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何以哀嘆“西方世界霸權終結”?_風聞
大牧_43077-2019-09-08 13:07
馬克龍何以哀嘆“西方世界霸權終結”?作者:沈孝泉(華語智庫高級研究員、新華社世界問題中心研究員)
本文轉載自:華語智庫(ID:huayujunshi)
8月27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在一年一度的外交使節會議上對二戰後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做出深刻反思,哀嘆“西方世界霸權終結”。近些年來,對於當今的國際秩序正當性以及西方對世界擁有的霸權在國際輿論上引起越來越多的疑問和指責,但是,像馬克龍這樣一位在職的總統做出如此深刻的反思並勇於提出“西方世界霸權終結”這樣的結論,這在西方大國中還是第一位。
馬克龍提出這一觀點並非信口而言、也非一時衝動之詞,他是在法國年度駐外使節會議上鄭重提出的,並且用很大篇幅進行了闡述。從慣例上看,法國駐外一百多個國家的使節每年夏季長假之後都要返回巴黎參加使節會議,共和國總統要在會議上就國際局勢進行總體分析,對法國外交方針和重點定下基調,對各個地區和各個熱點問題提出具體政策。馬克龍自2017年執政後,在前兩次使節會議上也遵循了這樣的慣例,然而今年的會議上他卻出乎預料地對西方霸權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儘管他也明確承認法國也屬於西方霸權之列。
馬克龍在演講中提出“西方霸權終結論”的原話是:“我們正經歷西方世界霸權的終結。從18世紀起,我們就適應了建立在西方霸權基礎上的國際秩序。西方霸權在18世紀是經歷啓蒙運動的法國霸權,19世紀是經歷工業革命的英國霸權和20世紀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後擁有經濟和政治統治地位的美國霸權。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被西方所犯的錯誤和美國政府(不僅特朗普政府)近些年來的選擇所顛覆。”

在承認西方霸權終結的同時,馬克龍還指出西方忽視中國、俄羅斯和印度等新興力量崛起的事實。他説;“同時,我們又忽視了新興國家的崛起,其影響被低估了。中國已走在世界前列,俄羅斯取得了重大戰略成就,印度也在崛起。這些新興經濟體不僅是經濟大國,也成為政治大國,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文明國家’。這些國家動搖了現行的國際秩序,不僅影響了經濟秩序,也影響了政治秩序。這些國家在構建國際秩序方面比我們更加具有想象力,而歐洲已經有點失去了這些,他們在重新洗牌。”
對於西方資本主義現狀,馬克龍也進行了深入分析。他提出:“我們還面臨一場從未有過的市場經濟危機。由歐洲創立並在歐洲實施的市場經濟在數十年中已經走上岔路。”他還指出:“扭曲的市場經濟導致嚴重的貧富不均和兩極分化,也打亂了我們的政治秩序。”
客觀地説,馬克龍的這些觀點具有一定的深刻性。他分析了18世紀後形成的西方霸權對二戰後建立的國際秩序產生的影響,他提出現行的國際秩序如今已經難以為繼,西方霸權面臨終結。馬克龍提出,發端於歐洲的市場經濟理論被扭曲是西方制度產生弊端的根源所在,這些切中要害,符合目前歐美國家長期陷入經濟社會困境難以解脱的現狀。

馬克龍為何在國際秩序、西方霸權和市場經濟這些重大的宏觀問題上提出如此深刻坦率的看法?這要放在三個背景下進行解讀;
一、“黃背心運動”促使馬克龍對法國乃至西方制度性危機進行深刻反思。馬克龍對法國存在的危機是深惡痛絕的,因此他高舉改革大旗競選總統,並如願以償。2017年5月他執政後立即大刀闊斧推行改革,然而去年11月爆發了席捲全國的“黃背心運動”,這場抗議運動沒有單一的訴求和目標,不是某個行業的示威活動,參與者是社會各階層,連有“社會穩定器”之稱的中產階級也投入其中,全國支持率達80%,核心訴求是改善民眾生活。顯然,這是法國社會多年積累的問題的總爆發,馬克龍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如果不解決民生問題,任何改革都難以推行,因此,他當時坦率地承認,他的改革計劃與民眾訴求脱節,因此受阻。於是,他立即採取大幅減税、提高最低工資等多項措施以穩定民心,同時開展全國大討論溝通民意,最終舒緩了“黃背心”了憤怒。當然,法國的根本問題並沒有解決,需要馬克龍提出辦法。其實,法國產生的問題並不是歷屆政府或者某個領導人的無能,而是經濟社會制度出現問題,因此馬克龍認為,歸根到底是市場經濟走了歪路,這個判斷符合實際。
二、歐洲一體化遭遇挫折。歐洲一體化始終是歐洲國家的夢想,法國和德國以及其他國家一直為達到這個目標而不懈努力,歐盟的建立、歐元的推出都是一體化的重要舉措和重要標誌。法國全力推動歐洲一體化,成為歐盟的核心大國。其目標是在多極化的世界中歐洲成為強有力的一極,法國則通過歐盟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政治大國的作用。歐洲一體化進程普遍被認為是二戰後以實現長久和平和振興地區經濟為目標的區域化合作的典範,也是二戰後國際秩序中最有創意的政治構想。然而,2007年爆發的希臘債務危機引發了整個歐洲的經濟動盪,接着連續發生了大規模的難民危機、國際恐怖活動在歐洲肆虐、長期執政的德國總理默克爾政治受挫、英國脱歐演化成政治危機、民粹主義在歐洲各國興風作浪、甚至取得政權,這一系列事件重創了歐洲一體化進程,歐盟陷入重重困難之中。馬克龍是高舉振興歐洲的旗幟進入愛麗捨宮的,他給歐洲振興帶來一絲希望。但是,歐洲的路今後如何走,如何把歐盟所有成員國凝聚在一起、如果處理歐盟同美國、俄羅斯以及新興力量國家的關係,這些都是需要做出安排和策劃的。目前,英國陷入脱歐的自身危機、德國被“默克爾之後”所困擾難以自拔,法國雖然獨善其身,但似乎也有孤掌難鳴之虞。歐洲的未來之路需要在西方霸權式微、國際秩序有待重建的背景進行考慮,這正是馬克龍思考的問題。
三、歐美關係發生根本變化。二戰後,以北約為紐帶的跨大西洋兩岸夥伴關係是西方最牢固的政治和戰略同盟。進入21世紀,歐美之間的同盟關係開始發生變化,奧巴馬執政時期實行亞太再平衡戰略,雙方關係出現嫌隙。特朗普2017年上台後的一系列行動導致歐美關係進入全面緊張,G7是歐美關係的標誌,但是2017年和2018年的G7峯會成了特朗普同歐洲盟國吵架的平台。今年的G7峯會前夕,法國總統府人士説,不求這個峯會能夠促進歐美團結,能夠“減少衝突”就是目標。還好,這次峯會在馬克龍的努力下,峯會順利舉行,沒有分裂。當然,這只是一次外交行動,歐美關係已經發生根本變化,雙方同盟關係的象徵——北約呈現“空殼化”,歐洲在安全防務方面依靠美國的日子不復存在。正如默克爾所説,歐洲安全今後需要自己的力量了。歐美同盟是二戰後的國際秩序中最重要的關係,也是歐洲地緣政治中最重要的格局,歐美同盟的崩潰或名存實亡勢必動搖二戰後國際秩序本身,這也正是馬克龍反思現行國際秩序的重要原因。
提出理論必然導致行動,主持駐外使節會議的法國外交部長勒德里昂最近接受記者採訪時提出了法國外交今後的三個主軸,第一法國是國際舞台上的平衡力量,第二法國力主恢復多變主義,第三法國維護歐洲主權。8月下旬在比亞里茨舉行的G7首腦會議上,馬克龍作為東道主不僅引導會議順利進行,而且以硬對硬、採取巧妙手段把美國同伊朗之間的緊張關係大門擠出一道縫,出現了特朗普與魯哈尼直接接觸的可能,而馬克龍成為名副其實的調停人。此前,馬克龍邀請普京訪法,預示兩國關係靠攏,並且導致烏克蘭危機出現重新談判的前景。馬克龍還邀請印度總理莫迪出席了G7峯會,他不久將前往北京再此對中國進行訪問。這一系列外交舉動,單個看沒什麼,但是串聯在一起看,不正是以“西方霸權終結論”為出發點而具有特殊的含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