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很中國的名字——兼論如何以史為鑑_風聞
弈语霏霏-2019-09-11 22:23

第一部分
由於西方話語體系的影響以及傳統王朝正統觀的制約,突厥一詞被蒙上了一層灰紗。事實上,古代中國在經歷突厥的影響時,西方很多國家與民族還根本不存在。他們今天研究突厥,只是從中國古籍中找了個概念來為其所用,對此我們應該自信一點,在對待突厥時,實事求是,找到於今有用的東西。
在西方話語體系中,習慣將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截然對立起來。這套體系引入國內後,又給文化不自信的人很好的由頭。他們説遊牧民族生性不受拘束,而農耕民族卻受慣了重重壓迫;或者説,前者像狼,後者像羊。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狼文化”、“狼崇拜”甚囂塵上,連做企業的都把“狼的精神”視為企業文化。一種被現代文明趕往滅絕(當然不好)邊緣的動物被捧為精神教父,真是一種諷刺。
這樣的思想是不對的,因為它是脱離歷史事實的,而且帶有一點人種歧視的味道。
在中國古籍中,也有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劃分,並將其稱為“行國”與“居國”。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所以一直在“行走”之中;而農耕民族須建立城郭以穩定發展,所以是“居住”之民。另外,中國古人還發現了很多民族介於“行國”與“居國”之間:似遊牧而非遊牧,似城郭而非城郭。
但是古人們並沒有把這種生活或者生產方式作為民族之間根本性的差別,也沒有匍匐在所謂的遊牧精神之中,反而經常斥其為不知禮教之民。中原王朝對待遊牧民族,也不是簡單地“以胡制胡”——這種思路又是今天極端化的西式思維的產物,而是力求華胡一體。由此,產生種種戰爭與和平的手段。
以上講的是大道理,下面就從“突厥”的有關歷史,看一看,華胡是如何一體的。

第二部分
突厥發祥於金山,即今天的阿爾泰山。一開始,該部族是柔然的屬民,為其煅造鐵器。後來,突厥強盛起來,消滅了柔然,成立了囊括蒙古高原與中亞地區的大汗國。但由於內部鬥爭激烈,突厥很快瓦解為東、西兩部。在一代代中原王朝的持續的策略性打擊下,東突厥勢力衰落,在唐初歸降。而西突厥後來被唐軍擊破,因可汗被俘而滅亡。
精彩的故事發生在東突厥的遺民上。東突厥投降唐朝時,共有十多萬的部屬。唐廷採取移民實邊之策,將其安置於北方人少的地方,即幽州到靈州一帶(今北京到寧夏一線)。對其中的大小酋長分別給予官職封號。一時間,唐朝有一半官員是這些投降而來的突厥頭領,長安城中住滿了突厥貴族。
看起來華夏與突厥在盛唐之下和平相處,假不多時,可能突厥人就會自動消失在茫茫歷史之中了。事實上,很多突厥民眾已經學會了農耕技術,開始過上了“居國”的生活。然而突厥這一民族並不一般,它有着強烈的自尊心,它曾經建立起幅度遼闊的汗國,民族記憶中有的是輝煌的歷史故事。事實上,在內附不久,就發生了“九成宮事件”——幾十名突厥貴族闖入九成宮,圖謀行刺唐太宗。事件平息後,唐太宗並沒有擴大株連,但把居住長安的突厥人遷移到了邊境地區。
突厥內附五十年後,唐朝的政治發生了重大變化。太宗去世,高宗繼位,武后弄權。一個名叫阿史那骨咄祿的突厥族低級官員率眾起義,隨後帶領十七人逃往總材山(即今天的陰山一帶),開始了“游擊戰爭”。骨礎祿的起義並不是孤立的,突厥人內附後,日子並不總是如剛受降時那麼甜蜜,其居住地也漸漸地擁擠起來,因為唐廷將更多的歸降遊牧民族安置其間。另外,唐初對外戰爭頻仍,抽税抽丁是比較重的,這對歸附不久的突厥人來説,確實有點像給狼套上了牛軛。
骨咄祿是後突厥的建立者,這一國家的興盛,只要換一些人名,完全就等同於中國曆代常見的勵志故事。
骨咄祿起義後出逃至總材山,身邊人員只有十七人。經過一系列游擊戰,勢力略有擴大,達到了七百人。之後攻佔了黑沙城(今呼和浩特北),人數發展成為五千人。隨着一系列勝利,大量突厥人前往歸附,骨咄祿因勢自立為汗。
在草創之際,無糧無衣,骨咄祿等人皆以山羊野兔為食。條件十分艱苦,鬥志十分昂揚。這一情景,讓人想到什麼?不正是近代革命中,那吃草根過雪山的場景嗎?
骨咄祿還找到了自己的“張良”——一個突厥名為暾欲谷的人。暾,在突厥語中表示“元”、“第一”;欲谷,表示“珍貴的”。因其姓氏為那史德,所以暾欲谷也被稱叫作“那史德元珍”。阿史德元珍本來是唐朝的單于都護府內任職,因為犯了錯被長官責罰。為此,阿史德元珍提出去招降骨咄祿,以將功被罪。其長官答應了,於是阿史德元珍正好出逃,歸附了骨咄祿。
這樣的逃出方式似曾相似。我們在《三國演義》中看到過這一幕:劉備想要脱離袁紹,就藉口説去聯絡劉表,引為奧援;同時,簡雍與孫乾又藉口監視劉備,請求袁紹派遣他們與劉備一同前往。袁紹不知是計,反而以為得計,就把這些人全部放走了。
骨咄祿得到那史德元珍,真是如獲至寶。因為後者常年在唐廷任職,對其軍政民情瞭如指掌。然而這樣的人,並不為唐廷重視。這一幕又讓人想到什麼呢?商之伊尹!秦之百里奚!真是汝之糞土,吾之珠玉也。
那史德元珍也不負厚望,屢出奇計,幫助後突厥實現了興盛。在其一生中,共輔助了三位大汗,直到八十高齡去世。這一點就很像周之周公、蜀漢之諸葛孔明瞭,完全是一派盡心為公,鞠躬盡瘁的作風!很難想像僅僅崇尚強力的野蠻民族會有如此老而彌當的人才!所以後突厥與華夏在文化上有着極大的相似。
後突厥最為精彩的是其打破四面包圍的戰事。後突厥初興,由於骨咄祿及後代可汗的英明以及阿史德元珍的輔弼,引起了周邊強權的擔憂。當時,北邊是日益強盛的鐵勒部落,西邊是黠戛斯、突騎施等部落,東邊是契丹,南邊是大唐。每一個都不是善茬。
當時,唐朝正處於武后掌權時期,大唐的注意力集中於內部,對邊境戰爭有所放鬆;這給了後突厥良好的契機。在阿史德元珍的率領下,後突厥軍隊突襲鐵勒,殺死其可汗,歸併其民眾,從而擴地千里。
強敵在西邊。阿史德元珍再次親率軍隊,翻過茫茫山嶺,跨過長矛一樣高的積雪,將睡夢中的黠戛斯人一舉擊敗。這像什麼?像李愬雪夜平蔡州!
而突騎施位於碎葉川,山高路遠,大河阻隔。阿史德元珍也是親率部隊,翻過奇險的金山,淌過漫漬的河流,連夜前進。等到達目的地後,卻聽説突騎施已是早有準備,已經集結了十分精兵。當時後突厥的遠征軍人數很少且十分疲憊,很多將官主張放棄。阿史德元珍在陣前講了鼓動人心的話,宣稱會有上天庇佑,並駁斥了人少不能勝利的觀點。此後兩天,後突厥與突騎斯展開了殊死搏鬥,前者以少勝多,並且乘勝追擊,打到了中亞鐵門關——在前突厥最為強盛時也沒有到過的地方。
勝利之師不是用兵力衡量的,而是用鬥志和雄心來丈量的。這種以少勝多,黑虎掏心的戰法,在中國歷史上也屢見不鮮。我想,勢如破竹,橫掃行軍這些華夏成語就是給後突厥的軍事勝利最好的註解。要説“行國”有別於“居國”,那很明顯地體現在戰爭成果的擴大的,由於遊牧地區地廣人稀,可汗之國可以迅速擴大;而“居國”之中,人口眾多,城池密佈,軍事推進速度自然會放慢很多。

第三部分
在阿史德元珍去世後,後突厥就很快陷入了敗落。繼任可汗的任期多數不長,內部攻擊從不停息。屬國紛紛脱離,周邊國家的重拳密集來到。在元珍去世後才二十年,後突厥就滅亡了。這真是“一人可興邦”,“一人亡而國亡”。要説制度的影響,突厥採用的祖制,常常是在可汗之下設置左右兩殺,分別管理國內各部落,兩殺的領導人具有很大的軍事權力。在突厥強盛時,這一制度可為助力;其衰弱時,反而成為內部攻擊的矛頭。
這後突厥的歷史有點類似蜀漢:諸葛存則蜀漢存,諸葛亡則蜀漢亡;元珍在則突厥強;元珍逝則突厥弱。人亡政息!事在人為!真是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想用制度作為永不敗亡的保障,似乎遠離史實了。如果真有一種制度可以永葆秩序不變,那人類就會變成如一羣螞蟻,掉進進化的死衚衕,數百萬年一成不變。
在“人治”與“法治”的二元論中,我們找不到對今天有益的治國理念,也就無法以史為鑑。所以要尋找新的理解歷史的方法,比如説生態學説,這一學説研究生物與環境的互動關係,可以借用在人類社會的研究中。一個國家的統治集團,猶如食物鏈的頂層,他們需要有鷹之爪牙、狼之利齒,還要有十分嫺熟的捕獵技能。從後突厥的興盛可以看出,統治集團需要的是艱苦奮鬥、勵精圖治的精神,需要的是深謀遠慮、奇正相應的智慧。而這些在前幾代可汗與阿史那元珍身上是存在的。
但是統治集團如同生態系統一樣,經歷着新陳代謝,想要維護原有的功能,就要持續地獲得高級能量的輸入。也就是説,要有一代又一代兼具奮鬥精神與深遠智慧的人才進入統治集團,這樣才能維持政治生態的穩定。然而,天才人物總是難得出世的,像骨咄祿、阿史德元珍這樣的人物,也許百年一遇,也許五百年一遇。然而在下一代天才人物到來之前,這個國家已經消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