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玩”科普的網紅教授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09-10 16:59
來源:微信公眾號“ 剝洋葱people”
化學實驗也被冠以可愛的稱呼——“阿拉丁神燈”“大象的牙膏”“法老之蛇”,他稱之為“科學秀”,他經常在實驗時講新段子,觀察孩子們,如果孩子沒笑,那下次會換一個新的段子。
文|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楊許麗
►本文約4455字,閲讀全文約需9分鍾
燒瓶裏的雙氧水劇烈翻滾着,白色的煙霧一團團冒出,一位白頭髮、白鬍子的外國人站在煙霧中,手舉一隻“阿拉丁神燈”。直到煙霧散盡,他對着鏡頭説:“神奇嗎?但我不是真的阿拉丁,我是化學家。”
8月的傍晚,晚霞照進北京化工大學的一間實驗室,61歲的英籍教授戴偉結束視頻拍攝,繼續忙碌着整理化學試劑。新學期的第一週,他將去內蒙古的四所中學做科普。
戴偉是北京化工大學的特聘教授,牛津大學博士,已來中國任教23年。九年前,他從無機化學實驗室的科研工作中走出來,投入化學科普事業,每年去全國二十多個城市、八十多所學校演示化學實驗。
2018年2月起,“戴博士實驗室”發佈了185個短視頻,單條視頻播放量最高超過1500萬。做實驗、講段子、錄視頻、開直播……戴偉成了“網紅”教師,他正嘗試用最有趣的實驗、最流行的平台科普化學,“好玩的背後,是科學的思維。”
“網紅”戴博士
凌晨四點,天微微亮,戴偉開始新的一天。他的科普活動日程表已經排到了十一月份,都已預定給了某一所學校或科技館。沒有科普活動的日子,他吃過早飯,出門遛遛狗,再穿過校園一角,走到科普實驗室,開始一天的工作,配試劑、清點材料、修改論文。
**2019年8月30日,北京化工大學實驗室內,網紅教授戴偉在整理給學生上課的材料。**新京報記者鄭新洽 攝
去年年底,他搬離了堆滿科普材料,只留有一條過道、需要側身才能勉強進入的辦公室,學校提供了一間寬敞的科普實驗室——四排八個實驗台,化學試劑和實驗器皿被整齊擺進櫃子,學生周明(化名)調侃,“來找戴維,終於有椅子坐了。”
中午去校外餐館吃飯時,服務員認出他,“戴博士,我是你的視頻粉絲”;坐高鐵時,鄰座的人會掏出手機,找他合影。
戴偉感受到自己成為“網紅”是在2018年的暑假,但視頻“火”起來要更早一些。2018年3月30日,助手索樂樂上傳了視頻,是戴偉在一所學校演示“火星四射”實驗。身穿白大褂、戴着護目鏡的他將一支盛着墨綠色固體的燃燒匙,伸進大燒瓶內,敲碰出清脆的響聲,火星如同綻放的煙花,向四周噴濺。視頻裏傳來孩子們的驚呼聲。
這個視頻播放量超過1500萬,評論過萬。索樂樂每隔幾分鐘,就在志願者羣裏分享一次,他有點激動,粉絲數、播放量蹭蹭蹭漲。
索樂樂是2011年一次科技節的志願者,他負責幫助戴偉的展位維持秩序。那一場做的是“大象牙膏”實驗,綠色的液體從杯中噴湧而出,一米、兩米,直衝天花板,“哇”,彼時25歲的他跟着現場的小朋友一起大喊。
**戴偉在演示“大象牙膏”實驗。**受訪者供圖。
“化學原來這麼有意思,”初中畢業後,他再未進入校園,印象裏化學課很枯燥,他對科學知識充滿嚮往又心懷遺憾。此後,他成為戴偉科普活動上常駐的志願者,和周明一起領着小朋友穿戴防護服、護目鏡,指導他們操作小實驗。
2018年年初,索樂樂回山東老家過年,親朋好友都在玩短視頻。他向戴偉建議,拍一些化學科普小實驗的短視頻,“肯定很多人看。”他上傳了幾條視頻,每條時長僅十一秒,剛剛夠一次小實驗最精彩的部分。出乎意料的是,每條更新,都帶來上百萬的播放量和幾百上千條評論。
有網友在評論裏説,“中國的孩子們在現實中接觸實驗的機會太少了。”戴偉想,他在線下每次只能給幾十人、幾百人演示實驗,但通過互聯網,實驗視頻可以供幾千萬人觀看。
他開始嘗試將電影、小説元素融入化學實驗科普中。在看流浪地球時,他聯想到氫氣和氧氣接觸時的爆炸,便拍了一期視頻,“最重要的不是做什麼化學實驗,而是怎麼去包裝它,我做科普的創新在這裏。”
**戴偉教授的賬號已經擁有290萬粉絲。**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不是魔法師,是化學家”
“好神奇的魔法,”一位小朋友穿着最小號的防護服,戴着護目鏡,衣襬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鞋子,他仰起頭,手指交叉相握,望着白頭髮、白鬍子的戴偉。
戴偉表演完,蹲下身,看着這位小朋友,一字一句説,“我是化學家,化學就是這麼神奇,想不想學?”
戴偉對化學的興趣在11歲讀初一時萌芽。廚房是他的第一個“實驗室”,他照着化學書上的簡易圖,從小蘇打加入醋開始,試過了能找到的日用品,“有些加進去能變顏色,變出氣泡,很神奇。”
廚房經常被他搞得滿地狼藉,父親把後院小棚裝修好,拆除木質的地板,鋪上水泥,當他的專屬“實驗室”。他從圖書館借來化學讀物,看到有意思的實驗總是手癢想試試,“書上説黃磷活性很高,碰到氧氣會燃燒,我只能買到紅磷,就找來書,學會製作了黃磷。”
**戴偉在演示“火星四射”實驗。**受訪者供圖。
戴偉一陣後怕,“當時並沒有足夠的化學知識,讓我認識到這個實驗的危險性,過程中很容易發生爆炸。”
在牛津大學讀博士期間,他加入無機化學實驗室的課題組,真正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科研方向。
1996年,戴偉辭去了英國埃克塞特大學化學系教學委員會主席的職務,帶着一本紅皮英漢詞典,來到中國成為訪問學者,加入北京化工大學化學研究所段雪教授的實驗室。
此前,我國在1991年頒佈實施的《高等學校聘請外國文教專家和外籍教師的規定》和1995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對我國教育機構聘請外國專家和外籍教師任教或開展學術交流做出明文規定。根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鑑》數據,1990年中國高校聘請的聘期一年以上的外國專家和教授僅1547人,到了2016年,外籍教師人數增長到16948人。
戴偉稱自己並不是傳統的英國人,他喜歡富有變化的生活,“化學反應正是劇烈的變化,來中國也是。”來中國前,他對中國的瞭解僅限於初中時訂閲的《北京週報》的文章,“雜誌裏説‘中國的農民生活很富裕’。”從1987年第一次來中國參加學術會議開始,他感受到,“它比較封閉,但發展速度很快。”
他是段雪實驗室的第三位成員,實驗室只有一間小屋子,擺着一張實驗桌,他繼續深耕無機化學領域的基礎研究,研究催化劑材料。
他住在學校的宿舍裏,一棟樓走到另一棟樓只需要幾分鐘,每天早上八點多,他去圖書館查查資料,再去實驗室做實驗、寫論文,“每天如果沒有學到一些新知識,感覺一天白上班了。”
他給本科生和研究生上無機化學理論課,教博士生英語。三四十人的班級,大部分學生坐在後排不説話,只有一兩個學生和他交流,讓他不適應的是,他幾乎需要全程講課,偶爾提問,學生會條件反射站起來,他趕緊擺手,“坐着回答就好。”
晚上,他總去黃亭子酒吧坐一坐,點上一杯扎啤。他形容這家酒吧,“像家一樣,一進門,老闆夫妻倆、服務員、客人都認識,聊天有説不完的話。”
周明有次見到戴偉,他一個人在實驗樓,費力搬起大紙箱,走上走下,來來回回好幾趟,周明很觸動,“一名老教授,搬得很吃力,都親力親為。”他上前幫忙抬起紙箱,得到一句感謝和囑託,“科普的東西,一定輕拿輕放。”
搬來搬去的“化學實驗室”
“把紫甘藍的葉子撕碎,放入一盆清水中揉搓,水變成青藍色,用杯子裝好,試試看,分別加入醋、檸檬、洗滌劑、小蘇打……”
2011年的一個週末,戴偉來到一所打工子弟學校,沿街是小賣部、小餐廳,電動車、三輪車穿街而過,“滴滴滴”響個不停,揚起灰塵。作為英國皇家化學學會北京分會的創始人,戴偉申請到1000英鎊資金,正式開始給小學生做科普。
**戴偉在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學校做科普。**受訪者供圖
戴偉和志願者在三年級的教室裏搭起簡易的“化學實驗室”,幾張桌子拼起來成了實驗台,鋪上撕開的塑料垃圾袋,搬來的生活用品充當化學試劑的材料和實驗器皿,“化學無處不在,”戴偉有他的用意。
戴偉設計了六個酸鹼測試的小實驗,這是11歲的他嘗試的第一批化學實驗。“戴老師,水變成綠色了,為什麼?”小朋友們喊戴偉看自己的水杯,聲音一個賽一個的響亮。戴偉讓他們先試一試,“哪些是酸,哪些是鹼,加進去顏色一樣嗎?它們是不是好朋友?”
幾周後,戴偉再次來到這所學校,一些學生等在教學樓前,一看到他們,撲上來舉着手裏的酸鹼試紙,“戴老師,看!”上面寫滿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寫着他們找到的酸鹼物質,測試的顏色。
戴偉還會領着小朋友用瓶子“飛火箭”。在操場上,擺上一排口香糖瓶子,裝入不同量的醋,讓小朋友們預測哪支“火箭”會飛得更高。每個小朋友手裏拿着小蘇打,加入一小匙,“火箭”一衝上天。“哇”,操場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他們跑來跑去等着“火箭”發射。
戴偉的實驗室堆放着一箱箱這樣的“寶貝兒”。喝完的空汽水瓶,裝液氮的保温壺,“煎蛋”的鐵鍋,每一樣都跟着一串化學實驗故事。
化學實驗也被冠以可愛的稱呼——“阿拉丁神燈”“大象的牙膏”“法老之蛇”,他稱之為“科學秀”,“化學實驗加了一些幽默故事元素,活躍氣氛。”他經常在實驗時講新段子,觀察孩子們,如果孩子沒笑,那下次會換一個新的段子。
“小朋友最多,驚呼聲最大,那一定是戴博士的展位。”周明玩笑道,但這一定是保安最不喜歡的展位,“經常有些小摩擦”。
**科學節活動現場,戴偉帶着小觀眾一起演示化學小實驗。**受訪者供圖
每次活動,戴偉會提前一個半小時到現場。他也是最晚離開展館的人,一有孩子提問,他會放下手裏的收尾工作,耐心回答。往往到最後,展廳只剩下幾盞燈照着他的展位。
戴偉將自己的“科學秀”和其他人的實驗表演區分,“一些表演只停留在表面,”他會引導孩子們討論,“科普的目的有兩個,在一些人心中埋下科學的種子,他們會成為科學家;另一些人則學會提出問題,蒐集證據論證問題。”這是戴偉希望傳達的“科學思維”。
為更多人做些什麼
2014年的冬天,戴偉參與籌辦了一場化學賽事。閉幕式上,一名高二男生在台上眼眶泛紅,幾度哽咽,他一直喜歡化學,但課堂上少有的幾次化學實驗,坐在後排的他都看不清,這次終於有機會自己操作三個實驗,“原來化學不只是死記元素週期表,死背公式。”
在實驗後的討論中,學生無一例外把“讓化學學習更有意思”排在建議的第一位,實際上,他們很少甚至幾乎沒有做過實驗。
老師們提到,新高考政策推行後,化學不再是學生必選的科目,選修化學的學生越來越少。有貧困地區高中的老師説起,自己帶的化學班由兩個變一個,接着就取消了。戴偉擔憂:“高中沒有人學習化學,那誰來大學學化學?”
他開始從北京的學校、科技館,走到全國各地的學校、科技館,從一個省最好的學校,再走到鄉村學校,給中小學生們“上課”。“我沒有提高學生成績和招生的壓力,只需要提高他們對化學的興趣。”
他拖着自己裝滿實驗用品的黑箱子,跟隨中國社會科學院退休教師科普隊去到湖北、雲南一些貧困地區的中小學。他發現,農村學校都修了新教學樓,但他們最缺化學實驗設備,“學生喜歡化學,卻沒有辦法接觸化學實驗。”
**多年前,戴偉去農村地區,與小朋友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不能只依賴我們去每個學校演示實驗,效率太低。”戴偉説,他開始尋找合適的實驗資源包,包括實驗器械和配套的實驗教材,幫助他們開展長期的實驗課。
第一批實驗資源包在2019年的暑假送到了部分貧困地區的學生手裏。在北京昌平區的一所學校教室中,來自湖北、雲南和廣西貧困地區的20名高一學生和12名老師一起,完成了第一個“漂亮的化學實驗”。
“漂亮的化學實驗”總能勾起學生興趣。正讀高三的宋大有曾是參加科技節活動的小朋友,有一次他問起角落裏一個笨重的瓶子,戴偉走過去一把拎過來,往水盆裏一噴,拿起一枝玫瑰花放上去,一會兒遞給他,俯下身對他説,“來,摸摸看,是什麼?”宋大有一摸,花瓣碎了,他眼睛一亮,“冰冰的,花瓣被凍成脆脆的,是液氮。”
幾年裏,宋大有成了戴偉的“鐵桿粉絲”,當上了化學科普活動的志願者“小老師”,也立志報考大學的化學專業。
戴偉會給高中生講學術雜誌《Nature》的例子:“有人問《Nature》主編,雜誌裏有多少錯誤?你們知道他怎麼回答?”戴偉看向學生,停了幾秒後,語氣激動,“主編的回答是,全是錯誤。實際上,現在的科學家有很多沒有弄清楚、沒有發現的東西。”
“如果我們白頭髮的科學傢什麼都懂,什麼都弄明白,你們還學習科學幹什麼?恰恰相反,你們努力學習,科學世界肯定有你們的位置。”戴偉取下護目鏡,理了理白色的頭髮,聲音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