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被塵封，81歲的他忘了全世界，卻獨獨記得“曹雪梅”_風聞

1

紙短情長。

沈從文絕對是個撩妹高手。《從文家書》收錄《由達園致張兆和》，其中有這麼一段：“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該為自己慶幸……”

原文寫於1931年，付梓後，被萬千文青當做示愛典範。

可惜歷史的真相往往很無情。

沈從文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但他與張兆和的婚姻談不上美滿，青年吵鬧、中年隔閡，晚年分居。過日子可不是風花雪月。

與沈從文同時代的天才詩人穆旦就一針見血地説過：“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柴米油鹽醬醋茶方能窺見生活的真諦。

沈從文寫完情書後七年，崔興禮出生在江蘇沐陽縣。

崔興禮是個苦出身，沒讀什麼書，少年時代就去修大橋。除了不喝酒，他跟沈從文一樣，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雖不名重當世，但他比沈從文有福氣：飢餓一場，遭罪一場，生死一場，結果領略了真的福氣是什麼。

福氣是他知道自己是個有福之人，因為有曹雪梅這樣的女人愛他，為他生養了四個孩子，並幫他尋回記憶，重拾尊嚴。

2

雨在下，水在漲，崔興禮在想河對岸的姑娘。他脱下外套和鞋子，胡亂打個結，頂在腦袋上，就撲進河裏，奮力地遊。

曹雪梅看見了，止不住地流淚，她抱着一個拖拉機輪胎，急忙跳進水裏去接崔興禮。兩個戀人，緊緊擁抱。

曹父問女兒：“你跟着他，再苦也不後悔？”

曹雪梅説：“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這一輩子再苦再累，我也絕不後悔！”

之後，她隨崔興禮來到南京，他正在那裏修建長江大橋。

曹雪梅的大哥追到了南京，想把妹妹勸回，未果，大哥暴怒，臨走前，撂下狠話，斷絕兄妹關係。

1963年5月1日，曹雪梅和崔興禮在工地上結婚。沒有彩禮，沒有嫁妝，沒有新衣，就連被子都是崔興禮的師傅去張羅借來的，3天后便還了。

半個多世紀後，崔興禮的師傅還對曹雪梅説，沒人想到她會和崔興禮結婚。

他們實在是門不當户不對。

3

曹雪梅比崔興禮小3歲，出生在江蘇睢寧縣。

儘管也是農家人，但她幾乎沒吃過什麼苦頭，作為家中獨女，上頭有兩個哥哥，分別年長18歲和10歲，且很早就參加了革命，1949年後都在縣級機關擔任要職。

曹雪梅自小跟大哥在江蘇沭陽生活，後考入部委下屬的一所中專。1960年，19歲的她畢業，被安排到沐陽縣農場工作。

縣委一個老大姐要幫她介紹對象，她瞅了瞅照片，覺得不錯，是個濃眉大眼的帥小夥。

小夥兒就是崔興禮，當時是鐵道部大橋工程局的繪圖技工。

可曹雪梅的哥嫂不樂意了。

她嫂子正好是崔興禮老家的鎮長，對他家的情況相當熟悉：父親是“右派”，已過逝，母親一個人拉扯8個孩子，窮得叮噹響。

曹雪梅託人轉告崔興禮，分手。

崔興禮特意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到沭陽縣。

他每天走30多里路，到農場看曹雪梅。沒錢帶禮物，也不會幫忙幹活，就在旁邊看她，跟她説話。到了下午，再走30多里回去。一個月就做這一件事。

假期結束，崔興禮回南京後，給曹雪梅寄來一個黑色錢包，她欣喜地打開，裏面是最不時興的一枚小發卡和一個老土的橡皮筋。

曹雪梅卻被打動了。

哥嫂聞訊，再次棒打鴛鴦。1962年，他們把曹雪梅的户口轉回睢寧老家，讓她回鄉下父母身邊待著。

不知內情的崔興禮照常給曹雪梅寫信，但總得不到迴音。曹雪梅知道崔興禮會給她寫信，可村裏不通郵政。

他們中斷聯繫小半年。

入夏後，蘇北遭遇洪澇。曹雪梅的村子被河水包圍，道路阻斷。

一個大雨傾盆的上午，她驀然看見崔興禮正朝她家游來。

4

這是中國橋樑驗收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幕。

1969年9月25日上午9時，許世友將軍乘坐的指揮車在前，118輛坦克緊隨其後，緩緩駛過南京長江大橋。

到11時，整個車隊全部通過大橋。60萬羣眾親眼目睹這壯觀的歷史畫面，其中就包括崔興禮和曹雪梅。

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感動。

修建南京長江大橋時，中國內處三年困難時期和“文革”，外與蘇聯友誼破裂，蘇聯撤走援華專家，機器設備及物資。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南京長江大橋被稱作“爭氣橋”，由中國自行設計和建造，耗時8年，於1968年底全線開通。

崔興禮的辛苦自不必説。作為家屬工，曹雪梅也上工地挖水坑、背水泥、給橋樑換螺絲、除鏽。

南京長江大橋建成後，崔興禮又挪地方。橋修到那裏，曹雪梅就跟到那裏，四海為家。

他們4個兒女是在3個不同省份出生，“大兒子是建南京長江大橋期間出生的，二兒子和大女兒是在湖北建枝城長江大橋時生的，小女兒是山東建黃河大橋時生的。”

崔興禮不抽煙不喝酒，每月工資都上交，回家就搶做家務。

在曹雪梅的記憶裏，丈夫“特別聰明、善解人意。”他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做童裝，每年春節都會給孩子們親自縫製新衣。

1976年，中鐵大橋工程局後勤部在武漢成立，為了不讓妻兒繼續漂泊，崔興禮把家安在武漢。從此，他和和曹雪梅開始了17年的異地生活。　

5

沒有電話，電報費太貴，夫妻倆只能鴻雁傳書。直至今日，他們家中仍珍藏着2000多封信。 

信裏所述帶有特殊年代的印記。

如，崔興禮這樣寫：“親愛的梅，我的好妻子，我日夜都在想你！想到你家庭工作兩肩挑，我就特別內疚……” 

曹雪梅這樣回：“親愛的禮，我的好丈夫，我也深深想念你！你不要內疚，不要難過，我懂你！你是在為國家的橋樑建設添磚加瓦。有國才有家，國好家才好，你放心做你的事業，我不累，我永遠支持你，做好你的賢內助……” 

1981年5月8日，曹雪梅40歲生日。那天，崔興禮請假回來，給她買了一件絲絨連衣裙和一枚金戒指。曹雪梅愛不釋手。

此後每次探親，崔興禮都會給曹雪梅買新衣和首飾。

多年後，曹雪梅還念念不忘，“他一直很寵我愛我。他給我買的很多衣服，現在還半新地掛在衣櫥裏。條件漸漸好了後，我就胖了，穿不上啦。”

在曹雪梅的支持下，崔興禮鑽研業務，深受重用，1989年作為技術指導專家，派到緬甸，援建丁茵大橋，榮獲勳章。

1992年，失聯差不多30年的大嫂來武漢，曹雪梅一家隆重接待。

在黃鶴樓前的一棵大樹下，大嫂問曹雪梅，還恨兄嫂嗎？

曹雪梅笑説不恨，因為她沒嫁錯人，過得很幸福。

6

幸福會來敲門。但敲門的不一定都是好事。

1995年，57歲的崔興禮被調回武漢後勤部，從事技術諮詢。他和曹雪梅終於團聚了。此時，子女都已成家，兩人本以為能安享晚年。

可1997年，剛退休的崔興禮突發中風，接下來幾年又兩次中風。因及時送醫，加上曹雪梅的悉心照料，恢復地很好。

可崔興禮總有些不對勁。他燒水經常把鍋燒焦，讓他去樓下買鹽卻空手而歸。

有天凌晨1點，打牌歸來的鄰居在小區門口遇到穿戴整齊的崔興禮。

“你幹嘛去啊？”

“我找曹雪梅去。”

鄰居莫名驚詫，連忙敲門，把睡夢中的曹雪梅驚醒，她這才發現身旁的崔興禮不見了。

最疼愛的小女兒崔嶸回孃家，隔着防盜門，崔興禮重複説“我不認識你”，任憑女兒哭着喊着叫爸爸，他就是不肯開門。

家人終於意識到崔興禮病了，把他送到醫院，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

7

阿爾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痴呆症，比癌症更可怕。

1901年，德國法蘭克福一個名叫奧古斯特·登特（Auguste Deter）的女人出現記憶障礙，胡言亂語，被送去精神病院。

精神病學家愛洛斯·阿爾茲海默（Alois Alzheimer）為她治療了5個月。

1906年，奧古斯特死亡，阿爾茲海默在一次科學會議上報告了她的病例，這是研究者對老年痴呆新亞型的首次描述。

1910年，為表彰阿爾茲海默的貢獻，人們將該病命名為阿爾茲海默症。但直到80年後，醫學界才對這種疾病投以更多的關注。

目前，全球阿爾茲海默病人數高達3500萬人。

但遺憾的是，人類尚無治療阿爾茲海默症的特效藥。過去20年來，所有的研究幾乎全軍覆沒，故此主要依靠輔助性治療。

阿爾茲海默症分為輕、中、重三個階段，每個階段護理重不相同，可仍要儘可能保存患者的認知功能。

阿爾茲海默症會讓患者經受數年甚至數十年毫無尊嚴的生存期。

據2016年《中國老年人走失狀況白皮書》顯示，全國走失老人一年約50萬，平均年齡75.89歲。72%的走失老人都有記憶力障礙，其中25%的人患有阿爾茲海默症。

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兩個女兒雖在武漢，但不住一起，要強的曹雪梅又不願意請保姆。為了防止崔興禮半夜出走，她睡覺時，用繩子把兩人的腳系在一起。

可百密終有一疏，崔興禮還是出走了三次。尤其是2015年那次最為驚心。

那是一家人生命中最煎熬的6個小時。

6個小時後，當家人找到崔興禮時，他在那裏左張右望，不知道在找什麼。

小女兒崔嶸問爸爸，你為什麼要走，你為什麼要跑？

崔興禮説，哎呀，要找我老婆，她叫曹雪梅。

那一刻，曹雪梅眼淚就下來了，“他忘記了全世界，都沒有忘掉我”。

8

崔興禮越來越少説話，口齒越來越不清楚。曹雪梅用各種辦法逗他講話，都收效甚微。

外孫女貝貝給她出了個主意：“擴大交際圈子，也許姥爺就愛講話啦。” 於是，她給曹雪梅開通了一個網絡直播間，取名“開心奶奶”。

2016年7月，曹雪梅帶着崔興禮正式開始網絡直播，每天早晚八點各一場，曹雪梅自稱“開心奶奶”，崔興禮被她稱為“快樂爺爺”。

直播前，曹雪梅都會把崔興禮收拾地漂漂亮亮。她直播的內容並無特別，唱唱歌、跳跳舞，與老伴聊天、與網友互動。

一開始，崔興禮總不願意説話。後來，曹雪梅就引導他複述自己的話。起初，網友以為這是他故意搞笑，後來才知道，老人患了阿爾茲海默症。

接着，曹雪梅又循序漸進地考崔興禮簡單的算術題和腦筋急轉彎。

瞭解到曹雪梅和崔興禮的經歷後，粉絲們感動不已，紛紛用送花送禮物的方式，鼓勵兩個老人。

9

曹雪梅到底是上了年紀，照顧崔興禮有些吃力。

兩個加起來快160歲的老人單獨生活，萬一有個不測呢？

外孫女貝貝找到了阿里雲物聯網解決方案實驗室的技術專家代立晨。

物聯網解決方案實驗室聽起來高大上，概而言之，就是通過AI、邊緣計算、IoT、數據智能等科技為人類服務。

貝貝是看了央視《秘密大改造》的節目後深受啓發。

2018年初，阿里雲物聯網解決方案實驗室研製出一套為盲人提供的可行性創新方案——“智能家居”系統，就是給系統中的家電裝上“大腦”。

代立晨與央視《秘密大改造》欄目取得聯繫，為四川的視障人士大川家安上了這套系統。

正好，阿里雲IOT團隊已經注意到了另一個需求人羣——老年人。

2017年，國務院公佈《“十三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預計到2020年，全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將增加到2.55億人左右，獨居和空巢老年人將增加到1.18億人左右，其中患阿爾茲海默病人數在800萬左右。

由於病人及家屬對病情認知的侷限，67%的患者在確診時已錯過最佳干預時間。

不把阿爾茲海默症當成一個老年病去敷衍將就，老人們才有可能過上更體面的晚年生活。

與貝貝取得聯繫後，代立晨四次前往武漢，給崔興禮和曹雪梅的家做改造。

阿里雲工程師與生態夥伴為老人家量身定製了一整套遠程看護方案，藉助阿里雲智能人居平台，接入多種物聯網設備，通過非侵入、無感知的智能人居系統，對老人的起居、吃藥、出入、跌倒、生命體徵、出行定位等方面進行全方位看護。

阿爾茲海默症摧毀的不僅是病人，還包括所有愛他們的人。而技術正同人一起努力，牢牢的把患者心中的愛保護起來。

科技讓愛不再缺席。如今，阿里雲已和多個城市的社區合作，落地“智能人居”解決方案，把不能守候近旁的兒女帶回老人身邊。

10

沈從文的《由達園致張兆和》中，還有這麼一段：“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人老後，就會慢慢忘記最愛的人，最喜歡的事。而阿爾茲海默症會將記憶塵封。

電影《尋夢環遊記》重新定義了死亡，人有兩次死亡，第一次是肉體的消逝，第二次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你，即“終極死亡”。

死亡不是永別，忘記才是。在愛的記憶消失前，請記住我。

直播2年後，崔興禮的症狀緩解不少，這讓曹雪梅特別有成就感，“雖然他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要比直播前好很多，我特別有信心讓他恢復得更好。”

因為生活不能自理，崔興禮大小便不受控，有時會弄到身上或地板上。曹雪梅就跟在後面擦地，幫他洗澡，再去洗曬衣褲。

曹雪梅從不抱怨，她説自己這一生，再大的苦，再大的難，都吃了，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她計較的呢。

有時，崔興禮好像突然清醒了，會問：“曹雪梅，你煩不煩我啊？”接着又自言自語：“我糊塗了”。

曹雪梅聽得心裏難受，卻笑着安慰老伴，“我不生氣。”

他們的關係就像分裂出兩個人來，一個年長一個年幼，幼者一傷心鬧騰，長者便拿好話來哄，哄出歲月寧靜。

每天，曹雪梅都要逗逗崔興禮。

“爺爺今年幾歲呀？”

“8歲”

“爺爺上哪兒去？”

“回家。”

“回哪個家？”

“回我老婆家。”

“你老婆是誰啊？”

“曹雪梅。”

全文完

後記

最早認識曹雪梅是在2019年春節的一檔特別節目中，邀請了湖北各界人士在黃鶴樓前大合唱，有院士、明星、歌唱家，還有曹雪梅及家人。

我很好奇，本能覺得這一家子肯定有故事。幾經輾轉，後託人打聽，終於聯絡上，並上門探視了兩個老人，深聊許久。

寫完這篇文章後只有一個念頭：沒有結婚的朋友趕緊找個愛人結婚，結婚的朋友請珍惜眼前人。

老齡化社會已經抵達，我們如何老有所依？

金錢買不來尊嚴，子女終究是目送他們漸行漸遠。只有愛人，陪你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