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笠:被脱口秀改寫的人生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029-2019-09-13 20:50
作者:常芳菲
世界高速運轉,女性投身其中。“她們”自我意識的覺醒已成影響社會的重要力量。
虎嗅將目光投向那些富於獨立、進取精神的新一代女性,她們來自文化、科技、商業領域,在與世界的互動中,完成對自我持續的建構與重構。
今天我們故事的主人公是脱口秀演員楊笠。在虎嗅NLive大會開始前,我採訪了她。這一次,楊笠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笑聲之外的故事。
採訪、整理 | 常芳菲
口述 | 楊笠
這個夏天是屬於楊笠的。哪怕你仍然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也一定記得微博熱搜裏頻頻出現的段子:你為什麼不上清華啊?是因為——不喜歡嗎?
圖片來自《脱口秀大會》第二季
在《脱口秀大會》第二季的舞台上,有粉絲統計,她在一個段子裏説了數十次的“你知道嗎”;她自嘲顏值“剛剛好,不至於讓人忽略才華”;李誕在微博上叫她楊笠寶寶。
但故事並不僅僅如此。
對楊笠來説,脱口秀演員不只是一個職業身份,也是一個緩衝帶、一座堡壘、一種與世界和解的方式。甚至可以説,某種程度上,脱口秀這件事解救了她。
《吐槽大會》第一季播出前,到楊笠大學畢業之後的漫長的三年裏,她都在無所事事和自我否定中度過。
她像是一個異形螺絲,永遠不能嵌套在社會這個巨大的機器裏。她試圖説服自己,也費力掙扎,最終放棄。
楊笠不算是一個好員工,坐不住,受不了朝九晚五;她不算是一個好的平面設計師,大部分時間拿不到尾款,也很難説服自己接受客户的要求,這種進退維谷的焦慮促使她在知乎上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做一個90後喜歡的logo,是什麼意思?”;她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好的女兒,畢業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多多少少要靠父母貼補才能在北京生活下去。
那個時候,她不關心生活,不關心別人,就是死磕自己的設計理想。
“北京的大街上有很多人,談戀愛的男女、哄孩子的父母、出來逛街的朋友,只有我不知道在這幹嘛,也不知道接下來去哪兒。”楊笠這樣描述自己的寥落處境。
還好,2017年,她晦暗生活的轉折點出現了——脱口秀。
終於,她成為了一個好脱口秀演員。這件事讓她有了新的職業身份、穩定的收入,也迫使她走入人羣,關注生活。沒變的是她死磕的勁頭。
在《脱口秀大會》第二季第六期裏,楊笠排名墊底,有粉絲安慰她是因為家暴、恐婚的性別議題讓觀眾接受困難。但她絕不肯順勢從別人遞到手的台階走下來。“不是這個問題。現場男觀眾不多,是我沒説好。”楊笠説,“我在表達上又遇到了新的坎兒”。
這是一個27歲的女性經歷過迷茫、抑鬱、絕望,終於坦然站在聚光燈下的故事。
她因此獲得了關切的目光。地鐵裏、798,總有粉絲能從人羣裏一眼看到她,但這並沒帶給楊笠什麼成名的快感。“這哪算成名,我和李誕跑開放麥的時候,觀眾一看到他就倒吸一口氣,恨不得撲到他懷裏。”她説。
以下為楊笠口述:
越來越恨自己
我大學是在北京服裝學院學設計的。我家在河北農村,從小地方到北京,發現大家都很洋氣,見過很多世面,很多人高中就出國。相比起來,我就很沒有存在感。
畢業之後,我身邊很多文藝青年,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個社會。可能本來是學動畫的,開始做UI,他還花一筆錢去報個班學。還有那些原來一聊起藝術來就要死不死的那種人,轉頭就為另一種東西背書,然後所有口徑都變了。
我就屬於另外一種很痛苦的人,自己待在家無緣無故就會哭。
畢業之後,我一直沒有找到什麼正經工作。我雖然是學設計的,但真正做設計的時間前後加起來也就半年。
這個職業是服務性質的。人家給錢就是為了讓你達到他想要的效果。這個需要能力很強,心理素質也要很強,很服帖,才不會特別痛苦。我就都不行。能力也不行,心理素質也不行。一般改稿改到第二稿我就崩潰了。因為一旦我(把作品)拿出去的時候,就認為這是我能力範圍內最好的了。之後就是逼死我,我也改不出來了。
2016年,自由職業很火,大家都在淘寶上開店,我朋友也是。我就從他那邊接點活兒。我就是那種坑甲方訂金的設計師,但好在我也沒坑過太多。
因為如果公司和公司之間合作,是可以談判的,合同條款也很完備。但我們就是靠“撕”,要吵很多架。到最後我就會説,我不要這個錢,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很痛苦。如果我完不成人家的要求,我就內疚,畢竟拿這份錢;而我完成了,我又覺得我做的東西傻,毫無認同感,更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我做的。
我可能就是吃不了這碗飯。我特別懷疑自己,覺得自己無法在這個社會上從事一份腦力勞動了。
我當時租的房子就在天壇,因為那邊比較便宜,房租才1700元/月。房子就是原來的工廠改的公寓,一層一層住好多人,也有獨立衞浴,但條件很不好。
然後,我就在附近的天橋藝術中心找了份場務的工作,那就完全是體力勞動。不用正常坐班,有演出的時候提前幾個小時到就行,我就負責檢票、領位。
很多時候也跟觀眾吵架。天橋藝術中心放很多音樂劇,其中一個規定就是,如果觀眾遲到了,就必須等到幕間休息才能進。但是大家接受不了這個,就覺得票都買了,現在裏面正演,怎麼可以不讓進。但團體是這麼要求的,我就只能這麼做。
一和觀眾吵架,我就特別可憐。只能用身體抵住那個大門,觀眾的臉近到就在我面前。我同事有時候還捱打。
但這已經算是心態比較平和的一年。之後也無聊,也覺得這工作不對,我就又辭職了。其實,回頭來想,這個工作我能幹一年,也是因為不用正常坐班。工作地點離我家近,我走着、騎着自行車就可以去。
當做事情總失敗的時候,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你會在不斷放棄中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就越來越恨自己,越來越瞧不起自己,越來越覺得自己不行。
脱口秀挺帶勁
我就覺得自己特別不順利,也不知道每天能幹什麼。平時有看綜藝節目的習慣,就看到了《吐槽大會》第一季。我就開始想做脱口秀。
剛開始的時候,沒有想到這是一個職業。只是我有的是時間和抑鬱的心情,就特別想表達。
北脱招新,我準備了一週的段子就去演了三分鐘。當時只有一個段子“響”(觀眾有笑聲)了:
我為什麼來這兒呢?是因為我來之前看你們的演出,受到了震撼。這都行?那我也行。
之後我才知道,這個段子是被很多人反覆講過的。
其實後面講的具體內容我都忘了,應該是説屎尿屁類的。但我記得上台那種感覺——巨緊張,所有能想起來的詞,一股腦全説了。也沒有什麼節奏,觀眾也沒有怎麼笑。但是那三分鐘講完就覺得挺帶勁。
因為從小長大,人肯定是被壓抑的,表達欲也沒有被滿足。正常情況下,沒有十幾個人聽你一個人在講話,不管你講的是什麼。這個事情對我來説,本身就帶勁。
我上了台一開始是特別不好笑,我特別嚴肅,只有一堆觀點,沒有笑點。我雖然不好笑,但還是想繼續説。再加上當時這個圈子裏的人很少,凡是有一個新人,大家都會幫助、鼓勵。我覺得很温暖,就這樣在大家的鼓勵中堅持下來了。
後來,我是2018年10月份去的笑果,我就是覺得自己得再往前走一步。
首先在北京待得有點煩,沒什麼新鮮事。脱口秀這件事我能堅持下來,也是因為不斷有新的刺激——開放麥是有等級的,然後是商演、另一個更高級別的商演,就像打遊戲通關一樣。但我在北京的時候已經沒有新的刺激了。就是日復一日地演,疲憊感特別強。
之後,我和CEO賀曉曦見了一下,就安排了去上海的演出。當時程璐也在,他説看過很多新人寫的段子,覺得我的感覺是對的。他非常打動我的一點是(靠譜)。他説:“你可以來寫,我不保證你一定能寫出來,但你先來寫。”這個一聽就是實話。
脱口秀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有用的,是能做點事情的。它起碼讓我知道,我是一個脱口秀演員,這是一個社會身份。還有,我做成了一點事情,也對自己產生了一些信賴感。
更重要的一點,我真是做了脱口秀才完全能養活自己、賺到錢。
之前,我沒有工作的時候,都是靠父母定期給我打生活費和房租。我也不出門,就沒有花銷,衣服也不買,吃也很省。我就靠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媽媽多給我5000塊錢撐下來。其實我們家根本沒有給孩子壓歲錢的習慣,也完全不記得彼此生日。每次她給我打錢,我就很難過,覺得自己做得很差。
脱口秀雖然一開始不能全部養活自己,但能賺到一點錢,我就去賺那一點,後來發現能賺更多,我現在就去賺更多的。
所以我父母知道我在做這個工作很開心。因為我有錢賺了,性格也變得更開朗了。
笑,不是最高目標
我的尺度就是讓人不舒適。
我天生對對內容把控就不敏感,我在講這些東西是沒有感覺的。我覺得為什麼不能講呢,是能講的。直到我講了一段時間,發現觀眾開始有害怕、緊張的表情,我才知道,哦,這是不能講的。
關於屎尿屁,還有所有女性不適合説的話,我都想試一試。
因為對什麼東西有感覺是固定的。我不認為別人寫出來的段子,我就都能寫出來。
比如我有一個段子是説我的卵子活性比較強。我在説這些的時候是有自我滿足感的,我就會覺得——我就讓你不舒服一下,你又能怎樣,我就説了!
有人説——你不要寫尺度這麼大的,你會依賴尺度。
因為觀眾在尷尬下,是會笑出來的。當時這個話對我傷害挺大的。我就搖擺,自己想了很多,想自己適不適合做脱口秀。
2018年我一度有抑鬱的傾向。
我在一個線下開放麥,具體講的段子可能類似於《脱口秀大會》第二季上“亂扔垃圾,No,No”的感覺。當時角落裏有兩個穿襯衫馬甲、拿着兩瓶酒的人,聽完就説了句“好騷啊”。
我立刻就懟回去了。因為下面一個段子要講一個猥瑣的人,我就直接説“就像下面這兩位觀眾”。觀眾都聽到他們倆説的這句話,所以都笑了。
當然,場子是沒有砸的。但這個話傷害我了。那一秒鐘讓我有大叫、罵髒話、毀了這一切的衝動。我目前為止,人生只有過這一次,特別抽象的感覺向我襲來。我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突然隔了一層。
其實,對那兩個人,我也不生氣。我只是不明白,我做這件事情不是抱着這種目的做,為什麼帶給他們這樣的感受。
之後我反思過,我不想走捷徑,更不是帶着惡意、猥瑣的心態去做這件事,我就是覺得這個東西值得一説。
現在,《脱口秀大會》暴露了我的問題——沒辦法把一件事説透。我又遇到了一個新的坎兒。
其實,我從入行就一直想,我是不是就只是搞笑就可以。笑是不是最高目標。
錄節目也有人問我覺得誰好笑?我説卡姆。又問我想成為卡姆嗎?我説我不想。看到卡姆這些人,我也會反過來想一下自己,我肯定是做不到這麼好笑的。就像很多同行説我寫的東西屬於解恨。
原來,一個段子説出來,我覺得只要觀眾笑了就行了,現在很多時候哪怕觀眾笑了,我也覺得不行,應該更追求結構上的、立意上的東西。
雖然很煩,但是我不着急。脱口秀,它讓我感覺自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