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苦在黃昏日落時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19-09-07 11:58
文章來源丨三聯生活週刊
剛看《卧虎藏龍》的時候,覺得這不是正宗的武俠片。
正牌的武俠片,是一些香港電影,是張徹和徐克等導演的操刀,是《獨臂刀》,是《笑傲江湖》,是《新龍門客棧》,是快速凌厲的畫面,是急弦繁管的節奏,是暴力美學的展示,是拳腳奔騰、刀劍縱橫的快意恩仇。
當時以為,《卧虎藏龍》太温吞了,人物情感隱忍,動作軟綿,缺少稜角,與那些張牙舞爪的香港武俠片大異其趣。
《卧虎藏龍》劇照
《黃昏清兵衞》就像《卧虎藏龍》,是日本武士片中別有的樣子。
常見的武士,在外流浪,隻身一人,獨闖江湖,希望揚名立萬,像三船敏郎演飾的宮本武藏,丟下故鄉和愛情,去追求劍道。《黃昏清兵衞》的主角清兵衞,這個有些安靜的中年武士,追求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平時則呆在家裏,陪伴他的母親和兩個女兒。
《黃昏的清衞兵》劇照
普通的武士,不少是浪子,背後沒有組織,前方沒有目的,《用心棒》中四方遊蕩的武士椿三十郎,走到路口,撿拾起一個樹枝,拋向天空,樹枝落地指向哪便往哪個方向走。清兵衞是安分守己的小公務員,他的方向像導航線路一樣明確,每天,他都在家和辦公地之間往返。
傳統的武士,把配刀視為身份的象徵,惜若生命。《切腹》中窮苦的年輕武士,為救愛妻不得己將配刀換成了竹刀,結果被人發現,認定他有失武士的規矩,強迫他用竹刀切腹。清兵衞也賣掉了長刀,換成了竹刀,但他似乎並無多少壓力,也沒人把他怎樣。
大多的武士,自認高人一等,瞧不上低一層的階級。《七武士》中的菊千代本是農民,卻常耀武揚威地扛把長刀,自封武士,自抬身價。清兵衞是武士中的異類,他坦言寧願放棄武士的身份,去當一個每天在泥土裏耕作的農民。
一般的武士,在決鬥之際,往往惜言如金,全身心都在為很快到來的打架活動作準備。並且,在決鬥之際,他們身手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三下五除二,片刻就見了真章,分出高下,決出生死。椿三十郎就是這樣,他一刀揮出,仲代達矢演飾的對手頃刻間鮮血噴湧,立僕於地。清兵衞不喜歡跟人動手動腳,受命來處決同為藩主效力的人,家長裏短地跟那人説了半天話,有感慨,有抱怨,有共鳴,像同事之間下班後酒桌上的交談。最後,兩人把房子打得東倒西歪,把自己搞得鼻青臉腫,狀況狼狽不堪,風度盡數丟失,這才算有了結果。
**《黃昏清兵衞》是披着武士片外衣的平民生活劇,這符合導演山田洋次一貫的風格,借用其之前作品的名字,這部影片也可以稱之為“男人之苦”。**清兵衞這個中年男人,妻子病故,上有老又有小,每天都要上班,但作為底層公務員,他收入微薄,難以支撐家用,空閒時少不了做做農活,晚上則常熬夜編些竹籠。低收入讓他衣衫不整,勞作使其顧不上個人衞生,結果被上級領導狠批了一頓,正像員工被老闆訓斥。椿三十郎似乎更不講衞生,他的招牌式的抖肩動作正是蟲叮咬發癢的緣故,但這完全不妨礙他的工作——收拾壞人,不妨礙他行俠仗義後灑脱地事了拂衣去。
低收入讓清兵衞在工作中丟了面子,也讓他在愛情上舉步不前。他喜歡宮澤理惠扮演的離婚女人,但他的沉默寡言和五十石的俸祿讓他無法把愛説出口。他覺得女人嫁過來就是跟他吃苦,過不了這樣的生活,誰叫人家那邊的俸祿是四百石。這就好比你年收入五萬塊,別人的年薪是四十萬那樣。
驚天動地的愛情,清兵衞無法提供。為了愛,敢於拋棄官位,同勢力滔天的蕃主為敵,兵戈相見,那是三船敏郎主演的《奪命劍》中的戲碼。
清兵衞不是椿三十郎,活得一點也不瀟灑。這是個現實得一地雞毛的武士,寫意生活不屬於他。每天黃昏下班,他不跟同事一塊去酒館喝喝酒,聽聽歌,而是頭也不回地徑自走到家中,生火做飯,照顧老人和孩子,他因此有了個外號——黃昏清兵衞。
清兵衞是不少現代上班族的寫照,我們也是黃昏下班就回家的人。他是每天步行往返,我們則多乘坐公交地鐵或騎車。但無論如何,清兵衞還是能看到沿路的夕陽,然後回到家中,不像日本人最崇拜的中國詩人白居易,在黃昏時分,不能離開辦公室。
“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這是白居易對自己工作生涯片斷的記述。年屆五十的老白當中書侍郎的時候,到了黃昏,只剩他一人在中書省官署值班,耳聽得刻漏的滴水聲,有些無聊。陪伴他的,是辦公室的紫薇。來房價居高不下的長安二十年了,白居易總算結束了長期租房的日子,在離單位頗遠的較偏的地方買了棟宅院,可高級公務員的職位在身,他想回去,卻也不易辦到,他只好做一個黃昏回不了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