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年喪夫,51歲入獄,半生血淚,卻在90歲活成中國最精緻的女人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09-10 11:33
作者| 不一
來源| 最人物
福樓拜有句名言:一位真正的貴族不在他生來就是個貴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貴族的風采和尊嚴。
這句話用來形容鄭念再適合不過了。
遲暮依舊美人,末路仍是貴族。
鄭念,原名姚念媛,1915年出生在北京。
她出生名門,先後就讀於天津南開中學和北平燕京大學,因為氣質優雅和長相出眾,還在天津讀書時,她就曾四次登上《北洋畫報》封面,成為遠近聞名的“風雲人物”。
優越的家世,精緻的容貌,引得當時一片官宦子弟的追求。她本可以早早找一個門當户對的男子結婚,生兒育女,從此過上順遂無憂的生活,然而鄭念卻拒絕了那些男孩們,她不願後半生都依靠一個男人活着。
在結束南開大學的學習後,鄭念憑藉自己的能力考入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大學之一——燕京大學,後來更是遠赴倫敦經濟學院留學,並取碩士學位,獲得外籍老師的一致認可。
明明可以靠顏值,卻偏偏拼才華,説得大概就是鄭念這樣的人。
可能對很多人來説,出生名門,學識豐富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把任何一個人放在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裏,大概都能風姿綽約,舉止優雅。
然而真正感動我的卻是接下來的故事。
在倫敦讀書的時候,鄭念認識了後來的丈夫——正攻讀博士學位的鄭康祺。兩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彼此欣賞,互相喜歡,許下承諾,結下百年之好。
完成學業後,鄭康祺加入了外交部,被派遣到澳大利亞,而鄭念也隨着丈夫一起,一直漂泊在外,在這一過程中,兩人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鄭梅萍。
鄭念一家三口
1949年,夫妻二人毅然決定回國,為新中國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
鄭康祺曾擔任市長陳毅的外交顧問,後又出任英國殼牌石油公司上海分公司總經理,而鄭念也憑藉自己的才識在事業上幫助丈夫良多,生活平靜而充實。
戰亂平息,新中國成立,自己在上海有了一個安定的家,有獨立的事業,有深愛的丈夫,有可愛的女兒,不必再去漂泊,一切都似乎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豈料命運的玩笑才剛剛開始。
1957年,鄭康祺因病去世,承受喪夫之痛的鄭念不得不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還要處理丈夫留下的工作。
她開始擔任殼牌石油公司英籍總經理的顧問,有時代理總經理,身為女子,這其中所經歷的壓力委屈可想而知。
但她還是憑藉靈活的頭腦、強硬的手腕和四通八達的人脈,周旋於公司、政府和工會之間,在商場取得成功,獲得了一致的認可。
在當時百廢待興的上海,人們流行穿中山裝和列寧裝,刻意簡樸,生活情趣被視為封建造作。
然而鄭念卻始終保持着曾經的生活方式,依舊穿着旗袍,家裏佈置的精緻温馨。
鄭念在個人回憶錄《上海生死劫》中對自己的房子這樣寫道:
窗上有帆布篷遮,涼台上垂掛着綠色的竹簾。就是窗幔,也是重重疊疊,有條不紊地垂着。沿牆一排書架,滿是中外經典名著。幽暗的燈光,將大半間居室,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但白沙發上一對緞面的大紅繡花靠墊,卻還是鮮亮奪目,扎眼得很。
有友人形容鄭唸的房子是“這個色彩貧乏的城市中一方充滿幽雅高尚情趣的綠洲。”
她愛看書喝茶,時常坐在柳條藤椅裏,仰頭凝視着佈滿星斗的蒼穹。而女兒鄭梅萍則常會和朋友到家裏來聽唱片。
鄭念(右)和女兒鄭梅萍(左)
更令人所欽佩的是,這都是鄭念靠着自己掙出來的:“我具備有維持我舊有的生活方式的經濟實力”。
為了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買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便是努力的意義。
若當年鄭念放棄讀書,早早嫁給了一個所謂富二代官二代,也許結局便不是如此了。
1966年,鄭念51歲,本該頤養天年的歲月,命運的風暴突然襲來,猝不及防將她打入深淵。
那一年的8月,鄭念正坐在家中,門外忽然傳來瘋狂地砸門聲和一陣陣竭斯底裏的口號聲——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抄家抓人的信號。
當門被打開後,三四十個陌生人直接衝了進來,對着鄭念家中的東西亂砸一通,砸毀文物,也燒掉了她和丈夫研究多年的中西方文化資料:
“我聽到樓道上下不停的腳步聲,砸爛玻璃器皿的聲響,還有猛擊牆壁的聲音。似乎他們不僅僅在查抄室內的財物,而是要把房子都拆了似的。”
但即使遭遇瘋狂可怕的一夜,但鄭念卻沒有哭泣嘶喊,第二天仍然在餐桌面前安靜地用完了早餐。她對女兒説:
“待文革過去後,我們再佈置一個新家。它同樣會十分美觀舒適的。不,它會比過去更美好。”
文革前鄭唸的住所
只是這場暴風雨比她想得更大更急。
不僅家被毀了,因為留學和為英國公司工作的經歷,鄭念被當作英國間諜軟禁在家中, 也不許和女兒交流接觸,9月則直接被關進上海第一看守所,成為了代號1806的囚犯。
一場近七年的監獄之災開始了。
在監獄中,鄭念受到無數次審訊和拷打,逼迫她認罪——承認自己是“間諜”,然而鄭念卻始終不曾妥協,在那個混亂的年代,無數人被批承認“罪行”,被迫“揭發”身邊的人,她卻始終堅持着做自己。
監獄裏的環境是鄭念從未想象過的惡劣——天花板上爬滿了蜘蛛網,牆壁佈滿黑色裂縫,滿目瘡痍的水泥板上到處是塵埃污垢,到處是嗆人的黴味……
然而惡劣的環境並沒有讓已經五十多歲的鄭念變得敷衍和隨便,她依然努力認真地生活:
她借來掃帚,拂掉蜘蛛網,將囚室打掃得乾乾淨淨;
將佈滿塵埃的窗玻璃仔細地擦了擦——這樣陽光就能透過玻璃照射入室了。
她用飯粒當漿糊,把手紙貼在沿牀的牆面之上,使被褥不被牆上的塵土弄髒;還用借來針線將兩條毛巾縫成馬桶墊;
……
甚至在糟糕的處境裏依然能夠發現那些細微的美好:
放風的時候,她為一朵野花而欣喜:這棵小草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傲然佇立在污泥和沙礫之間,似乎要給這死氣沉沉的監獄,標上一個生命的象徵。
在監獄中,她被蜘蛛吐絲織網而震撼:這個小生物的工程,幾乎把我迷住了。那張網編結得非常美麗,真可謂美輪美奐。
她背誦唐詩,沉浸在古詩詞中暫時擺脱囚室的殘酷現實。
即使生活在陰溝裏,依然可以仰望星空。
為了強迫鄭念承認莫須有的罪名,看守的人開始動用各種刑法,連續拷問,不給吃飯,不許睡覺,腳踹毆打,説着侮辱的語言,甚至將她雙手反扭在背後,直到手銬深深嵌進肉裏,不斷流出膿血。
但即使忍受着鑽心的痛苦,每次方便後鄭念都要拉上衣服的拉鍊,即使傷口加深也不願衣衫不整。不管生活多麼艱難,她從不曾低下頭顱。
後來有人看到她的手快要廢掉,不解地問她為什麼不放聲大哭求饒,讓別人知道她的痛苦。而鄭念卻始終未曾掉過一滴眼淚——
我不知道該如何放開嗓門而發出那種嚎哭之聲,這實在太幼稚,且不文明,我也不願意做任何表示求饒的事情。
有人的傲氣外露,以為是骨氣,而真正的風骨卻是刻在骨頭藏在血肉裏的。
在6年半的監禁中,無數次瀕臨死亡,鄭念沒有承認任何的罪名,也沒有“揭發”任何一個人。
1973年,鄭念最終無罪釋放,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年近花甲,帶着一身的疾病終於重見天日。但迎接她的卻是一個更痛苦的消息——
她視若珍寶的女兒已經離世。
在監獄裏無論被如何折磨都沒流過眼淚的鄭念,在知道女兒離世後,終於哭了出來:
“我竭盡全力,為着生存而付出的種種代價和遭受的種種磨難,瞬間全部失去了意義。我只覺得自己四周一片白白茫茫,似乎一下子全給掏空了。”
從未被打垮過的鄭念
有人以為這下子鄭念該被打垮了,然而命運如刀,鄭念依然坦然領教。
她不相信那麼堅強的女兒會選擇自殺,於是在悲痛過後,她積極接受治療,重新佈置住所,暗自調查女兒自殺的真相——後來調查女兒是被人活活打死扔下樓的。
鄭念沒有因此變得戾氣滿滿,渾身哀怨痛苦,她收斂了自己的情緒,用最理性的方法揭露女兒的真相,堅定而執着,哪怕前途曲折依然堅定地向前走着。
命運從來壓不垮這種人的脊樑。
從未放棄與殘酷命運鬥爭的鄭念,最終等到了屬於自己的道歉:她的罪名被平反,女兒的冤案也得到了昭雪,兇手受到了懲罰。
生活終於歸於平靜,但經歷了種種磨難的她不願意再留在上海這個讓人傷心的城市,她想尋求一個新的開始。
1980年,鄭念漂洋過海遠赴美國,並在那裏定居了下來。在出國之前,鄭念把家中僅剩的文物全部無償捐贈於上海博物館。
將永遠離開生我養我的故土,我的心碎了,完全碎了。只有蒼天知道,我曾千百倍地努力,要忠貞於我的祖國,可是最終還是完全失敗了,但我是無愧的。
——鄭念《上海生死劫》
65歲孤身一人來到美國,一切都是陌生的,但鄭念卻很快適應了新的生活方式和環境,並且開始了自己的寫作,她用筆記錄下了那段難以忘卻的痛苦歲月。
1987年,《上海生死劫》在英美出版後立即引起轟動,並一版再版。
書的開頭,她寫了4個字,送給梅萍,而她也將名字從姚念媛改為鄭念,以紀念死去的丈夫鄭康祺。
一本書裏,藏着別人難以想象的深情。
《上海生死劫》火了之後,鄭念受邀去各地參加演講,她將演講的費用和多餘的稿費都捐給了美國一所大學,用來資助那些中國留學生。
她依然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對國家做一點點幫助。
1988年在夏威夷演講的時候,鄭念將丈夫和女兒的骨灰灑在了大平洋——因為太平洋通中國,海水會將他們帶回祖國。她也留下了遺囑,死後骨灰同樣灑進太平洋,讓一家三口在黃浦江匯合。
死亡如此殘酷,但似乎又帶了點温情。
“在美國,一個老年人,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親人,是很苦很苦的。”
鄭念曾經這樣説過自己的生活,然而即使如此,她總是“樂觀又精力充沛地迎接上帝賜給我的新一天”。
年紀讓她不復貌美年輕,但從未帶走她的精緻和優雅,鄭念始終保持着自己的講究。有作者後來敍述與鄭唸的第一次見面時,這樣説道:
“已74歲的鄭念開着一輛白色的日本車,穿着一身藕色胸前有飄帶的真絲襯衫和灰色絲質長褲,黑平跟尖頭皮鞋,一頭銀髮,很上海…..”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她的書桌前永遠插着一隻鮮花,屋子裏生機盎然。
經歷半世浮沉,她的笑容卻永遠乾淨温和,沒有任何戾氣與哀怨。
**杜拉斯有一句名言:**你年輕時很美麗,不過跟那時相比,我更喜歡現在你經歷了滄桑的容顏。
而年老的鄭念坐在那裏,便自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讓人驚豔。
有人的高貴浮於表面,而鄭念則把高貴融入進骨子裏。年逾古稀,卻活得更加從容、優雅。
2009年,在浴室摔倒的鄭念被送往醫院,醫生告訴她最多隻有一年的壽命,鄭念沒有絲毫悲傷痛苦,她平靜地説道:
“我已經活夠了,我要準備回家了!”
數月後,鄭念安靜地離開了人世,享年94歲,她的骨灰遵循她的遺囑被灑在了太平洋裏,和丈夫女兒重聚。
朱大可説鄭念:她有比古瓷更硬更美的靈魂。
加拿大歌手Corey Hart專門寫了一首鋼琴曲《Ballade for Nien Cheng》向鄭念致敬。
如鄭念一般,能享受最好的,能承受最壞的,無論遭遇什麼,都未曾丟棄內心的高貴和尊嚴,這才是一個女人最高級的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