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也有個河南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9-14 15:26
“小地方”是單讀的一個固定欄目,邀請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人,講述他們各自的故鄉記憶。正是這些你也許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二期,關於北京河南村。日結一天,闊以玩三天,深圳三和大神的事蹟去年傳遍全國。你知道北京也有一個專營日結和零工的城邊村嗎?河南村,這個數萬河南打工者聚居的村落,靜靜坐落在北京潮白河邊。對這座城市而言,它鮮為人知,並絕非不重要。如果在深圳三和所上演的是一幕荒誕劇,那麼河南村所發生的一切,就是最現實主義不過的紀錄片。
三和大神在深圳,北京也有個河南村
撰文:沈律君
河南村,不屬於河南人的村莊
知道河南村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有一次打車經過,司機師傅説起,順義有個河南村,村裏住着河南人。他們多從事北京的各種建築工作,多年來一直如此。甚至在村中,還有一個規模龐大的勞務市場。在司機師傅的言語中,這個村莊的存在似乎是一樁足以放置在閒談中的奇事。
河南人居然在北京建立了一個村莊?在口耳相傳之外,這個在順義當地“傳奇”的村莊並不見於文字。除了本地時事新聞,它唯一出現的地方是梁鴻的《出梁莊記》。
在“北京”這一章裏,有兩節提到河南村。事實上,河南村與河南人起初並無關係,被以此命名完全是因為它坐落在北京東部最大的河流——潮白河的南岸。在潮白河的北岸,相應也有一個河北村。
▲“臨時日結”四個字讓人想到深圳三和
河南人在河南村裏長久地租住,卻只是維繫着最基本,甚至是簡陋的生活。梁鴻在書中寫到:“河南村,不屬於河南人的村莊。在這個村裏生活的河南人只是借居者、流浪者,沒有權利擁有河南村居民們所擁有的任何事物。”
已經無法查明,第一波抵達河南村的河南人是為何而來,河南村又是怎麼演變成河南人的聚集地,但是村名和人羣卻是恰到好處,形成了一種巧妙而偶然的重合。隨着河南人在這裏近二十年的生活,這種偶然被固定了下來,以至於大家説到河南村,首先想到的是這裏的河南人。
《出梁莊記》中寫到了生活於此的河南人。幾個人物裏,青哥讓人印象深刻。彼時,他住在河南村一街之隔的臨河村。梁鴻寫到:他“光禿禿的前額,瘦長臉,穿着皺巴巴的西服……一個忠厚誠懇的農民”。
最動人的描述在於她驚愕與困惑於青哥房屋的簡陋:“沒有任何精神的意味,也沒有任何放鬆、悠閒、豐富和濕潤”,但是,“青哥並不是遲鈍之人,他的眼神所露出來的柔和和細膩,他整個動作和話語的內向和憐憫,都可以讓人覺察他內心豐富的情感。”
《出梁莊記》中的河南村是 2011 年的樣子,8 年過去了。在 8 年的時間裏,青哥當年租住的臨河村已經消失,如今變成了一大片被遮蓋的空地。8 年,在北京乃至中國經濟起飛,城市化進展最劇烈的時間裏,那些梁莊人是否已經回到故鄉,或者至少離開這個因為不再需要蓋樓因此不再需要他們的城市?現在河南村裏的河南人,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是否有所變化?在今天,這個都市裏殘存城中村被刷牆、被改造的時刻,河南村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們聯繫到了梁鴻,希望請她介紹還在村裏的梁莊老鄉,作為我們探訪河南村的帶路人。然而她擔心可能已經沒有老鄉住在那兒了,畢竟 8 年的時間,這座城市變得太多。
所以,當我們得知她聯繫到了青哥,且青哥在臨河村拆除後已經搬到河南村之後,我們果斷決定去拜訪他,問問他關於河南村的這些年、那些事兒。
相比 2019 ,河南村更像 1999
從順義地鐵站出發,穿過市區街道、巨大的濱河公園、一片別墅區和工廠之後,我們就到了河南村的地界。從南門巨大的牌坊往裏走,兩邊基本都是一層的民房,與《出梁莊記》中所描述的情景幾乎沒有差異——“進南門,路兩邊的建築物是老式的各種平房或簡易板房,這些房子被各種商店、小吃飯店所分割。”
▲河南村南門
以城中村定義河南村並不恰當,它更類似城邊村,密度低,少有加蓋,從南門一路到達居委會的這條主街上,路邊零零星星坐着中年和老年男性,鮮有女性。他們的臉上都帶着那種常年從事重體力活的疲憊,帶着對我們這些闖入者(顯然並不與他們分享同一種生活)的好奇和戒備。
▲坐在路邊的大哥們
十幾家麪館、雜貨店、理髮店開在這條七百多米長的主街上,有一半沒有招牌。因為沒有人,店鋪也顯得相當冷清。它的密度和商業多樣性,顯然遠遠不如我們此前去過的皮村。這條街的盡頭是河南村最高大的建築——村委會。四層樓房的光潔立面讓它成了懸掛橫幅最適合的地方。在村委會前,主街驟然變寬,幾近有小廣場的雛形。
這裏是整個村子的中心,為數不多的幾座加蓋小樓出現在這裏,聚集着超市、手機店、熟食店、電腦監控、電動車、服裝大批發、彩票站,同樣行人稀少。一種原始、粗糙的感覺構成了河南村給我的最初印象,這裏處處(可能除了村委會)都像是對付着來的樣子,沒有人準備長期經營更談不上去美化它。
▲河南村路上的行人
後退 20 年,1999 年是更適合河南村當前形態的時代。與人口稠密、房屋緊湊、髒亂繁華的城中村相比,它更原始,主街兩邊的岔路上,建築幾乎還是原始村落的樣態。但相比那些大量真正的北京農家自住村落,這裏又顯得太過破落和混亂。缺乏居民自主維護。
當我們走到居委會的背後,青哥從遠處向我們走來。
在《出梁莊記》中,他還是 40 多歲的樣子,8年過去,他的頭髮已經斑白。他穿一件墨綠色T恤,灰色的六分褲,一雙塑料拖鞋。因為今天下雨,他沒去幹活,專門在家等着我們。我們跟着他從村委會右邊一路往北走,道路開始變窄,路上的人更少了。村裏的幾萬河南人,他們在哪裏?
路上拐了三四個彎。“這是下雨天,還有點人。要不下雨,這白天,你看這街上根本就沒人。要是晚上你們來,就能看到了,那到處都是人。”青哥説。他住的那個院子外邊大概在翻修,整條路都變成了挖開的泥地。
▲青哥家門口的土路
我們終於走進院子。長條形的兩排平房,被分割出了十幾個窄長的單間,住的清一色全是河南人。只有朝外的一側有窗户和門。房頂沒有隔熱,當天室外有 35 度,室內大概還要高出 3、4 度。一把小電風扇,沒有空調。這裏的環境比《出梁莊記》中所寫的青哥當年所住的地方好很多,但依然簡陋。屋裏一側堆放着一排做家裝的設備,那是青哥的生產工具。另一側是牀鋪。靠窗的地方有一張矮桌,放有爐灶和廚具,除此之外,屋裏只有兩張小矮凳可以稱得上傢俱。
在河南村,這是一間月房租 350 的單間。
北京與河南村
河南村距離順義地鐵站 4.8 公里,距離北京三元橋的直線距離是 26 公里,無論從整個大北京的城市範圍還是順義的衞星城發展,它都處於一個城市化將及未及的邊界地帶。
那條它因之而命名的潮白河,讓這條邊界在物理上被固定了下來,河北邊,分佈着俸伯村、河北村等等十多個村莊,而這邊,順義附近的大村莊,只有河南村一個。
▲谷歌地圖中的河南村
村子北邊,是“玉墅”和“波特蘭花園”兩個別墅羣。西邊,是河南村自己的樓房小區以及已經拆除的南法信村安置房——“港鑫小區”。南邊是新建的科技園和工業園,東邊甚至有一個比河南村面積更大的“東方太陽城”,它和河南村一同分享着旁邊狹長型的濱河公園。從地圖上看,兩者可以很容易區分開。河南村是一片紅藍屋頂,在一整個綠色水系優美的弧線上,散落着一座座精緻的獨棟。
青哥對河南村附近的情況瞭如指掌。從 2004 年搬來,他在這兒附近已經生活了 15 年。附近的小區有好幾個是他和河南村的河南人一起蓋的。“這附近絕大部分房子我都蓋過,北邊的別墅,當時我們還出過事兒,澆地梁的鋼筋在運輸過程中碰到了高壓電,有兩個人受傷”,青哥説。
“東方太陽城”建了三年,他也在那兒工作了三年。三年以後,小區建成,他又給搬進來的住户裝修。
“今年不好乾了”,青哥不止一次對我們這麼説。他對北京的建築行業有着簡單直接,但敏鋭的判斷。“不行了,現在都接一些農村的活兒,城裏除了翻修,基本沒啥活兒。”他的話裏有一種無可奈何。
遲早有一天,河南村也要搬走,青哥和所有河南人得搬去更遠的村子,或者徹底離開。像太陽城這樣巨大的小區,總會找來新的工人。那裏的業主大概不會關注,曾經給他們建築、裝修小區的鄰居去了哪裏。
“日結”和小麪包車
河南村的核心是北京周邊建築行業的勞務接收和分發。實際上,村裏的一切都圍繞這一點展開。
在《出梁莊記》中出現過的南門勞務市場,曾經非常混亂。工人搶活兒、工頭搶人的現象時常發生,也出過好幾起命案。此後,為了規範管理,勞務市場被移到了西門。
所謂西門勞務中心實則是一個由空地和小樹林構成的院子。院子有兩個大鐵門,一個進,一個出,以防擁擠和混亂。在樹林邊緣的幾個樹幹上,掛着水暖工、裝修工、力工之類的牌子。我們下午來到這裏時,鐵門緊閉,空無一人,空地上散落着銀杏葉一樣的塑料圓片,那是早餐豆漿紙杯黃色的杯蓋。“早上 4 點半的時候,這裏全是人,擠都擠不進去,每天都有幾千人”,帶我們來的青哥説。7 點過,勞務中心就大門緊閉。在我們來的時候,路邊依然有人在等待。
▲勞務中心的地面
“那些需要一個人兩個人的活兒,像是搬傢俱之類的小活,也有車來拉,所以到現在還有人等着,不一定能碰上什麼,就只能一直等着。”青哥解釋説。
▲勞務市場門口等待的人們
勞務市場上,一般都是日結的工作,這可能是河南村和深圳三和最相似的地方。其中,大部分是不需要特別專業技術的臨時工作,由大老闆或建築公司分派給包工頭,再由包工頭在勞務市場找人。“有時候那種大活兒,一次拉成百上千人。跑到天安門,去市裏做衚衕小區的改造拆遷,這種活兒不好乾,一天才一百多,就是去湊個人頭。”青哥説。
然而相比三和人在頹廢與貧窮中的空虛、閒適,河南村更多的是嚴肅、無聲和堅韌。我們在村裏沒有發現一所網吧,甚至幾乎沒有娛樂場所。對於從河南老家剛剛來到北京的人,這樣的勞務市場可能是第一選擇,也可能是最後的選擇。那些被河南村勞務市場拋棄的人與三和大神“假裝找工作”的心情、處境全然不同。這裏沒有混吃等死一説,幹活憑體力和技術。像三和的年輕人,大概沒有人受得了這樣“土”和髒的工作。
像青哥這種在附近住了十幾年的“資深老人”,會採取比擠勞務市場更自由的方式:做小包工頭或者跟包工的人提前商量好,從村裏直接上車。
河南村裏有十幾個停車場,白天幾乎是空地,晚上則停滿了小面。整個河南村大概有 2000 輛小麪包,它們負責載着這裏的河南人奔赴北京各工地。早上出工,限乘七個人的車,往往會擠上十幾個人,最多能裝 20 個人。因為出發時間是凌晨,回來又是晚上,黑着走,黑着回來,所以路上基本沒人管。青哥指指自己的鼻子。“鼻子受傷就因為一輛車坐了 15、6 個人。是 5、6 年前吧,去大興的路上,路上車翻了,鼻子磕了一下。”
▲河南村的停車場
仔細看,他的鼻子左邊有一塊不明顯的傷疤,那裏有些凹陷,他的鼻樑也有一點歪。
這麼辛苦,為什麼沒有考慮過包工呢?我們問青哥。
“自己幹比較省心,包工的風險太高。”青哥説。
2015 年的時候,他包了一個活,當時沒結賬,過年前要回來兩萬,還剩兩萬,他找到建築公司,發現建築公司在賬目上也是虧損狀態。“我知道你們來採訪,我還跟梁大姐(梁鴻)説,如果能找你們來給曝光曝光,這錢我就是不要了也行”,他説。
2017 年,還有一個山西老闆也欠了青哥幾千塊錢。“他説等兩天,結果電話也不接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兒。這是小活兒,大家也沒簽協議。打過去,他聽我口音直接就掛了,要是換個人説普通話,可能還有機會,就説從老鄉那知道你這兒有活兒,興許能把他騙過來。”
小工程容易虧錢,大工程,沒本錢,包不起,最後還不如自己幹。“雖然掙得少,但至少不賠錢。”這是青哥總結出來的經驗。
沒有燴麪的河南村
河南村與 2011 年時梁鴻《出梁莊記》中所寫的人口比例沒什麼變化,整個村子依然保持着 80% 以上的河南人。在青哥眼裏,人數上也沒有太多的變化,“走了一波,又來一波,還是那麼多人”,青哥説。而那 20% 河南村真正的居民,年輕的都搬到附近樓房或者市區居住,只有老人還留在村裏,扮演着房東的角色。
除了交房租,河南村的河南人和本地村民幾乎沒有什麼交流。村裏飯館和商店也都是河南人開的。青哥有個侄子,此前就在村裏開了一間小賣部,一年也有十幾萬的收入。
在河南村,吃飯不算是個重要的事情。我們從南門走來,其中最多的店鋪就是麪館。在這裏,主要的麪食是河南燴麪,也有拉麪和燜面。但這些零星的麪館和河南村巨大的人口體量並不匹配。青哥告訴我們,村裏絕大多數館子是沒有招牌的。“飯館要治理,查得嚴,要開也是偷着開。我昨晚在一家麪館吃飯,他們看到有人查,趕緊就把卷簾門給拉下來了。”
村裏絕大多數飯館並沒有餐飲許可證,減少這筆費用意味着食物的價格可以進一步降低。畢竟,因為客觀消費能力和顧客的體力勞動屬性,不“實惠”的飯館在河南村很難存在。實惠意味着量大,便宜,當然也意味着口味的差強人意。
在村裏吃碗麪,基本 8 塊 10 塊就能解決,但你無法在這兒河南人開的飯館裏吃到地道的燴麪。麪條們全都空有其名,往往都是清湯里加兩三片肉,“就圖能吃個飽”。
▲河南村西門美食一條街
稍大一點可以稱之為飯店的館子都在村子西門一側。青哥帶我們來到這條美食街,街上有燒烤、羊蠍子、火鍋、川菜、KTV,整體風格和菜色依然以實惠見長。就在美食街的對面,是河南村的另一個產業:垃圾回收。整個村子西邊,有好幾個大型垃圾回收廠。橙色的平行吊車吊起壓縮的垃圾,它們正懸掛在每一個餐廳的窗外。
▲美食街對面的垃圾回收廠
故鄉和兒女
青哥要回家了,他孫女出生了。在西門勞務市場有直接去南陽鄧縣的大巴,每天一趟,春節還會加次。從河南村,直接坐大巴就可以回家。
每天晚上,短暫的一兩個小時休息時間,他主要的娛樂活動是跟小孫女視頻。説到小孫女的時候,他笑得温柔而幸福,這幸福中還有一絲輕鬆和愉快。“屋裏頭”的親人的影像大概可以暫時切斷他和河南村現實環境之間那種簡陋、沒有温度的關係。雖然 15 年來,他在這裏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在家裏。“這次一走,今年可能就不回來了,”青哥説。
孫女是大兒子的。青哥還有一個小兒子,今天十七八,是年後來的北京。但是不在河南村,而是在昌平。“他來過我這兒,但我沒去過那邊,我説想去瞅瞅,他不讓我去。”
小兒子在昌平的一家培訓學校學習大數據,封閉式培訓,一共16個月。培訓結束後,學校可以幫助找工作,但似乎並沒有相應的學歷與學位。
“他這是一年花二年的錢,之前在家,14、5 歲就不上學了。他要學電腦,去了鄭州的新華電腦學網絡工程師。當時説包分配,但是年紀太小了,也沒有分配成。就在家待著,啥也沒學。沒辦法,才讓他來北京學習。”昌平那所培訓學校的學費大概是 7、8 萬,從小兒子來北京之後,學費、生活費和住宿已經花費了 16、7 萬。
我們的拜訪快結束的時候,有一個叫自稱馬老師的人打來電話,報告小兒子最近一段時間的學習和生活情況,並沒有談具體內容,只是説他近期表現還不錯。
“我們不能給孩子最好的,但是會全力幫孩子解決問題。”電話裏,標準話術式的禮貌熱情和一絲不苟的普通話在河南村的這間陋室裏,聽起來尤為彆扭。
▲出河南村北門就是別墅羣
離開河南村,青哥堅持要送我們去公交站,烈日下我們路過村文化中心。紅鐵皮屋頂的戲台上空蕩蕩,舞台和兩側貼着我們這個時代的口號和標語。它的另一側是一間整潔的公共廁所。廁所後面有個小花園,草地深處居然是一片蘆葦叢中的小水潭。這一片風景在村中,與桃源無異。於是我們問青哥:你平時會來這兒散步嗎?
不怎麼來,自己來有甚意思?青哥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