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貽弓:我們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那個年代留給我們的總不肯在心裏泯滅_風聞
七七八八-用我的药,解你尘世的毒~~2019-09-14 10:31
2019年9月14日上午
著名導演吳貽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有人説我是理想主義者,片子裏到處流露出理想的色彩。我以前常説,金色的童年、玫瑰色的少年,青春年華總不會輕易忘記,常常在創作過程中表現出來。我們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人,那個年代留給我們的理想、信心、誠摯的追求、生活價值取向、浪漫主義色彩等等,總不肯在心裏泯滅。”
這是 2012年,與中國電影、上海電影耳鬢廝磨了60餘載的吳貽弓獲頒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終身成就獎時的感言,也是他對自己一生的回望與總結。
吳貽弓,祖籍浙江杭州,1938年生於重慶,1948年起定居上海。1960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同年回滬工作,歷任導演助理、副導演、導演。1984年起,先後出任上海市電影局副局長、上海電影總公司經理、上海電影製片廠廠長、上海市電影局黨委書記兼局長、上海市廣播電影電視局藝術總監、上海影城主任。參與創辦了上海國際電影節。主要電影作品有:《我們的小花貓》《巴山夜雨》《城南舊事》《姐姐》《流亡大學》《少爺的磨難》《月隨人歸》《闕里人家》等。其中《巴山夜雨》獲首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等獎,《城南舊事》獲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最佳故事片金鷹獎等國內外獎項。
他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中國電影導演協會會長、上海市文聯主席、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等,中共第十四、十五屆中央候補委員。獲“新時期全國影視十佳電影導演”“國家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家”等稱號,上海文學藝術獎傑出貢獻獎、2012年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終身成就獎”、第十五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等多項殊榮。
第1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式上,導演吳貽弓獲頒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發表“電影萬歲”的感言
電影萬歲
2018年12月1日,吳貽弓80週歲生日那天,由上海市文聯主持出版的“海上談藝錄”系列叢書之《流年未肯付東流·吳貽弓》在上海文藝會堂舉行了首發儀式。高朋滿座嘉賓雲集,謙遜而温和的吳貽弓在整個活動過程中卻只發過一次言。
他説的是:“離開電影界已經快20年,後來到了文聯,到了局裏,不當導演,人家説你當官了。事實上,在我心中,所有的稱呼裏,導演是我最看重的一個。”
2019年5月,他還用顫抖的手,親筆寫下了"上海電影萬歲" 的字樣。電影評論家石川曾與吳導有過一個對談,一起來重温並緬懷。
石川對話吳貽弓
電影萬歲!
理想主義與電影情懷
**石川:**您在接受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終身成就”表彰時發表了一番感言。我注意到您特別在感言後面加上了“電影萬歲”四個字。在您看來,這四個字有哪些特別的含義?
**吳貽弓:**有人説我是“理想主義者”,片子裏到處流露出理想的色彩。我以前常説,金色的童年、玫瑰色的少年,青春年華總不會輕易忘記,常常在創作過程中表現出來。我們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人,五十年代留給我們的理想、信心、人與人的關係、誠摯的追求、生活價值取向、浪漫主義色彩,總不肯在心裏泯滅,千方百計想把這種“情結”投射在銀幕作品中。
△ 1956年9月,吳貽弓(前排左二)與北京電影學院同學合影
**石川:**您的《城南舊事》在馬尼拉電影節得獎,這是改革開放以後中國電影第一次獲得國際大獎。可以説是中國電影走向國際的一個開端。這個成果,後來被張藝謀、陳凱歌他們這些“第五代”導演鞏固和擴大,才有了後來中國電影在國際影壇的地位。
吳貽弓:“第四代”在國際上還是有一些影響的,我算是比較早的一個吧。後來謝飛、黃蜀芹、吳天明他們也得過一些國際大獎。二十多年後,歐洲一些國際電影節又開始把目光對準中國“第四代”導演的作品。2007年,法國的瓦塞爾亞洲電影節舉辦過吳天明的回顧展;比利時布魯塞爾也舉辦了首屆“中國電影節”,12部影片中有一半是“第四代”作品。還有,第37屆荷蘭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也在“經典重温”單元中搞了一個“重識第四代”的專題,集中放映了12部80年代的影片。那次,謝飛、黃蜀芹、滕文驥和我都收到了主辦方的邀請。但我當時沒去成,感到很遺憾。他們回來説,在鹿特丹,12部老電影每部都被安排放映兩場,場場爆滿。看片的人中間有年輕人,但以中老年為主。他們來看這些電影,當然不是單單為了娛樂,而是來看藝術、看文化、看歷史的。
△ 1983年3月,吳貽弓和石方禹(右)、鄭振瑤(左)於馬尼拉,《城南舊事》在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後合影
△ 2005年,吳貽弓與《城南舊事》演員袁佳奕(左二)、鄭振瑤(左三)、張閔(左四)重聚
石川:“第四代”創作時間雖然持續不長,但卻創造了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個高潮。它也是構成80年代中國電影整體繁榮的一個組成部分。
**吳貽弓:**我以為,所謂“繁榮”起碼要有三個標誌:一是好作品源源不斷地問世;二是人才不斷湧現,而且青出於藍;三是市場反應熱烈,觀眾熱情高漲,對好片的反響非常熱烈,等等。你看80年代的電影,是不是就有這樣幾個特點?
**石川:**您與上海電影的緣分始自少年時代,大學畢業之後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後來又作為上海電影系統的主要領導,您如何看待“上海電影”?
**吳貽弓:**上海是中國電影發祥地和早期電影中心,電影院大約有150家,當時全國的電影人才都集中在上海。2005年,中國電影一百年紀念的時候,上海檔案館和上海電影家協會聯合組織了一次活動,讓我給愛好電影的市民辦了一次講座,講的就是上海在電影初創和開拓過程中的“第一”。當時,上海電影可謂開風氣之先。80年代也是上海電影最輝煌的時期,《苦惱人的笑》《城南舊事》《喜盈門》《芙蓉鎮》《人鬼情》……包括後來市場化轉型也走在全國的前面。但今天落後了,這個問題討論了很多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實際上人才不缺。以前我也談到過,到今天也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
吳貽弓與意大利演員索菲亞·羅蘭出席第一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新聞發佈會
第一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吳貽弓與香港導演徐克、荷蘭導演保羅·考克斯
吳貽弓夫婦與《這裏的黎明靜悄悄》導演羅斯托茨基夫婦在上海國際電影節
吳貽弓與日本導演大島渚
吳貽弓和日本導演降旗康男(左三)、法國演員卡洛爾·布蓋(右一)在第四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上
**石川:**您曾歷任上影廠長、上海電影局局長、上海市文聯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導演協會會長、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還是全國人大代表,兩屆中央候補委員……
1984年之後,行政工作佔了您的大部分時間,創作自然就少了。説句實話,我們有點替您感到遺憾,不然,您的作品一定會比現在更多,説不定,還會出現一、二部像《巴山夜雨》、《城南舊事》那樣的傳世之作。這個問題,不知您個人是怎麼想的?
**吳貽弓:**這個問題,不少人都問過我。要説一點不後悔,未免有點吹牛,但轉念想想,後悔又有什麼用?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既然輪到你頭上,只能盡力而為,況且在這過程中,多多少少也算幫別人做成了幾件嫁衣裳,這也能算是一種安慰。
念故人,憶舊事
**石川:**我記得您曾告訴我,之前想拍一部上官雲珠的電視劇,但由於身體原因只得放下。我好奇的是,您為什麼想拍上官?
**吳貽弓:**這個事情有個由頭。2005年的時候,江陰長涇鎮把北街上的上官雲珠舊居整修一新。長涇鎮是上官的故鄉,他們把上官的故居建成“上官雲珠紀念館”,還在街心綠地裏建了一座上官的全身銅像。2006年,紀念館舉辦開館儀式和銅像落成揭幕典禮,當時廠裏有將近百位老中青藝術家出席了這個活動。我本人也從那時起,和江陰長涇這個地方結下了不解之緣。2010年,金雞百花電影節也在江陰舉辦,我好幾次機會重遊故地,逐漸就產生了一些想法,想拍有關上官的電視劇。實際上,2008年劇本就完成了。上官的兩個兒子,張其堅和韋然一定要我來拍,但我病了,之後也沒有能力再繼續。後來,有個導演接手這部戲,可能他又重新寫了劇本,我沒問有沒有署名,這個不重要,當年做這件事也完完全全不是為了名利。2010年的時候,我與韋然見過一次面,當年正好是上官雲珠誕辰90週年紀念,影協在上海影城舉辦過一個紀念活動。當時,韋然跟他的小兒子、堂姐,還有表姐幾位親人也都到了現場。
△ 2010年,吳貽弓和上官雲珠的長子恬恬(中)和次子燈燈(右)合影
**石川:**您這一説,讓我想起另一件事,就是阮玲玉的墓碑。阮玲玉原來被安葬在閘北聯義山莊公墓。那個地方我專門考察過。公墓70年代的時候就沒有了,後來改建成工廠。改革開放初期,有人在那一帶找到一塊阮玲玉墓的殘碑。1998年的時候,上海影協在青浦福壽園為她新立了義冢,上面建了一座漢白玉雕像。那段殘碑也因此有了歸宿。我記得在落成典禮上,您還發表過一段講話。
△ 影星阮玲玉紀念碑
**吳貽弓:**阮玲玉是早期成就很高的影星,説到30年代上海電影的黃金歲月,她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標誌性人物。同時她也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她的靈魂已經漂泊了許多年,應該有個歸宿。正好90年代那個時候福壽園建起來了,他們打算在那裏搞一個文化園地,讓文化藝術界的知名人士在那裏安息。影協就想到了把阮玲玉的衣冠冢遷移到那裏去。因為原址重建已經不可能了。當時上海影協的主席是張瑞芳老師。落成典禮很隆重,有200多人蔘加。瑞芳老師讓我代表影協講兩句,我當然不能推辭。在我印象中,那是我在福壽園比較早參加的一次電影人落葬儀式。後來又參加過好幾次,包括老導演張俊祥等等。我們中國人都是敬祖先的,對長輩們的身後事都很看重,並且總是希望後代們不要輕易忘記他們。
**石川:**上海影協的一個特點,就是電影界老前輩人數眾多,所以影協的工作作風也比較敬老愛老。可是,這幾年,許多前輩都相繼離開了。像瑞芳老師、道臨老師、謝晉導演等等。我印象中,您好像從沒跟謝晉導演合作過吧?
△ 吳貽弓與謝晉導演
**吳貽弓:**我是無緣和謝導合作啊!他長我十五歲,是前輩,創作上交集的機會不多。不過我們平常的工作生活交往還是比較多的。這個我記得以前跟你講過。我呢,一直受到他的關照。《城南舊事》能在馬尼拉電影節上獲獎,謝導可以説殫精竭慮、功不可沒。對這一點,我是終身難忘的。記得1986年夏天,他在湘西拍《芙蓉鎮》,我從上海過去探班。晚上一起吃了一頓飯,他非讓我喝酒。你也知道的,我這個人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謝導不管這麼多,還拿話激我,你不喝?你不喝就怎麼怎麼樣……當然,他也就是乘着酒興開開玩笑,不是當真的。謝導性格豪爽,喜歡喝酒,尤其喜歡白酒、黃酒,而且海量,這個電影圈內人人皆知。其實這也和他的性格一樣,耿直豪爽嘛!他對於世間一切事物,凡是看不慣的,必定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石川:**您的片子和謝導的片子其實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堅信人性的美好。謝導或許更傾向表現女性、表現愛情,您的題材更寬泛,但總是有舒緩的節奏,有一種柔和的詩意。這一點,是不是也和您自己的性格比較書卷氣有關?
△ 電影《巴山夜雨》劇照,秋石與劉文英夜談
**吳貽弓:**風格即人吧。確實和個人的性格、經歷、教養有關。《巴山夜雨》最典型,大家都説我沒拍一個壞人,因為這部戲的意圖就是要在“文革”的廢墟上重建人性的光輝。幹嘛不拍一個壞人?因為歷史不是非黑即白,好人壞人,不能簡單化處理。當時,也有另外一種説法,説這不大真實,太理想化。但後來又覺得是比較合理的理想化,它不脱離現實,大家也都感覺比較温馨,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它把人們對那段歷史的情懷具體化了,就像黑暗江面上的一艘船,逆流駛向光明。不過那個時候,它究竟能否駛向光明,其實我們也説不好,只是大家都希望它駛向光明。在三峽那種險峻的情況下,這條船就變成整個中國的象徵。謝晉呢,他性格樂觀、豁達,始終充滿活力,並有着頑強不息的生命力。他的片子,無論是關於歷史還是現實,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的確都在謳歌人性的美好。因為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本人生命歷程和精神品格的寫照。他們那一代人,在生活經歷上,其實也跟我們這一代有某些相似之處,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電影廣受市場經濟的衝擊,我們都面臨無片可拍的處境,謝晉那時候也和我們一樣,有些苦悶、焦慮和無所適從。但他就不認輸,他退休以後,又相繼拍了《老人與狗》《女兒谷》《女足九號》等幾部片子,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市場反應和藝術成就都不如他以前的作品。可那又怎麼樣呢?他照樣還是不服輸,整天忙忙碌碌,碰到人就講創作。啊!我又要去拍新戲了!這都成了他的口頭禪了。直到1997年,他才拍出《鴉片戰爭》這樣的封箱之作。謝導這個人,就是為電影而生的,他的那種執着,那種百折不回,真的讓我很自愧不如。
摘選自《流年未肯付東流·吳貽弓》
吳導,一路走好!
我們永遠懷念您!
文編 | 秦嶺
美編 | 金玲
來源 | 上海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