個聲名顯赫的分水嶺,並非只孕育出了瀟水的源頭,還滋生了珠江水系屬性的賀江。
賀江更準確的屬性,是西江左岸支流。當下其大部分河道位於廣西賀州地區,下游及河河口則位於廣東境內。其下游匯入珠江的賀江口,與西側的桂江口僅20公里。基於灕江的核心交通線身份,使得後者而不是前者的河口,成為了整個嶺南的地緣中心,並以之為中心建立的隸屬交州的蒼梧郡。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在灕江口所建制的縣級行政區名叫“廣信”。所謂廣東、廣西之名,實際就是以廣信為節點進行劃分的。只不過在後來的歷史中,與大多數具備同樣身份的城市一樣,頂着郡治之名的廣信順理成章的繼承了“蒼梧”之名,並演化現了現在的梧州。
以至於很多人並不知道兩廣之名究竟因何而來。不過灕江口作為一個點,固然可以算得上是兩廣的分割點,但要是依地理位置來看,賀水卻更像是一條兩廣的地緣分割線(雖然不是沿河道進行分割)。
不管賀水客觀上有沒有成為嶺南的一條中軸線,由瀟水與賀水共同組成的“瀟賀古道”在兩漢時期都已成為了一條成熟的南北通道。透過東漢王朝在瀟、賀兩水的行政區設置,也可以看出這條通道的重要性。
在瀟水流域,除了在瀟湘河口設置承擔郡治職責的“泉陵”縣以外,還在瀟水上游建制了營浦(今湖南道縣)、冷道、營道等縣;賀江沿線亦設置了謝沐、馮乘、富川、臨賀(今廣西賀州)、封陽等縣。

參照其它古道節點的行政歸屬,為了加強對更具邊緣屬性的珠江流域的控制,都龐嶺、萌諸嶺,以及賀江大部應該歸入零陵郡的範圍。不過當時的漢王朝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大體依照分水嶺原則進行了切割。即絕大部分處在瀟水流域的縣歸於荊州治下的零陵郡;處在賀江流域的縣成為了交州的一部分(甚至包括瀟水源頭處的馮乘縣)。
不過後來控制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孫吳政權,顯然更傾向於掌控這條戰略通道。公元226年,原先控制交州並表示歸附孫權的士燮病逝。孫權旋即以平叛為由,直接佔領交州並作出了兩個重大行政調整。
一是將漢之交州北部分割出新的“廣州刺史部”;二是將瀟賀古道分水嶺一帶,及賀水中上游地區從交州分拆出來,單獨建制為以“臨賀”(今賀州市)為中心的“臨賀郡”,並歸入荊州治下。由此,成為荊州滲入珠江流域的最後一塊拼圖。
零陵郡在進入唐朝之後被易名為“永州”。柳宗元流傳千古的《捕蛇者説》一文,讓人隱約這是一片直到唐朝時還是一片毒蛇猛獸出沒之地。事實上,永州或者説零陵之地的山中,固然能夠出產異蛇,但依託區位優勢,其在兩漢時期就已進行了深度開發。除了那些建制於零陵郡的縣級行政區以外,更直接的證據是被史書記錄下來的人口數量。
東漢後期,在整個荊南四郡中有兩個郡的人口能夠超過百萬(以公元140年),具備江南中心地位的“長沙郡”毫無例外的佔據了一個名額,另一個便是由零陵郡獲得。而武陵、桂陽兩郡人口相加還不到八十萬,整個交州被計入户籍的人口亦不過百萬。要知道,當時整個中央之國100多個郡國中,人口能達到百萬的屈指可數。靈渠和瀟賀古道的加成作用可見一斑。
人口是衡量地緣權力的重要指標,尤其是在嚴重依靠人力資源的自然經濟時代。能夠擁有兩個百萬人口的郡級行政區,足以證明當年曾經成為屈原放逐之地的楚之江南地區,已經不再是一片蠻荒之地。
然而真要論及人口,百萬級別的長沙和零陵雖然在中央之國範圍內,已經是排名前十的優秀成績,但卻還不是最優秀的。
下一節將要出場的荊州最後一個成員——南陽郡,在人口上才是真正一枝獨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