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22)我的媽媽是“打手”!棍棒給我留下什麼?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19-09-16 19:31
我的媽媽是個“打手”,至少在我十三歲之前,這是媽媽留給我不可名狀的恐怖印象。

打手,顧名思義,打人的行家裏手。媽媽不打別人,專打我。即便如此,在驚慌失措的路人眼中,媽媽準能排行進入地方“母老虎”TOP10之列。
最多的時候,“打手”慣用專門製作的竹枝條打我,竹枝條極像是一條鞭子,長一米左右,輕輕軟軟,一鞭子甩過來,我常常可以聽見那竹枝條裹挾空氣“嗖嗖”而來的鋭利呼嘯,任由我的小短腿跑得有多快,它總能毫釐不爽地席捲指定的地方,或左臂,或右腿,然而不到最後有感的那一瞬,我根本無法及早預知。
特別是在穿着無袖背心或三分短褲的夏天,竹枝條抵達手臂或腿肚之初,呼嘯戛然而止,化作一縷細細長長、由弱漸強的針扎的刺痛,以眨眼的萬分之一速度鑽入我又白又嫩的肌膚。這時,我絕不能回頭,唯有加速飛奔,才能躲開竹枝條的二次進攻。
沒過幾秒,“打手”就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可是那刺痛過後肌膚上鼓起的一道道血色的皮腫,卻是甩也甩不掉、忍也忍不住、火辣辣的、揪心的疼痛。遙想當年“渣滓洞”所施的治皮癢之刑不過如此吧,而我也彷彿有“革命烈士”般的堅韌,血可流,淚不能流。
不過,揪心的疼痛通常還是會教我追悔不已。比如,悔不該把課本和作業本撕了折飛機、輪船和駁殼槍;悔不該跑到附近農民的竹林地裏一時興起踢倒了七八株筍;悔不該私下動了電視機的哪個旋鈕,弄得電視機“面癱”成全屏的雪花點……
事後,我偷偷潛回家,迎面撞見從裏屋慢悠悠走來的“打手”,我趕緊低下頭,緊貼牆角站住,兩眼高度警覺地在“打手”和她的武器之間來回掃蕩,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又要撒腿而走。絕大多數的時候,我是不用再吃“回鍋肉”的,“打手”像是沒看見我一般,從我的身邊飄過。我對此心領神會,好漢不打回頭浪,“打手”收工了。

趁“打手”收工的那兩三天,我挖空心思,悄悄地把竹枝條藏起來,或者直接將其“碎屍萬段”,以泄我心頭之恨。因為,我的追悔通常只能挺過一天。身上的痛還未結痂,我便故態復萌,骨頭再次輕飄飄起來,離捱打又該不遠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世上之所以有這樣的話,到底還是因為有我這樣的皮孩子。所以,當“打手”突然找不到她那稱手的傢伙什時,擀麪杖、小板凳、洗衣的棒槌,甚至拖鞋、洗衣刷,隨時可變身為新武器,或朝我“呼呼”地揮來,或如彈道式飛來。有時,我會想,要是“打手”恰巧握着的是一把菜刀,那一閃的寒光會不會也……
只要不中刀,菜刀沒啥可怕的。比起竹枝條的精準鞭擊,逃脱擀麪杖、棒槌之類不擅“拐彎抹角”的攻擊要容易很多。一是我早有防備,二是我只消跑出一條不規則的線路,便可輕易地躲過。
正當我為自己感到各種得意的時候,怒不可遏的“打手”雙手叉在腰上,“千里傳音”過來:“等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聲音對我來説是有較大震懾力的。不回家,我年紀小小的,又能上哪裏混飯吃。俗言道,癩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捱打,實乃為生活所迫。大致可想象一下,晚上,關門打狗,那狗兒將會落得一副怎樣的嗷嗷之狀。
第二天,一條新的竹枝鞭會出現在熟悉的門背後,若隱若現卻又剛剛好能夠讓我看見它。我連吃了它的心都有,不吃了它,我遲早得吃它的苦。

很多年以後,遇到內人,她最嫉妒我的地方很多,比如,我的視力好,我的皮膚光滑,尤其是手臂和腿上的皮膚,又白又嫩,賽豆腐,讓她嫉妒到生了恨。
起初,內人會假裝羨慕試探地問我:“説説看,小時候,你是吃了什麼嫩膚的好東西?”
我一本正經地回説:“竹麪條。小時候,我媽經常做給我吃。活血,潤膚。”
接着,不明就裏的內人纏着我叫嚷起來:“我也要吃,我也要讓皮膚美白美白的。”
於是,我就將記憶中媽媽揮舞竹枝鞭的樣子情景再現一番,繪聲繪色地配以“嗖嗖吱吱”聲。看得內人是目瞪口呆的,當她漸漸領悟之後,雙眼不禁濕潤了,悲嘆一聲,説道:“你好可憐哦!”
其實,我倒沒覺得自己有多可憐,幸而我天性樂觀、陽光,唯有陽光可以一掃所有的陰霾;也幸而“打手”也有不太冷的時候。
比如,出門上學後陡然大降温,“打手”會從離學校不遠的製藥車間偷溜出來,買雙厚的保暖鞋送來我的班上;我去了離家四五十里地的金華一中住宿唸書,“打手”會騎兩個小時的單車到學校,為的是給我送一罐香噴噴的排骨燜春筍,而後又踩兩個多小時的單車默默而返;當我上大學想要一台電腦,“打手”二話不説拿出平時省吃儉用的幾千元錢塞給我,在上個世紀90年代,那幾千元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資……
其實,自從十三歲那年,我突飛猛進的學習成績跌破老師的眼鏡,“打手”悄悄卸下了她那冰冷的面具,竹枝條也不見了。儘管我仍然很害怕去看媽媽那曾經兇光乍現的眼眸,可是當我不經意地觸碰到她眼角的魚尾紋,霎那間發現褶皺裏洋溢的已是暖暖的眼波。那眼波中,除了“孩子,只要你過得好”,便再無其他一絲多餘的漣漪。

也是在很多年以後,當我走出浙江大學,走進廈門大學,望着背後老和山青葱的脊樑,端詳面前鳳凰花紅豔的倩影,我的心中無數次升起對媽媽的思念和感恩。感謝媽媽,在我頑劣無知的那些年,您能夠橫下心來當個“打手”。
打在兒身,何嘗不是痛在娘心。若不是媽媽一次又一次堅強地忍痛,我怎麼可能被打進名校,打出讓四鄰街坊羨慕的出息。我的媽媽是個“打手”,她不犯法;倘若我的媽媽不是個“打手”,那日後作奸犯科的,很可能就有我。
有時,我會跟內人開玩笑説:“你也要感謝你婆婆,她要不是個‘打手’,你現在就沒有我這樣的好老公了。”內人總會抱以微微一笑,回道:“那可不是,不打不成器!”
毫不誇張地説,我的美好前途和此生命運,真的是由一位“打手”媽媽打造的。只是,並非所有的媽媽都適合“打手”的角色,也並非所有的孩子都能靠打成器。
我的媽媽是個“打手”,棍棒交加的童年到底有沒有在我的生命中曾留下一點陰影?如果説沒有,想必沒有人會相信。但是,這已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年屆不惑之際,我做了一個決定,告別那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職業生涯,帶上妻兒,回到年邁而走路都會氣喘的媽媽身邊,回到曾讓我心畏而漸行漸遠的媽媽身邊。
因為,“打手”老了,我要兑現“等你老了,我來養你”的兒時諾言,我們要陪她看夕陽無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