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定“亳州”為陪都的戰略意義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9-19 06:53
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37節]
作者:温駿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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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中(2)

在瞭解過汝、潁二水的前世今生後,接下來將登場的,是另一條縱橫豫州的淮河支流——渦水。整個淮河北岸最重要的幾條一級支流,由西至東包括有:汝水、潁水、渦水、睢水、泗水。其中汝水、潁水、泗水,乃至泗水支流屬性的沂水,都位列於“八流”。
這些河流能夠得到這個僅次於“四瀆”的稱號,在於它們都能夠指向一片重要的山地。其中汝、潁二水能夠打通洛陽盆地與淮河的通道,而泗、沂二水的上游,則分別指向山東丘陵東、西兩面,或者説齊、魯二地。
反觀位於中間的渦、睢兩水,幾乎就是全程在平原地區流淌了。兩相比較的話,由於泗水下游能夠通過邗溝運河連通長江,使得一端通過汴渠連接河、濟,一端注入泗水下游的睢河,更有機會成為南北運河的一部分,並因此而提升自己的地緣政治地位(隋朝的大運河有部分便利用了睢河河道)。
相比上述幾條兄弟河流,渦水在歷史上算是在淮河左岸支流中最為低調的。然而所謂低調是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看,在三國時代渦水可是着實風光了一回。豫州部分的開篇説過,曹操的祖地“譙縣”也是在豫州。這個譙縣對應的當代行政區,為地級城市屬性的安徽省“毫州”,從其北緣而過的渦水,正是這座古老城市的母親河。
譙縣在三國時代的政治地位有多高呢?答案是都城,更準確説是“陪都”。鑑於中央之國地域遼闊,在都城之外再設置陪都的情況在歷史上並不鮮見。這種政治體制被稱之為“復都制”,一般以兩京或五京(都)為多。比如漢唐以長安、洛陽為二京,遼、金在中國北方設立五京。曹丕代漢之後設立的則是五都,除了將都城定在“洛陽”之外,還同時確定了四個陪都。包括:見證漢室衰亡、曹魏興起的“許昌”;曹操晉封為魏王時所受封的“鄴城”;以及地緣政治地位無可動搖的“長安”。此外便是渦水河畔“譙縣”。
東漢豫州地理行政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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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渦水的位置來説,可以算得上是豫州的一條地理中軸線。在東漢王朝的行政區劃中,渦水貫穿了豫州的:陳國、沛國、汝南郡,最終在揚州的九江郡境內入淮。
其中譙縣屬於沛國範圍,與袁氏家族所在的汝南郡相鄰。要是從這個角度來説,曹、袁之爭也可以算得上是沛國和汝南郡之間的一場博弈。要是袁紹和袁術笑到了最後,在政治上得以升級的就是汝陽城和汝南郡了。
然而就曹氏家族所處的沛國來説,其實早在400年前就已經有了帝王之氣,並籍此得到了政治紅利。提到“沛”字,很多人馬上會想到誕生了劉邦的“沛縣”。歷史記載,劉邦是泗水郡沛縣豐邑人氏,後在沛縣泗水亭任亭長。在劉邦建立漢朝之後,原本在秦王朝時隸屬沛縣的豐邑得以升級為獨立的縣,並割取原泗水郡中部之地建制“沛國”。時至今日,當年的沛國早已不存在了,但豐、沛二縣卻由於這段值得大書特書歷史沿襲至今。至於説劉邦到底是豐縣還是沛縣人,就要看怎麼算了。
相比名人之爭,更為值得關注的是城市的地理、地緣位置。豐沛之地南距彭城約60公里,同樣屬於泗水流域。就其地緣位置來説:即與山東丘陵相接,又處在中原板塊的邊緣,水系上則是淮河水系的一部分。
以兩漢十三刺史部的格局來説,豐、沛兩縣正處於兗州、徐州、豫州三個州部交界之地;以當下的行政區劃來説,兩地劃給山東、河南、安徽、江蘇中的哪個省,看起來都不算違和。基於這一與各方都有些關聯的地緣位置,豐沛之地在兩漢之時被認定為是豫州的組成部分,宋元之時卻又劃歸給了山東,而在當下則是江蘇省西北角。
豐沛之地劃入江蘇,源於其處在彭城的輻射範圍,而彭城自三國時代升級為徐州城之後,就牢牢的將城市的命運,沿泗水及南北運河,與江淮地區鎖定在了一起。
説到這裏,就得再提下徐州的地理優勢。理論上,山東丘陵是中原板塊的地理東界。這片丘陵在淮河流域的最深延伸,就是徐州南北。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山東丘陵自棗莊而下,向南延伸了一個長約120公里的細長丘陵帶。其中睢水從丘陵帶的南麓擦肩而過,而泗水則是由丘陵帶中部的縫隙穿越。正是這樣一個山、河相交的樞紐位置,造就了徐州長盛不衰的政治、軍事地位,並最終得以將周邊地區納為自己的地緣輻射區。
在三國時代,豐沛之地的多重屬性同樣幫助其在地緣政治舞台,顯露過存在感。劉備在投奔當時的徐州牧陶謙之後,被安排駐軍的“小沛”所指的是沛縣。換句話説,陶謙並沒有把劉備放在徐州境內,而是讓劉備呆在這個行政上隸屬豫州,卻又能為徐州抵禦北方壓力的前線位置。這種安排表面看起來,與後來劉表讓劉備囤兵於新野,有着相似的動機。
客觀上説,陶謙在自知無力獨自抵禦曹操的情況下,更希望劉備能夠成為“豫州牧”,與之一起互為倚角。之後呂布在佔得徐州之後,依舊遵循同一邏輯將劉備安排在了小沛。在袁術遣紀靈攻擊劉備之時,原本一直忌憚劉備的呂布,並沒有聽從部下將領的建議借刀殺人,而是以“轅門射戟”的傳奇手段施以援手,除了認為劉備的存在能夠幫助其分擔壓力之外,更因為豐沛之地的位置極其重要。
如果讓袁術得到了這塊戰略要地,就可以打通沿泗水而上進入山東丘陵的戰略通道。一旦袁術或兼併、或結盟的控制了山東之地,呂布縱然成為徐州之主,也會為袁術所包圍陷入死地。
回到譙縣和渦水的話題上來。既然劉邦在當了皇帝之後,可以將自己祖地在行政上升級,那麼代漢的曹魏自然也可以這樣做了。將譙縣升級為陪都只是第一步。任何一個都城,都需要有一片以之為中心的直屬之地。具體來説就是以譙縣為中心,建制新的“譙郡”。鑑於漢、魏兩朝易代,名義上為和平交接屬性的“禪讓”,所以在魏王朝建立之時,具備象徵意義的“沛郡”並沒有簡單易名為“譙郡”,而是將範圍縮小至豐、沛兩縣周邊地區繼承保留。
由於譙縣原本位於沛郡的最西北角,在獲得沛國大部分土地的同時,新建制的譙還從相鄰的陳郡(東漢的陳國)、汝南兩郡中,拿到了部分隸屬渦水流域的縣。也就是説“譙郡”在地理上,是以渦水為核心所組建的一個新行政區。這一地理背景,亦為當下的安徽省亳州地區所繼承。
亳州市(譙縣)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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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被劃入譙郡或者説毫州的並不是渦水的全部,它的上游部分在兩漢三國時期,為豫州的另一個成員——陳國(郡)所有,當下則大致對應河南省周口地區。其東南方向與汝南郡隔穎水相望,東北方向則與覆蓋睢水中游地區的梁國相鄰。
上述三個地處中原,涵蓋汝、潁、渦、睢四條重要淮河支流的郡國,地緣政治史都最起碼可追溯到周王朝開國分封諸侯之時。其中位於汝南郡的主要是蔡國,始封之君為周武王之弟叔度。至今仍然存在於行政版圖上的新蔡、上蔡等縣,能夠幫助大家追憶這段歷史;陳國之名源出於在先秦時的同名之國。區域政治中心為“陳縣”(現在河南省淮陽縣)。這個周代封國並非屬於姬氏,但卻被認定為是舜的直系後裔。將之分封於在此,便是為了奉祀舜帝;至於以商丘(時名睢陽)為中心的梁國,對應的則是更為知名的宋國。在周王朝取代商朝成為天下之主後,部分順從的先商遺民,在紂王長兄微子的率領下,被受封於商朝舊都商丘一帶,形成了後來一度有機會爭霸的宋國。
這些歷史背景不僅影響到了漢之豫州的行政規劃,還讓大家看到了華夏文明從黃河流域,向淮河流域擴張的路徑。正是在這些淮河左岸支流幫助下,黃河文明和周王朝得以向淮河流域擴張。而周王朝在3000年前的封建之舉,甚至對當下淮北地區的行政結構依然有着深遠影響。
豫州開篇時説過,總的來説淮北屬性的豫州之地,主要分佈於河南、安徽兩省。如果加上東漢時加入的魯國,以及剛才解讀的豐、沛兩縣,還涉及到了山東、安徽兩省。那麼,最終取代“豫州”成為天下之中代言人的河南,與幾個鄰省尤其是安徽,在淮北地區分割線的形成,幕後的地緣因素到底又是什麼呢?
事實上,後來的河南省在淮北地區的行政範圍,很大程度就是對當年周王朝分封範圍的一種繼承。或者説,周王朝當時在東南方向的擴張,基本都是在現在的河南省境內。這一規律,同樣適用於當下歸屬河南的南陽和信陽地區。一旦進入安徽和江蘇境內,就很難找到直接受封於周天子的諸侯國了。
這些地區的族羣及政治勢力,總是難免會被那些來自黃河流域的“諸夏”打上蠻夷的標籤。這也是為什麼,在春秋戰國時代,北方諸侯們雖然已經不再聽從周天子號令,但還是最多隻敢以“公”自稱。楚、吳、越三國卻自稱為王的地緣背景。
先秦那些逝去的往事,對於我們瞭解整個地區的地緣史有着很重要的意義,但對於當年佔據於此的曹魏政權來説,更重要的還是利用豫州對孫權佔據的荊、揚兩州施壓。有鑑於此,將譙縣升級為陪都,並以渦水為核心建制“譙郡”,並不僅僅是一個衣錦還鄉之舉,還是一個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設計。
如果沒有這層意義,即便是勉強進行政治升級也很快會被放棄。典型的案例是後來朱元璋基於同樣的理由,將位於淮西的鳳陽升級為“中都”,但這樣一座對朱明皇室有特殊意義的城市,對當時已經統一的中央之國來説,卻沒有那麼重要的價值,以至這個陪都很快便被放棄。
在一片大平原之地,河流的作用顯得更為重要。曹魏經營豫州和渦水的具體措施,在於興修水利和開挖運河。兗州部分已經解讀過鴻溝的走向。這一工程以現在的開封為樞紐點,向西以原名“汴渠”,又名“官渡水”的運河,連接了河、濟兩水;向南則以時名“狼蕩渠”的運河,向南連接了:汳水、睢水、渦水、潁水等淮河一、二級支流。在整個淮北水系打造出了一張溝通南北的水上交通網。
亳州市(譙縣)與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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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溝工程的南部終點,位於汝南郡與陳國交界之處的“項縣”,也就是現在的河南省項城市(當時為汝南郡地)。對這一工程的修復,使得曹魏能夠將徵調於北方的資源,透過潁水和渦水越過淮河,再沿東淝河等淮河右岸支流運送至淮西前線。
比如公元前213年,曹操就曾經循這一路線南征東吳,並於戰後返回譙縣休整。在祭祀完曹氏先祖之後,曹丕還寫下了名為《臨渦斌》的文章(曹丕繼位後,亦沿渦水而下南征過)。
除了對鴻溝主線的修復以外,曹操還曾着手疏通了開封至商丘的睢河上游部分,以便這條淮北大河能夠與運河主線水路相通(由於商丘時名睢陽,因此被命名為“睢陽渠”)、然而修復這些縱橫於豫州的水網,固然為豫州的發展及曹魏的擴張做出了重要貢獻。但能夠同時用來對荊、揚兩州滲透的汝水,看起來卻還缺少一條與整個水網橫向相連的運河。
不過我們都能想到,當時的曹魏政權也能想到。尤其是許昌看起來與汝水近在咫尺,如果兩河之間的漕運只能轉道淮河,顯然是不能被接受的。
公元225年,曹丕下令修通了連通汝水與潁水之間的“討虜渠”。為從許昌征討東吳,增加一條可供選擇的水運通道。這條帶着殺伐之氣的運河,起自現在的漯河市郾城區(時名召陵),終於袁紹故里汝陽(今為商水縣)。與1100年後元朝截斷汝水北流,以“沙河”之名引入潁水的工程如出一轍。都可以被認為,是對上古河道的一種修復。
在進入歷史部分後,會有具體的戰例來幫助大家理解這些運河的作用,也會有更多在過往人文解讀中被忽視,但卻發揮着重大作用的運河工程,呈現在大家面前。
下一節,我們將面對地緣政治意義上的天下之中,也就是漢朝的“司隸”板塊,去看看它又能帶來什麼新的知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