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決定買保險的大城市年輕人..._風聞
鸣鸠拂其羽-花前细细风双蝶,林外时时雨一鸠。2019-09-19 08:22
作者| 張維
來源|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
圖 | 視覺中國
突然發現自己需要買保險並熱衷於此的年輕人,有着共同特點:獨生子女,家境普通,在大城市打拼,工作壓力大,抗風險能力弱。再有幾個月,第一批90後就30歲了,他們陸續替代父母成為家庭的支柱,害怕的事情很多,稍一出錯,感覺人生就會坍塌。保險,好像突然掉在他們眼前繫着安全感的一根繩,他們一伸手便抓住了,而且有些人越抓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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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牴觸推銷的,尤其是推銷保險。哪個年輕人曾經不是呢?但電話一個接一個來,糾纏了一個月。他一開始説不用,最終還是買了——是份重疾險。那段時間,他經常看到互聯網上有人猝死。他感到焦慮:從學校出來就連軸轉,上班掙錢,養活自己。要是有任何意外,就廢了。
畢業四年多,梁誠發現身體的小毛病越來越多:髮際線往後移,脱髮變多,臉上長痘,容易犯困,打哈欠。他記得大學讀書時,有時下午六點開始畫設計圖畫到第二天早上9點,交完作業,睡兩個小時,下午還能出去嗨,現在熬夜之後,整個人就吃不消了。
很久不運動了。有一天,梁誠突然動了一次,之後便感到渾身痠痛,他擔心自己得了癌症,立馬花幾千塊跑到醫院做了渾身通透的體檢。當他拿着檢查單在醫院接受一項又一項的檢查時,心裏想的是,如果確診,那些保險就能派上用場了。
1991年出生的梁誠是四川遂寧人,現在上海工作,擔任餓了麼城市經理。他給自己配置了四份保險——一份出行險,一份重疾險,一份醫療險,一份意外險,“都是人家推銷的,一推銷一個準。”
第一份保險是出行險。他當時的工作是做銷售,自認為深知銷售技巧,不可能被打動,“結果纏了兩天,我就買了”;而買重疾險時,還是那種對銷售的天然防備,但這份保險承諾可以先賠付,最終擊潰了他的防線。
“現在所有東西要求有連續性,做規劃都是一環接一環的,什麼東西都不能斷,要是中間斷了,那所有東西可能要推翻重來。”梁誠知道這種年輕人的焦慮,“就怕那種戛然而止。”
秦天也感到害怕。26歲的秦天是杭州人,大學畢業後進入杭州一家互聯網公司當程序員,目前年收入30多萬。他第一次買保險是在2017年。那段時間,公司有一個項目急需上線,秦天面臨各種各樣的問題,幾乎每天都要加班。他擔心自己生病,就在支付寶買了一份百萬醫療險,每年保費不到兩百元,屬於消費型險。
2018年9月,工作了近三年的秦天在杭州買了房,總共需200多萬元,首付60萬元,剩下每月還貸8000元。秦天家在農村,當父母把存了一生的近30萬元交給他付首付時,他感到了突如其來的壓力。他意識到,從此以後他不能失業,也不能生病。
“一旦危機來臨,沒有錢還給銀行,到時候怎麼辦呢?還可能會面臨失信之類的壓力。”秦天很快決定,給自己配置重疾險。他先在網上看了三天保險測評,最終覺得去香港買比較划算,於是聯繫上大學同學劉圓——他在賣保險。
趕在元旦之前,秦天請了兩天假,飛到香港辦理了保險手續。從決定到買,只花了一個月時間。回來後,他又給父母配置了一份防癌險。現在,他每年大概要在買保險上消費一萬兩千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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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保險一年,劉圓已經接待了50個客户,平均每個月4個客人。那些平時不關心保險的人,突然跑過來問保險的事,或者在他的朋友圈留言。這是他的最新發現。
劉圓的顧客都在內地,多是別人主動找他,“來買過的朋友會把我推給同事,同事再介紹給他們同事。”劉圓認識一個在北京做房地產的大哥,有一天突然私信他説,不賣房了,改去賣保險,“他説這是大勢所趨,做保險行業。”
北京行色匆匆的年輕人
來買保險的人主要在25歲到35歲,有着共同的特點:獨生子女,家境普通,在大城市打拼,且工作壓力大。他們想到買保險,要麼是因為周圍有同事或者親朋生病,無錢看病;要麼是因為身處互聯網行業,加班嚴重,患病比例高。他最近剛接觸了一個客人,因為父親被檢查得了惡性腫瘤,意識到需要給自己上一份保險。
再有幾個月,第一批90後就要跨入30歲了。九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這一批人,很多都是獨生子女。如今,他們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害怕的事情很多:社會發展太快,害怕自己落後;競爭太激烈,害怕失敗;父母老去,害怕孤立無援。確實壓力很大,不容許出錯,“健康出錯了,可能後面人生就毀了。”
如果不買保險,梁誠覺得自己會慌。梁誠的家庭條件不算好,他很早就意識到,一切要靠自己。父母在他讀高中時離婚,爸爸是廚師,媽媽很早下崗了。梁誠現在不用給爸媽錢,但是如果家裏有什麼困難,還需要他拿錢。今年梁誠的爸爸喝醉了跟人吵架,拿刀捅了人,被抓到看守所,他花了幾萬塊錢把爸爸保釋出來。
梁誠工資不低,但他消費很高。他喜歡攝影、徒步、騎車。他夢想擁有一輛摩托,不上班的時候可以騎車旅行。他興奮地表示,已經物色好那款摩托:“它在3.7秒內可以加速達到時速100碼,買下來估計要20萬元。”如果沒有對未來的憂慮,他是有能力買的。
他在攝影器材上花的錢已經有二三十萬元。上個月,他剛剛“炸”掉一架大疆無人機,那架飛機買來時兩萬元,保險花了900多元。他帶着無人機在陸家嘴上空“黑飛”,不小心操作失控,落到一處空調外機機頂上,怎麼也弄不下來,他本想如果砸壞了,他有保險,拿着無人機“屍體”還能換一輛新的,但結果“屍體”拿不到,他打算再重新買一台。
他不僅給無人機買保險,還給家裏的洗衣機買保險,一台8000多塊錢的洗衣機,保險花了1000多元。他是理工科出身,但凡家中有自己不能修理的東西,都會買上保險。
他還喜歡冒險,時不時會出一些小意外。有一次騎自行車,速度達到40碼,突然一個大姐也騎自行車過來,兩人撞在了一起,大姐膝蓋給磕了,梁誠跟着對方去了醫院,賠了2700塊錢。他因此還給自己買了意外險。
“萬一呢?萬一出事了呢?”這是梁誠聊到保險時的口頭禪:誰也沒有勇氣去承受那“萬分之一”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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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買保險之前,楊文彩經歷了兩年沒有社保,也沒有保險的“裸奔”生活。2016年,因為失戀,工作五年的楊文彩決定辭職。那兩年,買保險是楊文彩一直在想的事。她既想買保險,又知道保險有很多坑,於是她決定下一份工作去幹保險銷售。入職不久,她給自己和媽媽配置了保險。但她覺得這還不夠,這些保險不過是“日常保障”,“人家説買保險是會上癮的,我這都不算。”
花花是經歷過媽媽生病沒錢治療的人,因此很早就意識到保險的重要性。當身邊的同齡人還沒有關注保險時,她已經默默為自己配置了三份保險,一份是意外險,一份是醫療險,一份公司給她配備的重疾險。
1992年出生的花花是武漢人,從湖北美術學院畢業後,先去北京在娛樂媒體行業工作了四年,去年夏天她去到上海,轉行做醫療健康。
花花的家庭原本優渥,父親曾是廠長。上初中時,媽媽突然查出乳腺癌晚期,當時沒有買商業保險,家裏傾其所有給她看病。手術、化療、中藥、西藥、偏方,全都試了,父親為了全身心照顧媽媽,也不上班了。
那兩年,家裏沒了收入,積蓄全部用完後,開始向親戚借錢,一家人靠領低保艱難度過。最初,媽媽還能住市裏最好的醫院,後來只能搬去住最差的醫院。兩年後,媽媽去世了。
花花工作後,有一次回家無意中翻到一個本子,裏面記着父親廠里人捐款的數字,有的人捐五百元,有人捐一百元。她決定給自己買保險。這幫了她大忙。
2016年,花花發現自己胸部長了纖維瘤,去住院做了個手術,但買過的意外險用不上。2017年她又給自己買了一份醫療險,心想如果再住院,就可以報銷了,醫療險可以涵蓋住院的牀位費用,“我就怕後期有什麼病住院。”——去年一月,她在香港跨年時吹了風,吐了。回到北京後發現臉都歪了。醫生説她得了面癱。那段時間她每天戴口罩,喝水要用吸管,醫生給她做針灸,連續一個月才恢復過來。治療沒花太多錢,她用醫保直接報銷了。
但自那之後,她開始注重養生。“年紀大了,要開始注意身體了,不能這麼玩了。”她現在每天晚上12點前睡覺,“我甚至想在11點睡覺,沒有實現過。我還想早上起來跑步,太難了,起不來。”90後似乎很早就開始衰老了。“老了。”他們常把這句話掛嘴邊,即便才二十幾歲,從漫長的人生時光裏看,才處於一天的上午。這種衰老首先發生在心理上,誘因是源源不斷的生存焦慮。
花花現在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冰,每天中午帶飯吃,口味越來越淡。醫生説她身體的濕氣重,她就去買薏米水煮來喝,嘗試泡腳等各種祛濕的辦法。
很少有人會認真看完冗長的全部保險條款,但它們其實非常重要,它涉及到以後的理賠。“你現在讓我去講有多少保額,我其實講不出來,我試圖很認真地去看保單,但很難。我只是認認真真看了重疾險涉及哪些疾病,評估一下我得這些病的可能。”
李彤也是個買了保險的人。去年,李彤去做牙齒矯正,醫生建議她拔掉裏面的四顆智齒,這要做全麻手術,手術賬單顯示9000多元。“我當時的心理預期頂多就是花個一千塊錢。”李彤很驚訝。
她走醫保報銷了6000多元,自費了3000多元。她跟媽媽抱怨這件事,媽媽説給她買的保險可以用,“她就去幫我問了一下,結果還真是能用,不僅三千多都報了,還多了點錢。”
4
“人類多麼沒有安全感。”李彤感慨。所有買保險的人都知道,從概率上講,保險能用到的幾率很低很低,但它最大的意義,是給人提供一份“安心”。
劉楚在香港一家知名的保險公司做風險把控,也就是確保保險公司每年都能盈利。她今年在香港讀完研究生,就留在了保險公司工作,她以為自己讀的專業很冷門,但沒想到身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關注保險。
對於保險的火,劉楚有不一樣的理解。“我覺得保險可能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麼好,那麼萬能。”她認為保險熱可能是被香港炒起來的——內地學生到了香港讀書之後可以留在香港,有一年找工作的時間,大部分人會選擇去賣保險,而且工資不低。“這些人回到內地之後,需要拓展業務,給身邊的人推銷保險,賣賣賣,這樣保險就火起來了。”
李彤沒有什麼理財觀念。但有時她會看到一些理財文章,説到再怎麼沒錢,也應該把自己的錢分成三份:一份用作抵禦風險,一份用於自己學習發展,另一份用於日常開銷。一開始,李彤覺得把存款放在銀行就可以了,但發現銀行利息實在是太少了。而儲蓄型重疾險其實也是在做一個儲蓄,它具有保險的功能屬性,又有分紅的意義。
但在她看來,所有這些經濟行為都是在滿足人內心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可能來自對不安全或者是風險的抵抗。”
有一段時間,去香港買保險這件事成了內地年輕人的一種潮流,大家把它看作是一種標籤,好像通過這個行為,就邁入了人生的某一個階段。
很多年輕人選擇去香港買保險
“比如説你到了30歲的時候,就應該結婚,到一個年齡你就應該買房,到一個人生階段,你就應該給自己配置保險。這些外面的東西都會給你帶來一層一層的保護和認可,讓你變得更強大,但其實你內心該脆弱的時候還是會非常脆弱。”李彤説。
還經常有保險公司給李彤打電話推銷別的保險,她有些抗拒:“我覺得這好像是個無底洞,你不知道你配置到什麼程度才是一個頭。”
現在,買了重疾險之後,李彤反而會有一些不安。她會想,“如果我現在結婚的話,我老公沒有買過保險,要是他生病了,我是不是還得花好多錢去給他治病?而且我的父母沒有買過重疾險,他們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了。”
花錢買保險或許可以給人帶來生病之後經濟上的安全感,但是並不會給人的內心帶來真的安寧或者説安全,真正的安全感只能來自自己。
今年,李彤意外懷孕,她和男朋友打算去國外生子,這需要很大一筆錢,與此同時,她每月還需還房貸。她同時在做三份工作,男朋友也忙着掙錢,兩人每月只見一次。
“現在這是我人生中最漂泊的一個階段,我們倆瘋了一樣的運轉狀態,但我反而覺得挺滿足的。你在負責一件事情,這個過程非常有成就感和滿足感,而且這種感覺是不斷被確認的。你好像有一個目標,我不知道這個目標是真的還是假的,但你想要擁有一個更好的生活,你在為之而努力。”
*花花、劉楚、秦天、劉圓、李彤 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