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百年:宗師、騙子與傳奇_風聞
饭统戴老板-饭统戴老板官方账号-有趣且深度的硬核财经2019-09-07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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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間-No.5
武林百年:宗師、騙子與傳奇
作者:魯大師
編輯:李墨天/戴老闆
1954年1月17日,吳氏太極掌門吳公儀和白鶴拳高手陳剋夫在澳門約了一架,起因是陳剋夫罵太極不能實戰,跟廣播體操沒區別。
宗師約架的消息被香港記者搞成了大新聞,港英政府嚇了一跳,那時的香港講究悶聲發財、以和為貴。但喜聞大瓜的港澳同胞早已奔走相告,東南亞的呼聲也一浪高過一浪,商議過後,比武借了慈善募捐的殼,改到了毗鄰的澳門。
比武當天,人口區區十幾萬的澳門湧進來兩萬名觀眾,澳門總督史伯泰夫婦出席,港督葛量洪的夫人剪綵,首任行政長官何厚鏵的父親何賢擔任總裁判長。觀眾裏還有兩個《新晚報》的香港記者,一個叫陳文統,一個叫查良鏞。
比武原定六回合,但三分鐘後兩人便雙雙掛彩,交手過程完全是王八拳互掄,場面尷尬,主辦方急忙宣佈比武結束,兩人“不勝,不負,不和”。
這麼一場“褲子脱了就給我看這”的比武,讓圍觀羣眾大失所望,香港的武林傳説就此偃旗息鼓。而台下那兩個“看出門道”的香港記者卻出了名,一個改名梁羽生,一個改名金庸,開始了《龍虎鬥京華》與《書劍恩仇錄》的創作。
半個世紀後,傳統武術再度掀起比武狂潮,現代格鬥選手徐曉東單槍匹馬掀翻了“中國武林”,被他20秒擊敗一眾傳統武術大師”,解釋的理由都不帶重樣的:要麼是“腳下一打滑”,要麼“就是太輕敵了”,要麼是“不使內力是怕出人命”。
説白了,還是徐曉東壞了規矩,當代“武術大師”馳騁江湖,全憑説學逗唱與賽前報警,您怎麼直接動手了呢?
01. 國術盛年
這是走鏢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老舍《斷魂槍》
如果把中國歷史濃縮成一個星期,那麼朝廷是一三五禁武,二四六間歇性禁武,週日還搞菜刀實名制。
在朝廷眼裏,武術是“保家、衞國、造反”三合一,極為影響社會管理成本,必須從源頭扼制。從秦始皇收繳天下兵器,到明清嚴禁民間比武,表面上是禁武,實際上是防起義。但腐朽的封建社會畢竟管控乏力,民間習武難以從根子上禁絕,偶爾也會出現短暫的繁榮局面。
比如在清末民初,社會動盪引發富人們的安防剛需,反而造就了武林盛世。那會兒三隻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宗師遍地都是,北有霍元甲,南有黃飛鴻,高手層出不窮,因李小龍譽滿後世的詠春拳,還只是佛山地區的冷門小拳種,一場傳染病都可能導致它失傳斷代。
當時行走江湖的硬通貨,是形意拳、八卦掌、太極拳。時局動盪、匪盜橫行,練武既能強身健體,也能看家護院,再混出點名堂入了官家法眼,就是平步青雲了。
王家衞的《一代宗師》裏,宮保森這個角色的原型就是形意拳泰斗李存義和他師弟宮寶田。宮寶田先後擔任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近身侍衞,是清廷最後一任大內侍衞總管,真人版本的中楠海保鏢;李存義則跟過兩江總督,又開過萬通鏢局,是名副其實的武林扛把子。
太極功夫最純熟的,則是為端王載漪看家護院的楊氏太極掌門楊露禪。1997年,吳京主演的《太極宗師》裏那位楊昱乾,就是號稱“楊無敵”的楊露禪。而八卦掌一哥當屬董海川,他曾經給大清最後的“鐵帽子王”肅王善耆保駕護航。當然,楊露禪和董海川日後經常在橫店比武。
左起:楊露禪 李存義 程廷華 孫祿堂
總之,那年頭上得了牌面的武林宗師,除了功夫到位,還得吃皇糧有編制,最次也是個廳級幹部。李存義的大弟子尚雲祥便是其中翹楚,替袁世凱小站練兵,幫李蓮英私宅護院,最後去鏢局掛靠社保。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李存義率形意門人挺身而出,曾多次與聯軍主力巷戰,曾帶着徒弟全殲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俄軍守備,傷害輸出完爆清朝正規軍隊。而董海川的衣缽弟子程廷華也放下眼鏡店的生意,立起武士身份。單人單刀,看到洋兵就跳下砍死,最終行蹤暴露,死於亂槍下。
流傳到現在的民間傳説,肯定有誇張的成分,但這些眾口相傳的豐功偉績,讓習武階層有了社會聲望。民眾把他們編進段子往死了吹,官府財團也都真金白銀地為其瘋狂打call,孫中山的金牌保鏢、張作霖的護衞隊長、馮國璋的貼身侍衞,都是武林名家,可謂名利雙收。
生於亂世,身負一門絕技儼然成了鹹魚翻身、跨越階層的一條捷徑。一時間,民間拳術登堂入室、裂土封侯,禁武時代被壓抑的對象,現在堂而皇之地冠上一個“國”字,以國術、國技、國粹示人。在這種背景下,實戰派高手層出不窮,尚武之風也隨之盛行。
《一代宗師》裏的“兩廣國術館”
1910年代,新興武術組織如雨後春筍,如霍元甲的精武體育會和李存義的中華武士會,均有官方加持。中央國術館在1927年成立後,口號是“強種救國”,國術館很快在神州大地成林立之勢。1929年,扛着“北拳南傳”旗號組建的“兩廣國術館”,牽頭人則是開國六位副主席之一的李濟深。
孕育了水泊梁山的山東省,更是一馬當先成為了學武標兵。及至30年代,山東僅縣級國術館便建成107座,差一座就能湊成一百單八將,武館學徒有如過江之鯽,各個懷揣練就武藝、護國安邦、發家致富、順便混個事業編制的遠大抱負,跟多年之後扎堆考公務員如出一轍。
武行與政客的特殊關係,加之世紀之交千年未有的變局,使得武術迎來了黃金時代,不僅吃喝不愁,還能博一個好名聲。正如李存義所説,“形意拳只殺敵、不表演。叫國術,就要保家衞國”,除了有底藴、有排面,更重要的是在那個冷兵器還沒有銷聲匿跡的年代,武術有應用場景。
1933年初,日軍兵鋒在華北瘋狂試探,接連攻佔榆關與熱河,曾率隊抗擊八國聯軍的李存義已然故去,座下弟子尚雲祥,扛起了武行抗日的義旗。
02. 北方豪士
形意拳的興旺年代,龍虎之材都去了部隊,評判標準,是簡明實效。
——徐駿峯《武人琴音》
日軍侵華促成了國內武術領域的空前團結,自尚雲祥開始,武林各派紛紛摒棄門户之見與守秘誓言,研究古拳術的軍體化和推廣法,方便一線部隊能迅速掌握,從而能讓戰士在肉搏中多一分勝算。《亮劍》中精通少林拳的魏和尚,就是那段崢嶸歲月的樸素縮影。
典型的如衞戍華北的29軍,這支馮玉祥舊部由於武器裝備差,只好演練起格鬥技巧,下轄各師、旅、團都有聘任拳師傳授刀法(劈掛拳、三皇炮錘、形意拳)的傳統。在1933年3月的長城抗戰中,29軍的王長海團敢死隊用“破鋒八刀”,將擅長拼刺的日軍砍得鬼哭狼嚎。
身背大刀的29軍敢死隊員
長城抗戰後,日軍策略由鯨吞改為蠶食,29軍武藝超羣的十萬官兵,孑然對抗着侵略者日益膨脹的野心。1937年夏,一位擅使雙刀的陸軍中將曾叩響過尚雲祥的家門,來訪討招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幼習練八卦掌、喜峯口前勇冠三軍、七七事變後犧牲於北平南苑的抗日名將趙登禹。
大戰迫在眉睫,日本人也在研究對“破鋒八刀”的反制法,前線部隊需要專業人士的指導,對此尚雲祥毫無保留。作為報答,趙登禹給他發過幾個月的軍餉,尚雲祥告訴徒弟:“國家有難,這錢不能要。”可他剛退回去,部隊又給送來。不久後,趙登禹前線陣亡,寄錢的事就斷了。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戰的第一槍打響於盧溝橋。據29軍老兵回憶,戰死橋頭的110旅何基灃部武術教官,一人手刃了七個日本士兵,他是趙將軍的同鄉,山東國術館的螳螂拳底子。
次日凌晨,曾在喜峯口浴血殺敵的109旅將士,高呼着“寸土不讓”的口號,在團長吉星文的帶領下,由宛平城墜繩而出,以白刃戰團滅鐵路橋上一支日軍中隊。活躍在上海的左翼作曲家麥新,敏鋭地發覺長城大刀已經成為抗日標誌,便寫下了那首堪稱民族最強音的《大刀進行曲》。
當時尚雲祥已年過七旬,未能親赴前線。他病逝於1937年10月,此前因拒絕日本人的教拳之邀,失去了四位高徒。一種説法是,這四人上演了《葉問》裏甄子丹的劇情,在“我要打十個”的關頭真打死了日本兵,全部遇害;也有人説,他們被帶去日本,不知所終。
毛主席為趙登禹親屬簽發的紀念證書
學武標兵山東省在抗戰中也不敢落伍,武當太乙門的竇來庚(首屆“國術國考”中比武第一的國士)就在家鄉臨朐拉起一支義勇軍,成為山東保安第17旅旅長。這支雜牌軍全員犧牲在1942年,自戕殉國的竇來庚被追贈陸軍中將,並在1988和2014年被民政部追認為“革命烈士”和“首批300位抗日英烈”。
此外,查拳、蔡李佛、戳腳、太極等門派的傳人也都曾在衞國前線出生入死、懲奸除惡、深藏功名。
但武術終究打不過飛機大炮,象徵着民族精神的“大刀術”只能在特殊場景(巷戰、夜襲)中遲滯日軍一時,卻無力改變國力落後導致的國土淪喪。由於中國的鋼鐵產量一直上不去,軍隊連刺刀都無法大規模生產,只能裝備易捲刃的鐵刀,其他裝備後勤更是全方位落伍。
當時在上海開專欄的魯迅,就在《以夷制夷》一文中,把武術近戰的功效歸納為“我斬敵二百,敵斬我二百”:若沉溺於此種勝利而不能自拔,國運便會更加艱難起來。魯迅何嘗不知道,前線戰士用大刀對戰實屬沒有選擇的選擇,假如有鋼槍鋼炮,誰願意用赤手相搏呢?
坦克轟炸機橫行的二戰,讓冷兵器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國術也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若干年後,人們只能通過文藝作品,再度窺見它的榮光。
03. 千金難買一聲響
保健和醫療作用,是民族武術在今後尚能發揮其延年益壽價值的主要作用。
——《顧留馨太極拳研究》
抗戰雖使武林生態遭到破壞,但在戰時,武行不是唯一受害者。針對性的斷炊反而是在戰後:南京政府困於貨幣貶值,沒錢養武人,轉瞬之間,國術館紛紛倒閉。
1953年,“民族形式體育表演與競賽大會”在武林聖地之一的天津舉辦,雖然安插了大量表演環節,但1928、1933年兩屆“國術大考”注重實戰的遺風猶在——像民國時期的比武那樣,有不少選手在比賽中被打死。這件事情影響深遠,最終觸發了對傳統武術的“改良”。
與此同時,隨着幾位元勳過早離世,養生保健問題引起了高層注意。經過遴選,拳架舒緩的太極拳成為了改造對象。在“練完不累”的指導思路下,太極拳完成了欽點套路的編修工作,成為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必備功法,而其他剛猛功夫如“形意拳”等,則全面衰落。
緊接着,傳統武術被收縮並整頓,對抗環節完全取消,套路表演全面頂替了實戰搏擊。武術的套路表演叫“演法”,也是傳統武術的一部分,但僅是“練法”與“打法”的補充,目的是儲存武術;而此時的新套路,則根本是將武術做體操化與舞蹈化的處理,只允許具備觀賞性。
這一時期,大量簡化套路與自選套路應運而生,這些“普及型武術”,褪去了金戈鐵馬的蒼涼,與蘇式體操有機結合。1956年,在北京舉辦的“12省市武術比賽”中,改造已頗具成效:武林豪傑變成體操健兒,在同一個圈裏比拼誰的腰肢柔軟、誰的步伐輕盈、誰的動作複雜。
隨後,“技擊才是武術本質”的觀點被拋棄,還將武術發展面臨的問題定義為“路線之爭”——是像興辦國術館那樣對待武術,還是將武術視為活動筋骨的體育項目?1958年,陳氏太極拳第十代的陳照丕回到故鄉河南温縣陳家溝時,村裏已經沒人會打真正的太極拳了。
抗日期間,陳照丕在“豫北別動隊”範庭蘭部統領大刀隊,範庭蘭與日寇戰鬥犧牲後,他去往部隊駐地教拳。1948年,陳照丕所在的單位於開封起義,一直工作到這次探親。村支書告訴陳照丕,自40年代初,蝗災、兵亂、運動輪番肆虐,活命尚且不易,拳就沒人管了。
在拳術失傳的關頭,陳照丕當即向組織提交退休申請,跟同鄉陳克忠一起教拳術,村裏有30多個青年跟他們學,其中就有馬雲曾經拜師的王西安。
但“舊事物、偽國術、大毒草”三合一的太極拳還是在時代的浪潮中遇到了挫折,1967年,74歲的陳照丕受不了侮辱與折磨,選擇跳井自殺,結果在淺井中沒淹死,卻被竹筒刺穿了一隻腳。醫生一開始不敢醫治,使他整整瘸了一年多,剛興起的太極拳又冷了下來。
1969年,《人民日報》登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體操、打球類、跑跑步、爬山、游泳,打太極拳及各種各樣的體育運動。”看到“太極拳”三個字,陳照丕垂死病中驚坐起,拿着報紙就去找徒弟:“毛主席號召打太極拳了,打太極不犯法了!”
對陳照丕來説,這是傳拳的新契機;但對武術來説,卻是另一場“壽則多辱”的誤會。陳照丕練的,雖然也叫太極拳,但已不是提倡的那種太極拳——以反關節、擒拿、摔法著稱的“太極黑手”,已被埋進了歷史的故紙堆,廣受流傳的則是那些沒有實戰用途的花架子。
在內地國術向“養生拳”“雜耍拳”“反修拳”“語錄拳”漸變的獨特經歷之外,40年代末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一批武人奔赴港台與海外,為千年絕學留燈待人。“佛山王思聰”葉問,幾乎與吳公儀同時在香港開館授徒,就在“吳陳比武”的1954年,14歲的李小龍正式拜在葉問門下。
據説王家衞拍《一代宗師》的最初構想,便是在香港的一條武館街,五湖四海的門派匯聚於此,各懷絕技、各安天命。街兩側有詠春的“八斬刀”與“六點半棍”、有形意的“大杆子槍”、有八卦的“子午鴛鴦鉞”,還有一位八極高手“打人如掛畫”的撐捶頂肘。
張震飾演的“一線天”,是霍殿閣、劉雲樵、李健吾的結合體
電影中,王家衞花了大量鏡頭演繹張震使出的八極拳,八極拳為清代禁軍所習,與形意拳一時瑜亮。溥儀保鏢霍殿閣、蔣介石侍衞劉雲樵,均為八極同代門人。結果電影上映,不少觀眾居然懷疑,王家衞是不是把“太極”的“太”字打錯了,武術的改造效果可見一斑。
20世紀後半葉,武術跟其他“泥菩薩過河”的文化遺產一樣,無力給後世一個妥帖交代,卻提供了滋生傳奇的吉光片羽。從“邵氏”、“嘉禾”到“新藝城”,從張徹、胡金銓、楚原到袁和平、徐克,香港武俠片能在60-70年代迎來井噴式發展,不僅是人才的優秀,更是題材之卓越。
1972年,太極宗師陳照丕溘然長逝,同年香港公映的《精武門》裏,李小龍扮演的霍元甲徒弟陳真,一腳踢碎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招牌。
04. 最後的武林
百年來我們習慣了自我詆譭,虛無了文化、藝術、政治、人種,近年在虛無武術。
——徐皓峯《坐看重圍》
改革開放之後,傳統武術得到平反。
1979年,國家體委下發《關於發掘、整理武術遺產的通知》,數年內整理出129個“自成體系”的武術流派,成績斐然。但實際情況不如數據樂觀,挖掘出來的各類“武術”,絕大多數屬於大成拳宗師王薌齋強調過的“腦子瓦特”才練的簡化套路,可以説都是花架子。
《通知》出台之際,“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是廖仲愷之子、時任港辦主任的廖承志,他向香港中資影業的負責人廖一原倡議道:“香港和海外觀眾都喜歡看武俠片,你不也可以拍一出少林寺或者太極拳嗎?”
一開始擔任導演的,是對傳統武術缺乏敬畏的香港人陳文。被他選來當演員的劇團武生,只能騙騙媒體記者與影評人,卻瞞不過一同被請來試片的武術家。在“沒有一點少林拳的味道”的鑑定下,項目領導憤怒地燒掉了拷貝片,還罰了“糊弄國家”的陳文5000港幣。
經歷了“臨陣換帥”,著名導演張鑫炎不敢怠慢,這次的選角目標,落在了藏龍卧虎的北京什剎海體校。日後成名的李連杰、甄子丹、吳京等人,也都出自這所“打星的黃埔軍校”。
《少林寺》波蘭版海報,1983年
1982年,《少林寺》公映,這個隋末“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小眾故事,在一舉打破華語電影票房記錄的同時,引發了社會對於傳統武術的空前關注。很多人五遍十遍地看,影票最緊俏時,可拿它去飯店抵賬。《少林寺》以平均0.1元票價攬入的1.6億總票房,約等於今天的200億。
當時另一個選題“太極拳”,在90年代也入駐了國人的集體記憶。在《太極張三丰》《太極宗師》《功夫小子闖情關》等劇作的字幕欄,陳氏太極的後人們已經成為動作指導與武術顧問。在“忽如一夜春風來”的崇武歲月,去少林寺、陳家溝、武當山拜師學藝的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時間進入21世紀,在《卧虎藏龍》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後,西方市場對Chinese Kongfu的接受度開始反彈,曾在好萊塢一路綠燈的東方武術突然遇冷,“中國式”的動作設計,也均被“特工式”的拳拳到肉所取代,中華國術在影視維度的信任危機,悄無聲息地拉低了它的現實風評。
更大的打擊其實來自於內部:網絡上那些以劈磚、點穴、拍西瓜、隔空打人為核心的功夫展示,使得先前淪為體操的武術,徹底從體操變成玄學。
2012年,堪稱“太極喬碧蘿”的一代太極“偽大師”閆芳橫空出世,揭開了傳統武術“羣魔亂舞”的新篇章。拿閆大媽的“太極推手”來説,完全是掌風擊人,幾米外隨便一抬手,做配合的人像後背生了吸鐵石一樣連滾帶爬。此情此景,上次見還是1990年的春晚小品《主角與配角》:
朱時茂:我還沒打,你怎麼就倒了?
陳佩斯:這不是你説的嗎,只要掏出槍來一抬手,我就倒下嘛!
朱時茂:那我還沒開槍呢!
陳佩斯:哎呦,這不顯得您槍法準嘛!
羣眾的眼睛很雪亮,卻總有人蒙上自己當大家都瞎。後被“逐出師門”的閆芳,在過去就是一個連“記名弟子”都算不上的拳混子。至於二代太極“偽大師”雷雷,會的不是太極拳,而是太極操,自然不是身為李連杰、吳京校友的業餘格鬥選手徐曉東的對手。
2017年4月27日,在成都的那場約架中,職業是散打教練的徐曉東,將廣場舞保健級的雷雷打得滿地找牙。此後數月,又有幾個習練簡化套路與偽拳術的格鬥門外漢慘敗於擂台,這批人“拳軟嘴硬”之間形成的落差,給予娛樂生活本就單調乏味的廣大網民以深刻印象。
傳統武術就這樣跌進了洗不清的黃河。在網上,大眾甚至分不清武術與騙術的區別,這對於曾經不惜用命為武術留存火種的人來説,自然是莫大的傷害。
與此同時,在港台和海外,系統完備、傳承良好的國術卻遍地開花:在油管上,洋師父言傳身教的長短視頻,分門別類、應有盡有;在美國,詠春“八斬刀”的報價,一刀學費要一萬美金;在UFC的“八角籠”與源自東歐的“全甲格鬥”賽場,也都活躍着傳統武術的身影。
牆內開花牆外香的傳統武術,在國內的癥結與亂象,歸根結底在於它未能像泰拳、跆拳道與空手道那樣,圍繞“格鬥”二字做現代化的轉型,而健身、表演、養生這些已經成熟的商業價值,其實是遠超“格鬥”這個品類的。武林人士們願不願意轉型,其實不難猜到答案。
因此,今天我們見到的武術,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樣子,畢竟在當代,武林宗師們的真正需求,是上春晚,進編制和賣光盤。
參考資料:
[1]. 斷魂槍,老舍,1935年
[2]. 刀背藏身,徐皓峯,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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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師父》武術紀實:《挾刀揉手》,何思思,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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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抗戰中國軍隊輕武器史料,火器堂堂主,2009年
[13]. 一個家族和一門絕藝:陳氏太極拳400年的傳承與斷裂,戴志勇,2013年
[14]. 對抗日戰爭期間“破鋒八刀”的研究,耿紹瑋,2010年
[15]. 六十年來,中國功夫心心念念,只想變成體操,短史記,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