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霍亂之夏:一個城市的防疫與中醫的命運(上)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09-09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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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一個魔鬼當了道,一個又兇狠又蠻橫的魔鬼,這傢伙儘管長期以來已在肆虐,可眼下卻公開稱王稱霸、肆無忌憚起來,悄悄在人心中散佈神秘的莫名恐懼,叫它產生出的念頭,這個惡魔,名字就叫麻木不仁。
——[德]托馬斯·曼《魔山》
01
假如你在1932年的夏秋之際拜訪成都,會看到這樣一種末日景象:以往傍晚在府河邊喝綠豆稀飯、韻茶、擺龍門陣的市民不見了蹤影,僅留下蟬鳴聲不知疲倦地填補着空寂;街邊的茶館酒肆門可羅雀,醫卜星相、三教九流雲集的“扯謊壩”空空如也;“往來輿馬若雲屯”的通惠門,停滿了一車一車準備運送出城的棺木草蓆;家家户户門前掛上了紅燈籠,在夏末湛藍的天際下,整個城市星星點點的紅光透露出詭異、死亡的氣息。
當代成都茶館
路人行色匆匆,偶然撞見,他們都會對你這樣的陌生人避之不及,只丟下一句話就迅速離開:
“還來省城爪子,虎疫來了!”
虎疫是什麼?是老虎帶來的疾病,或是老虎成災?老虎為害,是人稀獸眾的偏遠山區才會發生的事情。成都平原最近一次老虎食人的記載,是在戰禍連年的明末清初。那時蜀中百姓屠戮殆盡:“強者為盜,聚眾掠男女,屠為脯。繼以大疫,人又死,是後虎出為害,渡水登樓州縣皆虎。”但這也是三百年前的故事了。經過了數代移民,生齒滋長,此時蓉城人口已達三十萬以上,別説老虎,方圓百里內恐怕連野狼野豬也難覓蹤跡。
其實,“虎疫”之所以以虎為名,是因為其英文發音為“虎烈拉(Cholera)”,它的另一個譯名現代人可能更加熟悉——霍亂。
“霍亂”一詞在漢語中原指急性腸胃炎,它沒有什麼傳染性,“自古以來,至清之中葉,言霍亂者,未有殺人如麻及大流行之記載”。而被稱為虎疫的“虎烈拉”發源於南亞次大陸,可謂是一頭“孟加拉虎”。20世紀三四十年代,醫界開始普遍以“霍亂”來指稱這種可怖的瘟疫。中國有記載的第一次“虎烈拉”疫情,是發生在清代嘉慶二十五年(1820),由海路傳入而引發。此後霍亂的病菌沿着水路逐漸擴散到內陸,同治六年(1867),四川出現了霍亂爆發的首次記錄。
嘉慶
染上霍亂的患者,最初會感到全身虛弱、盜汗和胃部顫動,隨後是驚人的腹瀉。腹瀉持續幾小時後,大便就變成了一種無味的白色液體, 俗稱“米湯便”。噁心與嘔吐又使得染病者飲水極為困難,脱水引發痙攣和四肢的劇痛,當身體排幹了它的體液時,患者體重迅速下降,皮膚開始鬆弛、堆疊、起皺,膚色變藍,最後幾乎暗成了黑色。患者的聲音也變得沙啞且有崩潰之感。這些疫病症狀發生在 5-12小時之內,若沒有及時、正確地救治,霍亂患者會在短時間內死亡。
相比較染病致死的痛苦過程,令人羣更加莫名恐懼的是霍亂極強又極快的傳染性。對缺乏現代傳染病知識的人來説,它好比鬼魅作祟,來無影去無蹤。在這種殺人如麻又防不勝防的疫病威脅下,人們似乎擺脱了階級的高下、行業的差別,統統成了“瘟神”案板上待宰的魚肉。縱使你是高官巨賈,也逃不過死神的眷顧,因此民間有“紅燈籠,高高掛,先死窮人後死官,發財人死在八月間”的歌謠。
1932年的霍亂疫情席捲了除新疆、青海、西藏外的絕大多數省份,四川數地都有疫情發生,當年的醫藥類報刊《廣濟醫刊》中報道了四川內江數則染病致死的例子:
“有劉某在茶館問友人云,今晨中街出若干具,友達共出六十四具。劉正談笑間,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其友初尚以為戲,及觀其色變,始覓醫藥治,醫未至而劉已死矣。
又道士趙隆文,往龍院開靈。甲家死三人,乙家死二人,丙家死一人。道士在乙家作法時,竟伏地不起,主人尚以為作法,良久,呼之不應,氣息身冷矣。
又有中醫楊之厚,為某家診受疫者六人,診未竣,開方亦未完,醫雲,‘我回家後必死,不再診矣,診金毋須交也。’主人愕然。醫歸,是夕竟死去。而所診之六人,亦不能救。”
雖是醫藥類期刊,但作者敍述染疫身死的例子沒有詳細描寫患者的病情、致死的過程,卻極力渲染死亡的意外性和突發性,大有道聽途説作小説家言的風格。
其中提到的病例,尤其是那位中醫楊之厚中斷診治、歸家而亡的故事,其背後的意涵頗值得玩味:在虎疫的血盆大口前,絕地通天的術士、妙手回春的杏林子弟自身都難保,更不用説驅病救人了。
02
成都,這座擁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城,到20世紀三十年代時,“舊的已經漸漸毀滅下去,新的工業文化還沒有影子,卻已染上了濃厚的淺薄的商業色彩。”電燈、電話、汽車等現代器物已經在城裏出現,警察、西式醫院、新式大學等現代組織也在此紮根,1928年成都成立了市政府,市政府下設社會局、財政局、衞生局、教育局、公安局,現代市政的基本架構成型。
架子雖然搭起來了,卻是搭在了流沙上。三十年代,四川政治的舞台依然是大小軍閥輪番主唱,成都經歷了民國初年的黔軍、滇軍、川軍的爭奪;1917年慘烈的巷戰;二十年代的楊森進駐後又被驅逐;到1932年,城頭正飄揚着三面“大王旗”:劉文輝、田頌堯與鄧錫侯。
鄧錫侯
此時的成都市政府夾在三支軍隊間蹣跚而行。軍隊系統與政府間權責不清,税收大部分被軍隊把持,包括衞生局在內的政府機構空有架子,甚至政府官員的任命,往往都是三軍爭奪妥協的產物。三方關係微妙而又暗潮洶湧,成都的政治結構處於一種脆弱的平衡狀態,直到1932年十一月,劉文輝與田頌堯最終以巷戰打破了這種平衡。而在此之前的七、八月份,全國性霍亂在成都爆發。
俗話説“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虎疫”來襲時“神仙們”正在摩拳擦掌、蓄力待發。當時負責民政的成都市政府財力人力都捉襟見肘,就算想要開展防疫工作,也有心無力。除了依靠駐軍印製一些防疫傳單張貼於大街小巷,剩下的只是由衞生局採購一些防疫藥品提供給臨時成立的防疫醫院:
“所辦防疫注射藥品,刻已運到,交由紅石柱防疫醫院救濟市民,特由該會印製免費證二萬張,交由公安局轉發各區警察署所,轉各街街正,發給勞工苦力貧民,持據前往紅石柱街防疫醫院注射,以免傳染時疫。”
二萬張的免費證,對於“虎口”下的四十萬成都居民,無異於杯水車薪。
當時成都的西式醫院數量少得可憐,僅有四聖祠北街的“仁濟醫院(後部分併入華西協和大學醫院)”,陝西街的“存仁醫院(後也併入華西協和大學醫院,眼耳鼻喉專科)”,馬道街的“博愛聖修醫院”,北郊張家巷的“平安醫院”四家,而且它們都是基督教會(包括天主教會)辦的醫院,對保守的成都居民來説,西醫的接受度並不高。
政府的無能,醫院的匱乏,絕大多數成都人只能向杏林弟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03
而此時成都中醫又是怎樣的情況呢?
蘇友農曾在《成都中醫情況》一文中對蓉城從醫人員作了詳細的分類介紹:
一、晚清的官宦和士人自學,初為家人治病,推及親友,後掛牌行醫,“此所謂半路出家者是也”。
二、晚清科舉不成的讀書人自學,多為謀短期速成,即行開業者。
三、家傳師授,幼而學,壯而行者:以骨傷、瘡瘍外科為多。
四、先學抓藥,逐漸知醫而行醫者,多出身於中藥鋪老闆或學徒。
五、在善堂送醫成名者,即在善堂義務或半義務看病送診,一方面積累臨牀經驗,另一方面結識病人,逐漸樹立信譽。
從20世紀初開始,成都巡警道以統一考試為醫生掛牌,民國時期的市政府(市政公所)衞生局承襲其法,多在開業行醫時貼上了官方認證的標籤。雖然表面上更“正規化”了,但實際中醫各自為政、師徒相傳的狀況依然如故。
這樣一羣以自學、私授為主的醫生羣體,其質量和水平良莠不齊不説,而且流派紛雜,同行相忌,甚至互相攻訐。
瞭解近代中國醫學史的人都知道,**20世紀前三十年,是中西醫關係從齟齬到對決的一個時代。**隨着新文化運動的興起,“科學”概念在中國知識界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並形成了一種“全盤西化”的社會思潮,這一思潮對中醫持強烈的批判立場。批判中醫的人物不僅包括西醫界的翹楚,梁啓超、胡適、陳獨秀、魯迅等文化界的大師也涉入其間,而中醫界人士自然起身辯駁反擊。
胡適
在長達十多年的論戰中,雙方最初在媒體上發表各種文章互相辯論,後逐漸升級為罵戰。攻擊方罵中醫“非科學”,嘲笑中醫捍衞者“愚昧無知”,地質學家丁文江還曾寫過一幅頗有當今網絡語言風格的對聯:“爬山、吃肉、罵中醫,年老心不老;寫字、喝酒、説官話,知難行亦難。”在許多新式報紙上,中醫醫生的形象,甚至跟作法事畫符的道士和尚已經相去不遠了。
近代中國社會的思想變化迅速,捍衞中醫者的應對越來越顯得左支右絀,最後甚至給西醫扣違背“三民主義”的政治“大帽子”:
“一曰民族主義,西醫主張廢置中醫中藥,盡改西醫西藥,使我全民民族之生命,操於西醫西藥之手,此亡族主義也。二曰民權主義,西醫以極少數之意見,乃處心積慮,利用時機,欲以壓迫數百萬之中醫中藥界,不顧民權,莫此為甚。三曰民生主義,吾國業國醫國藥者數百萬人,西醫竟欲盡以西醫西藥養其席,招致外賓,為座上客,揮使同胞無啖飯地,民生主義之謂何也!”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後,衞生行政部門基本由西醫和偏好西醫的官員把持。1929年,反中醫人士提出“廢止中醫案”,試圖以行政方式廢除中醫,將中醫的生存問題推向了風口浪尖。中醫在現代衞生行政體系中的尷尬地位由此凸顯。
這一提案在全國範圍內引起中醫藥從業人員的劇烈反彈,他們大規模組織抗議,各地請願團體進京“上訪”,國民政府最終收回了“廢止中醫案”。
中醫雖然躲過一劫,但餘雲岫在《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衞生之障礙案》的結論“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向上,衞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依然如閘刀般懸在中醫頭上。
04
成都遠僻西南,西醫力量相對弱小,危機意識並不強烈。中醫界人士又長期熱衷於“內訌”,在全國各大城市的中醫同業組織相繼成立後,成都中醫人士才於1926年成立了一個“成都醫民總工會”,卻因部分中醫師對這一組織的名稱不滿(實際還是對於該組織之權威缺乏認同),這些醫師退出自組了一個“成都中醫學會”,後改稱“成都醫民聯合會”。
**在1929年的“廢止中醫案”的行動中,全國各地中醫組織雲集上海,成立了“全國中醫藥團體總聯合會”。**但川省中醫界派出的代表居然只是一位頗有聲望的“外行”——綿竹士紳劉子沉,四川中醫界一盤散沙的狀況可見一斑。
中藥
同業組織不能統一使得成都許多中醫無所適從,未加入的醫生數量很多,而且這些組織缺乏嚴格的規章制度,不能統籌指揮大規模的醫療行動。因而面對此次肆虐的虎疫,成都中醫界並沒有可供因應的機制。
隨着疫情日趨加重,蓉城數十萬居民在虎口下痛苦呻吟,悲慘的情形讓城裏各個醫館裏掛的“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等招牌顯得格外諷刺。作為這座城市醫療行業的主力軍,中醫界人士若不能有所行動,任憑蓉城居民的棺木草蓆日益增加,恐怕也會為中醫搖搖欲墜的命運釘上棺材板。
在延續人民生命和事業生命的雙重責任下,成都中醫界不得不打破門户,捐棄往日嫌隙,選出名醫沈紹九為魁首,團結起來扛起了成都防疫的重任。
沈紹九名湘,原籍浙江紹興,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生於成都。年輕時學習“刑名”,在地方衙門當幕客,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師爺”。30歲後,沈紹九拜成都名醫範靜濤為師,同時又受到浙江名醫敬雲樵點撥。1896年,他在成都正式開業行醫,數年之間就聲名鵲起。清末文人傅崇矩在他編撰的《成都通覽》中,將沈紹九列入蓉城十大內科醫生。民國初年,沈紹九被譽為成都四大名中醫之首,其他三位是陸景廷、顧燮卿與張子初(一説是王樸誠)。
**沈紹九先生登高而呼、召集組織,迅速把原本一盤散沙的蓉城中醫界捏在一起。**同時他敏鋭地認識到,這一年爆發的霍亂,是敉平成都中醫界裂痕,改變中醫組織和行為的一次契機。
憑藉自身的威望,他與名醫陸景廷一同倡議醫界人士不分流派和門户,共同組織救護隊。根據疫情的狀況,沈先生特意混合抽調“工會”和“聯合會”的醫生,五人為一小組,分頭行動,挨門逐户向患者送醫送藥,宣傳防疫知識。
沒有比災害更能團結人心,成都中醫界在抗疫的共同行動中,集思廣益,以治療效果為歸依,消弭原來勢同水火的流派畛域,平息宿怨矛盾。
本年9月22日,國民政府公佈《醫師法》,根據其中第三十九條規定“同一區域內同級公會以一個為限”,成都的“醫民總工會”和“醫民聯合會”隨即合併,成立“成都國醫公會”。這個新組織的成立,雖説是中醫界人士對國家法律的響應,但如果沒有夏秋之際合作抗疫的這一段經歷,成都中醫界在組織上的統一恐怕還要好些年才能實現。
組織上的障礙掃除後,如何進行防疫,選擇怎樣的醫療手段,是成都中醫面臨的具體問題。
[1](清)費密:《荒書》,《張獻忠剿四川實錄》,巴蜀書社,2002年。
[2] 餘雲岫:《流行性霍亂與中國舊醫學》,《中華醫學雜誌》1943年第29 期
[3] 《內江虎疫之奇慘》,載《廣濟醫刊》1932年第九卷第九號
[4] 王澤華、王鶴:《民國時期的老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5] 《一週間染時疫死亡統計,據公安局報告共計四百餘人》,載《新新新聞》1932年9月5日。
[6] 蘇友農:《成都中醫情況》,載《成都文史資料選輯》第六輯,1984年。
[7] 《醫藥新聞報之通電》,載《申報》1929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