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景緻,好像都在小時候學的詩裏?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9-23 19:39
在辭藻是否需要修飾這個問題上,中國古人,有過點反覆。
早年間,《詩經》裏某些模仿人民口語的思無邪,都是文約意廣。
漢時《古詩十九首》,多是質樸陳述。
比如: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包括曹操《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包括曹植《善哉行》: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都是明白如話,但很有味道。
所謂煉字煉句,第一代大宗師,大概是曹植。
但對他的態度,有個反覆。
鍾嶸認為曹植“起調多工”(“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精心煉字(“驚風飄白日”,“朱華冒綠池”),對句工整(“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音調諧協(“孤魂翔故城,靈柩寄京師”),結語深遠(“去去莫複道,沉憂令人老”)。
即,比起他爸爸來,曹植是有意識在修飾。
所以鍾嶸要説曹植的出現對詩歌而言,是“譬人倫之有周孔”了。
反過來,如曹丕的《燕歌行》,鍾嶸認為“率皆鄙質如偶語”,不夠雅緻。陶淵明這樣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返璞歸真,在他自己那年代,評價也不算最高。鍾嶸把他列為中品。
然後眾所周知,陶淵明到唐宋,那地位就飛天了。到王夫之那會兒,已經對曹丕讚不絕口。
大概這就是任何藝術趣味的發展方式:從質樸到修飾,到雕琢過度,到返璞歸真於是崇古,如是者反覆。
華麗與質樸,依當時時代的趣味,又會起變化。
不用華麗辭藻,也是有法子做出好句子的。
歐洲那邊,萊辛先生有過個説法,認為詩很難表現畫境,妙的主要在動詞。
這在我們的詩歌裏,也有體現。“輕舟已過萬重山”,已過兩個字形容迅速流暢,很妙,不提。
但中國詩還有個好處,就是畫境。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則簡單勾勒情景,畫面感、聲音和情境都有了。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同樣是情境描述,如畫。
中國詩人很早就懂得這點了。
物象陳列,勾勒畫境。
像王維的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就因為他擅長這麼寫: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沒有多餘敍述和評論,精確描繪景象。把能夠作為符號的意象,大量陳列。
温庭筠最著名的這首《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從頭到尾,都是綿密的意象陳列,顏色和圖案的交疊。運用形容詞時,着重色彩、質感、其他可以訴諸感受的事物。
我們最熟悉的: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天淨沙》馬致遠
沒有敍述,沒有評論,十一個名詞的物象陳列,就勾勒出來了。
如是,中國詩歌這種符號美學、意象排列、製造畫面感而提升意藴的手法,中國人自己身處其中,可能會不敏感,但對西方人很有啓示。
埃茲拉·龐德就喜歡翻譯中國詩。他著名的《地鐵站台》,其實多少運用了這種意象手法: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這幾張臉在人羣中幻景般閃現;)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點。)
根根結底,也是藉着意象通感,渲染畫面感啊。
從這個角度講,其實小時候學詩歌,就是我們的美學教育了。
畢竟,我們能想到的最美景緻,比如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大浪淘沙千堆雪、春曉鳥鳴山間,輕雨青柳之類,許多不是美術課本,而是詩歌教我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