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花兒地:荒蕪乾旱的角落,大型猛獸的天國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19-09-17 08:24
土匪與野牛
“馬步芳馬將軍的部隊睡覺的地方。”
在祁連山中段祁連縣的大紅溝,仁青指着河邊一片帶仰角的石壁對我説。剛安裝完一台紅外相機,我以為仁青又找到了雪豹刨坑呢,結果是這個掌故。我看着石壁下的亂石,露出疑惑的神情。
“馬將軍的殘兵敗將,逃進這裏當土匪。”
“那他們吃什麼呢?”
“那時候野生動物多。他們打野犛牛。”
“野犛牛啥時候沒有的?”
“解放後就沒有了吧。五十、六十年代。”
仁青是青海省祁連縣青羊溝保護站的管護員,很酷地騎着一輛綠色摩托車前來。從青羊溝拐進大紅溝,柏油路變土路,沒開多久路就被沖斷了。青羊溝管護站趙站長知道這情況,提前安排了管護員仁青和旦木正騎摩托車來隨行。
即便是摩托車,也開不了幾公里。不是岩石崩落,就是洪水橫掃,路面一片狼藉。越過毀掉的路段,另一頭的土路嘲笑般在遠處盤旋。
那隻好勞動雙腿了,這可能是最牢靠的交通方式,雖然慢了點。
靠腿走山最靠譜 ©熊吉吉
“這路什麼時候修的?”
“好多年了。”
“誰修的?”
“裏面原來有個礦。”
怪不得。自從2014年,青海祁連山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成立後,祁連山的許多礦山嘎然而止。礦老闆開山修路,他們一走也就無人維護了。
廢棄的通往礦山的道路 ©熊吉吉
大紅溝的遭遇,或許是祁連山地的縮影。
歷史上的打獵,使得大中型獸類分佈萎縮,有些地方局部滅絕,特別是有蹄類。
比如藏羚羊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從祁連山地消失,野犛牛、藏野驢、藏原羚偏安祁連山西部。這裏的許多地名都影射着輝煌的荒野時代:野牛溝、青羊溝、狗熊峽、雪豹溝。如今並非完全名副其實。
藏野驢 ©熊吉吉
近二十年的開礦在祁連山留下了許多深入腹地的道路。要是沒有這些道路,野生動物的調查和監測會困難得多,然而道路是打開荒野的鑰匙。
原生生態系統的退化,很可能從修路開始。當道路深入每一個角落,難以保證盜獵不會隨之而來。
修往煤礦的路 ©熊吉吉
進入大紅溝後,我們很快找到了雪豹的刨坑和糞便。此外,還有兩隻岩羊、一隻狍子和一頭馬鹿的屍體——很可能是雪豹的傑作。這代表了許多希望:遷移能力強大、行蹤隱秘的雪豹,依然生活在這裏。其實控制盜獵、管理放牧,雪豹會自然恢復。
那麼,大紅溝能恢復野犛牛嗎?當整個祁連山地成為國家公園,我們的目標是保護僅存的動物羣落,還是恢復這片荒野曾經的榮光?
禮失而求諸野。答案可能藏在祁連山西端的蘇里鄉花兒地。
蘇里與疏勒
2018年9月的一個清晨,我和林科院的同伴從蘇里鄉出發,跨過疏勒河進入團結峯北側的山谷。
蘇里,蘇里,其實就是疏勒,蒙古語中地勢險峻之意。祁連山在西端分枝散葉,形成走廊南山、托勒南山、疏勒南山、野馬南山等東西向的山脈。
蘇里鄉夾在托勒南山和疏勒南山之間,面積六千平方公里,人口一千,鄉政府南距天峻縣城220公里。站在街頭,南面映入眼簾的就是疏勒南山的主峯崗結吾則,或者叫團結峯。
團結峯 ©熊吉吉
疏勒河起源於蘇里鄉東頭的疏勒腦,一路蜿蜒向西,繞過柯柯賽埡口北側後,穿過蘇里鄉西頭的花兒地,進入甘肅境內的河西走廊。
歷史上,疏勒河曾經注入新疆羅布泊,由於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的影響,如今退縮到安西西湖一帶。發源於蘇里鄉的豐沛水源,哺育了玉門、敦煌等名城。
疏勒河 ©熊吉吉
蘇里鄉所有的牧民,都常住在柯柯賽埡口以東。蘇里鄉東部和中部的牧民,夏季漸次向東到疏勒河源頭放牧;西部尕河村的牧民,一部分在夏季向西翻過埡口,進入花兒地放牧。
轉場有時長達幾十上百公里。蘇里鄉野生動物數量較多,一方面因為人口和牲畜密度低,另一方面得益於這種長距離轉場。
祁連山的旱獺 ©熊吉吉
車旁一頭狼走走停停,一會把旱獺趕到洞裏,一會把三五成羣的藏原羚嚇得飛奔。在半個小時裏,一次接近成功的捕獵都沒有。不過這應該是狼的常態,它們需要許多嘗試才有一口吃的。
九月份,牧民和牲畜都在蘇里鄉東邊海拔較高的三河源,這條山谷一頭家畜也沒有。
除了溝口平灘上的藏原羚,山谷中段還有幾羣藏野驢和岩羊。在山谷盡頭、靠近冰川的地方,我們看到兩大羣母野犛牛。不過犛牛羣在一公里外看到我們,就奪路而逃。幾隻獨處的公牛則淡定得多。
藏原羚 ©熊吉吉
在野犛牛出現的地方有一間塑鋼房,是當地牧業合作社的房子。
牧業合作社的白皮屋
在犛牛的交配季節,合作社將母的家犛牛趕進山谷裏跟公的野犛牛交配,完了再把母牛帶回來。如果有母的家犛牛留在野犛牛羣裏,就會"污染"野犛牛的基因。
塑鋼房的窗户玻璃壞了一半,門還是好的,敞開着用石頭頂住。這是避免棕熊破壞的無奈辦法:熊進去看看沒啥吃的,就自行出來,不必損毀門窗。
山谷裏無疑是有棕熊的。我們在土路上發現一處棕熊的腳印,還看到幾處棕熊挖掘旱獺的痕跡。
棕熊的腳印
確定塑鋼房裏沒有棕熊後,我走進去看了看。白色牆壁上馬克筆寫了兩句詩:**“逆風如解意,隨意莫摧殘。****”**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會是誰寫的呢?無論如何,塗鴉道出了這條山谷的一種本質:荒蠻而詩意。
調查與旅行
從2014年6月到2019年6月,我和不同的夥伴跑了七趟蘇里鄉,進入甘青邊境的花兒地。從西寧市到花兒地,足有700公里,一天或三天的車程。如果説蘇里鄉是祁連山青海側雪豹棲息地的皇冠,那麼花兒地便是皇冠上的明珠。
疏勒河與花兒地丹霞 ©熊吉吉
2014年6月,我們從西寧租了一輛老舊的獵豹越野車,與夏勒博士、兩位同事和一位天峻森林公安進駐花兒地。早在1984年,夏勒博士就調查過祁連山的這個偏遠角落。他借住在花兒地的硫磺礦勞改營,在疏勒河兩岸發現了高密度的雪豹痕跡。
2014年,夏勒博士正在觀察岩羊的屍體
勞改營早在1985年就解散了。天峻縣工商局接管了勞改營的財產,把能賣的鋼材和木材全部賣掉。當我們進到花兒地,只看到無數沒有屋頂和窗户的土房。
沒有屋頂的房子 ©熊吉吉
彼時的花兒地,不是保護區,也不是國家公園。天峻縣國土資源局在這裏設立了檢查站,招募退伍軍人輪流值守,制止非法採礦。另外還有一户牧民柳建軍,天峻縣獎勵他父親“守土有功”,特許在此放牧。
最後一户牧民也早已撤出了花兒地 ©熊吉吉
我們以檢查站為基地,探索了疏勒河南岸的每條山溝,但在試圖趟過齊腰深的湍急河水時,差點把夏勒博士交代在疏勒河裏。北岸可望不可及,調查嘎然而止。離開花兒地時,獵豹車徹底報廢在柯柯賽埡口西側泥濘的山路上。
我們在檢查站遇到時任天峻縣國土局副局長的李哥。他到站上檢查工作,威嚴得讓檢查站的小夥子們惴惴不安。沒想到李哥是夏勒博士的粉絲。他隨身帶着長鏡頭,拍攝雪豹是他長久的願望——可惜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實現。
在我們離開蘇里的同時,綠色和平的調查小組進入天峻縣的木裏鄉,拍攝了高寒草甸上露天煤礦的巨大礦坑。這些照片在當年八月份引爆了中外媒體,成為祁連山保護的一個轉折點:所有礦山停業整頓。
觸目驚心的礦區 ©熊吉吉
2016年6月,我琢磨在祁連山青海測開展雪豹調查,於是李哥借了輛豐田霸道,陪我走老路進花兒地。從蘇里鄉到花兒地有兩條路,老路要翻六個山口,騰挪盤旋,簡直跟飛行一樣。
雨後的山路濕滑鬆軟,我老懷疑汽車要滑下山坡。我們在花兒地佈設了十幾個紅外相機,全部都在疏勒河南岸。
木裏煤礦是天峻縣乃至海西州的支柱產業,甚至柴達木盆地循環經濟圈都對它甚為倚重。李哥年輕時在木裏煤礦檢查站,一路升到縣國土資源副局長。木裏煤礦曝光兩年後,2016年6月我到天峻時,另一隻靴子才掉下來。
©熊吉吉
李哥早有退意,於是請纓而退。木裏煤礦的決策非他而起,但總得有人擔責。和我進花兒地,其實是他卸去公職後的第一趟旅行。
2017年元旦,我和李哥以及馬哥的越野朋友們再進花兒地檢查紅外相機,驚喜地發現雪豹和豺——這可能是祁連山青海側的第一批紅外相機照片。
監測與渡河
2016年底,祁連山啓動國家公園體制試點,花兒地被划進了國家公園。天峻縣國土資源局撤了花兒地的檢查站,而縣林業局在旁邊新建了花兒地管護站。
花兒地管護站突兀地存在於這片荒野之中 ©熊吉吉
2017年5月,青海祁連山保護區正式啓動雪豹本底調查,我欣然加入中國林科院的調查隊。調查隊從祁連縣開始工作,到蘇里鄉時已經有點強弩之末。
柯柯賽埡口風雪飄搖,積雪頗厚,調查隊猶豫再三暫時放棄了花兒地。後來2017年9月和2018年5月的兩輪雪豹調查,也沒有深入花兒地。
2018年11月初,國家公園管理局的雅月姑娘發來祁連山雪豹冬季監測的邀請,我立馬召集了一支隊伍:馬哥富有冒險精神且技術精湛的司機朋友們,青海玉樹訓練有素的飛毛腿小夥子們,以及保護區的幾位年輕幹部。
20天裏,4輛車12個人,從青海祁連山東頭的冷龍嶺到西端的花兒地,東西橫跨800公里,檢查和安裝了兩百多台紅外相機。
監測小組也成功挺進花兒地,在疏勒河兩岸安裝了四十多台紅外相機。2017年雪豹調查時,保護區就採購了橡皮艇,但一直沒用上。
2018年12月,我們使用橡皮艇在疏勒河花兒地段的三個地點渡河,從而進入疏勒河北岸的山溝。
終於發揮作用的皮艇 拍攝:嚴頻發
冬季的疏勒河水量較少,水流平緩,岸邊的冰層也提供了絕好的登岸碼頭。我們在橡皮艇的兩頭栓上繩索,劃到對岸固定好,就可以用繩索來回牽引。
兩頭拴上繩索的皮艇 拍攝:於洋
小夥伴們在疏勒河兩岸發現了雪豹、棕熊、狼以及豺的痕跡,看到了岩羊、白唇鹿、野犛牛以及滿地的高原兔和高原山鶉,也發現了早年間挖礦的廢棄營地和受傷的山體。
高原兔:做個俯卧撐吧 ©熊吉吉
花兒地,這段兩端被山口阻隔的荒蕪河谷,不僅可能是青海祁連山雪豹密度最高的區域,還生活有豺和野犛牛的孤立小種羣。這裏的野犛牛被家犛牛的海洋所包圍,與羌塘-可可西里的野犛牛種羣之間還隔着一座柴達木盆地。
而豺,花兒地-鹽池灣是中國少數幾個僅存的分佈區之一,實際上,這裏的野犛牛和豺,比雪豹更需要關注。
佈設紅外相機的沖溝 ©熊吉吉
花兒地是李哥和許多其他天峻人、青海人念念不忘的土地,我也開始念念不忘。這裏曾經走過勞改犯、盜獵者、挖礦人,這裏依然生活有堅韌的藏族牧民:他們走遍了花兒地的每一條溝。我們如今也努力走遍這裏的山谷,描述花兒地的生態面貌。
駱駝與雪豹
“嗨,小孩,你一個人吃草呢嗎?”
2019年6月,再次來到花兒地,在硫磺溝遇到一頭家駱駝時,我以為看到了世間最孤獨的生物:沒有主人,沒有同類。
“嗨,小孩,你一個人吃草呢嗎?”©熊吉吉
今年5月,我和昔日的調查夥伴應邀開展祁連山國家公園的雪豹監測。
祁連山國家公園第五次雪豹監測隊伍 ©熊吉吉
當我們挖開積雪、翻過柯柯賽埡口,下降一千米進入花兒地的這段疏勒河谷,司機詫異道:“這麼個爛地方!我以為花兒地有多好呢?”
6月的柯柯賽埡口依舊被積雪覆蓋,我們挖開積雪才得以進入花兒地 ©熊吉吉
可能任何初進花兒地的人,都會被荒蕪的外觀矇騙。一道道山脈將水汽隔絕在外,童山濯濯。亂石遍地,道路難行。
為檢查和回收去年冬天安放的紅外相機,我們在花兒地渡河十趟,落水多次——即將進入雨季的疏勒河毫不留情。有一次繩索不夠長,橡皮艇被疏勒河中間被繩索拉橫,瞬間傾覆。艇上的雅月和曉龍落入疏勒河,急速往下漂流。好在都穿了救生衣。
水流太急,為了避免翻船,大牛下河拉着皮划艇幫助其他人過河 ©熊吉吉
回收的紅外相機數據揭示了花兒地的真實面貌:那隻家駱駝並不孤單,它和另外兩隻家駱駝常常出現在鏡頭前,在山溝裏留下無數糞堆;在同一個鏡頭前,石雞或大石雞急行疾走,岩羊橫穿山溝,雪豹貼着溝側往來。
飛渡的岩羊 ©熊吉吉
在家駱駝活動區域的旁邊,一隻猞猁出乎意料地走過夏季流水的沖溝;一羣藏野驢跑上山脊,踏開薄薄的表土,露出黑色的煤層。在柯柯賽埡口西坡,野犛牛和兔猻詭異地出現在同一個紅外相機前。更不用説隨處可見的高原兔。
在疏勒河北面,雪豹、棕熊、豺、狼、赤狐沿着以前開礦的老路來來往往。岩羊被兩隻棕紅色的豺拖着黑色的蓬鬆尾巴追趕,揚起一陣灰塵。在另一條狹窄的深切峽谷裏,雪豹、棕熊、狼和赤狐在冰面上留下無數的腳印。
河谷裏的狼腳印 ©熊吉吉
這是個荒蕪乾旱的角落,也是生機勃勃的山野。從這裏往東,祁連山南麓任何一個地方的水熱條件都比這裏好。但花兒地的獸類拍攝率卻比其他地方都高,而且豺、狼、熊、雪豹少見地齊聚一地。
曉龍見到了巨大的熊腳印,只好撿起廢墟里的臉盆和鐵棍子一路敲着走,以免和熊正面遭遇 ©熊吉吉
花兒地最後一户常住牧民柳建軍前幾年已經搬走。除了散放的駱駝和馬,尕河村的牧民在夏季把牛羊趕過柯柯賽埡口,到花兒地放牧。採礦絕跡,早年的硫磺礦徒留勞改營地規模宏大的殘垣絕壁。
曾經的硫磺礦 ©熊吉吉
花兒地,是一扇彌足珍貴的窗口。我們可以觀察當人類活動得到有效管控,青藏高原東北邊緣的荒野如何重現崢嶸。而祁連山國家公園,正引領着這個希望。
在花兒地的最後一個晚上,一顆流星劃破天空 ©熊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