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校園暴力的夥伴,卻為了保護我把同學打傷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9-23 12:17
當遭遇校園暴力,怯弱到無法反擊的孩子,只能孤獨地消化這個秘密,在自我否定中度過敏感粗糲的青春期。幸運的是,有人遇到了能共同分擔的夥伴,在“成長”這道關卡前,肩並肩,一同推開成年的世界。
一六年級結業,我因中途休學留級。除了我,同學都往上走,我勸慰自己:太好了,總算熬過來了。
新學期,老師換了,同學換了,桌椅板凳也換了。一切都是新的,不堪的往事無人提起,我第一次覺得校園的天空如此晴朗。
坐我旁邊的是個眼鏡兒。他長得白淨,中等個頭,臉圓圓的像旺仔。我拍拍他的胳膊肘,問:“叫什麼名字?”
“劉蘋,蘋果的蘋。”他的聲音尖細,説話時,手彷彿在空氣裏寫着字,臉上堆着示好的笑。“聽着像個娘們的名字。”我別過頭,不再跟他説話。
按經驗,娘娘腔通常是班級的焦點,跟他們做朋友,只會帶來災難。劉蘋識趣地沉默了。我一手托腮望向窗外,感覺臉上熱辣辣的,想到這句話或許傷害了他。但眼下當緊的,是在開學樹立不好惹的形象。
捱了這麼多年揍,我怕了。
因為長得胖,不定期捱揍是我小學的必修課。一般在揍前,他們會喊幾句外號,再説難聽的言語挑逗,然後像蒼蠅一樣圍着我轉上幾圈,等我被激怒,伸手要打,對手才開始施展拳腳。
後來這個流程也跳過了。許多次,我站在操場上思考人生,就感到背後風雲湧動,身後有蹬蹬的腳步聲,等我回過神,已經被一腳踹飛。
無助的我,只能求助精神偶像。2009年,《聖鬥士星矢》大火,主角“紫龍”成了我的英雄,他甘願為友情犧牲,總在最後時刻,爆發小宇宙戰勝強敵。
我在電視機前模仿他的動作,幻想有天像紫龍一樣給對手漂亮一擊。但真正打起來,還沒使出絕招“廬山升龍霸”,我就被人抓住。這時我和紫龍的共同點,除了抗揍,還有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孤兒。
我身邊沒有朋友,每每打完架,畏縮的身影就像夾着尾巴的野狗。
二在我和劉蘋周圍,虎踞着一羣差生,我聽到他們討論時下流行的網絡遊戲,焦慮地想找話題加入進去。
第一節課下課,劉蘋就迎來了他的審判。幾個差生把他圍住,前桌的人也摻和進來,教室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劉蘋勉強守在座位上,一個男生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劉蘋連連賣笑,不停説:“別鬧了。”
我看到未知的生活在向我使眼色。我需要和眼前的這羣人分享快樂,才能保護自己,但本能的,我沉默了。
混亂中,我拉了下劉蘋的胳膊,他驚詫地回頭,我説:“劉蘋,我餓了,我們去小賣鋪買方便麪。”
劉蘋“騰”地站起身,笑嘻嘻地説:“走呀!”我們往門外走,身後嬉鬧的覺得無趣,就散了。
一路上,劉蘋沒停嘴,向我講誰學習最好、誰出過糗事、誰經常挨老師罰,説到班上的混混,他頓了一下:“坐最後排的陳晨是咱們班的老大,剛摟我脖子的是他的跟屁蟲張揚。”
説到老大,他一副愛戴的神情,堅稱他們只是跟他鬧着玩:“我經常買水給他喝。”説罷把手裏的汽水揚了揚,好像這五毛一包的汽水是友誼的鐵證。
作者圖 | 小學的街道
回到教室,上課鈴正好響。劉蘋把飲料向後拋,陳晨雙手接過。劉蘋像完成了項壯舉似的,轉身問我:“中午回去吃麼?”
我搖搖頭:“家裏沒人。”他爽快地回:“我也是,中午一起。”
我點點頭,心裏卻想着怎麼才能把他甩掉。
三可開學後很久,只有劉蘋跟我形影不離。
中午,我們有時拿着一元錢買烤年糕。年糕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抹上醬和辣椒。看着蒸汽撲面而來,我想雖然大哥夢破滅了,但日子相安無事,自己要知足。
剛認識時,劉蘋就説他父親是派出所所長,哥哥在特種部隊當兵,他自己是會彈吉他的鋼琴手。我説我家有條一百多斤的藏獒,每天要吃十幾斤牛肉。
後來他到我家裏吃飯,打開門,看到院子裏空蕩蕩,説:“你吹牛,根本沒有大藏獒。”我説:“你爸也不是派出所所長。”他皺了皺眉,大聲説:“他真是所長!”
我就跟他打了起來,把他壓在身子底下,劉蘋馬上討饒:“好了好了,我爸不是所長,他在外國打工呢。”
我問:“哪個國?”他想了想,説:“哈爾濱。”
我不説話了。他又一臉笑嘻嘻:“你打架真厲害。”
我聽了很受用,做了個出拳的姿勢:“實不相瞞,我最近正在練廬山升龍霸。”
“紫龍那個?”
“對,以前一個混子罵我,我一拳爆了他的頭,因為這事留了級。”
劉蘋恍然大悟,我趁機教育:“跟人打架,一定不能表現出害怕,要先放肆地大笑,懂嗎?然後罵他,要多惡毒有多惡毒。”
“明白!”劉蘋讚歎地點頭。這套心法取自我的歷屆對手怎樣對我進行侮辱,如今我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劉蘋。
我們學校門口就有賣《聖鬥士星矢》的卡牌,五毛錢一疊,我和劉蘋都買了一把。當時,“打元寶”在男生間流行起來,我們將卡牌折成元寶形狀,把自己的牌摔在地上,靠產生的風將地上的牌翻面,這張就歸你了。
四我和劉蘋常在學校操場上“打元寶”,一天正玩着,張揚跑了過來。他往地上扔了張牌,説:“我來玩。”我心裏不痛快,但什麼話也沒説,劉蘋笑着説:“行,一起唄。”
這天劉蘋發揮出奇,連着掀翻張揚兩張牌。張揚扔下第三張,一腳踩在上頭:“不能總打我,去打他。”劉蘋於是轉過頭打我的,一下打空了。
張揚不幹了,一把推在劉蘋身上:“你們倆是一夥的!把牌還給我!”
劉蘋點了點手裏的兩張牌,我忙説:“別給他,這你贏的。”
“還給我!”張揚一把奪過卡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瞪着我:“關你什麼事,想打架啊?”
我説:“要打就打,別磨磨唧唧。”張揚作勢要打,我一看他動手,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張揚覺得沒趣,把卡牌收到口袋裏,扭頭就走,又回頭惡狠狠地説:“等着,早晚揍你。”
劉蘋挪到我身邊,像給狗順毛一樣摸我的後背:“他這個人就這樣,別理他了。”我本來不哭了,聽他這麼一説,兩滴淚又滑下來,劉蘋有節奏地拍打我的背。我説:“你他媽別拍了,為什麼拍?”他愣愣地説:“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
我破涕為笑,拍拍他肩膀:“走!去我家吃飯。”
自打認識我後,劉蘋三天兩頭到我家吃飯。他家常年沒人,我家也是,但我總能在鍋裏找到剩飯。
正吃着飯,劉蘋走了神。他呆了一陣,怏怏地説:“你家裏真好。”
“這有什麼好的?你爸媽呢?”
“我不知道,就是好,有飯吃,我媽整天打麻將,半夜才回來。我爸在外地,一年也見不到兩次。”
“你爸對你好麼?”
“也好,也不好,他挺兇的。”他話説了半截就停了。我點點頭:“都一樣,我爸也常打我。”
“倒不是這個,”他吸了口氣,像下了很大決心,“我跟你説個秘密,我爸在外邊有女人,我媽要離婚,讓我跟着我爸過。
我沒説話,他自言自語繼續説:“好吧。”
五自從元寶事件後,張揚就不斷找我們麻煩。過去,當劉蘋被人欺負,我就喊他上廁所或者拉他出去玩,最不濟就把臉扭向一邊。
現在,這羣施暴者發現,在欺凌劉蘋時順帶欺負我也行。他們永遠不會懂得,施暴者的樂趣,往往乘以十倍百倍,變成痛苦,加在受害者身上。
我們熬過了一天又一天,轉眼到了畢業季,我和劉蘋期盼着去上同一所初中,從頭開始。
有天,我路過操場。單槓架旁,一夥人正在“開飛機”,為首的是張揚。他瞅見我,立刻招呼夥伴,大吼“逮住他”。
開飛機,是一羣人抬起一個人,岔開他的腿,往樹狀物上撞。我怕極了,掙扎説:“我跟你們又不熟,為什麼開我!”張揚説:“那好辦,先揍他一頓。”周圍人紛紛點頭。
他們説幹就幹,我被一羣人制服在地,眼看就要被抬起來,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轉過頭,是劉蘋。“別鬧了,給我個面子吧!”劉蘋叉腰喊道。
大夥只看了他一眼,就扭頭回原位,我一絲希望的光芒馬上破滅了。劉蘋不肯放棄,仍在一旁勸解,語氣像命令又像央求。張揚罵道:“滾!你他媽也想捱揍?”
劉蘋突然笑了,像拿着兩把盒子槍的李雲龍似的站在那:“哈哈哈哈,他媽了個巴子……”話沒説完,就有個人插嘴:“老大,他罵你媽。”
“揍他!這個孬種!”場面於是混亂起來,原本壓着我的逐個起身去幫忙。我躺在地上換了幾個姿勢,總覺得不恰當,操場那麼大,卻裝不下一個無助的靈魂。
我聽見劉蘋喊我名字,先是一聲長的,接着是一聲短的,然後沒聲了。我從恍惚中抽離出來,就在不遠處,劉蘋被人抓住了脖後梗,像抓雞崽一樣,把他晃來蕩去。
劉蘋很熟練地滿臉堆笑:“別鬧了,真的。”他的目光穿過人羣,對我喊:“你先走吧,我跟他們鬧着玩呢!”
他話音還沒落地,就被拍了一巴掌。劉蘋俯下身,有些嚴肅:“別鬧了,眼鏡掉了,看不見了。”他拾起眼鏡,一隻手扶着鏡框,一隻手提住褲腰。他們要脱他的褲子。
我撿起一塊腳邊的碎石,走到人羣邊説:“你們把劉蘋放開。”
張揚放開劉蘋,跳出來説:“喲,真牛,來,往這砸!”他指着腦門,頭頂對着我。劉蘋插在我們中間,試圖扔掉我手裏的石塊,我狠狠攥住不放。他説:“行啦,你先回,我跟他們玩一會。”
我妥協了,説:“好,那我走。”
他點頭,我把石塊扔在一邊,張揚突然發力踹了我一腳。我踉蹌倒地,張揚騎了上來,耳光拳頭一齊往我臉上招呼,我乾脆閉着眼。
突然,眼前的耳光和拳頭消失了。短暫的寂靜後,我聽到有人大喊:“劉蘋殺人了!”我睜開眼,看到張揚捂住頭頂,血順着他的指縫淌下。
劉蘋手裏握着石頭,上面還沾着血。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對張揚説:“我把石頭扔在這,你要是不服,就來砸我。”
張揚發狠説:“我要找人來打你!”劉蘋笑笑,轉身説:“走吧,咱們回去。”
看熱鬧的人像潮水般從四面湧來,我跟在劉蘋後面,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還沒坐穩,劉蘋便被傳喚去辦公室。班級裏有人傳播:張揚死了。也有人不信,過來問我。我一句話也説不出,腦海裏反覆出現劉蘋叉腰大笑的樣子。
那是我告訴他的心法。
上午放學了,劉蘋還沒回來,我想去辦公室看一看,終究沒敢。下午,我如坐針氈,度過了一節節漫長的課。想放學後去看看劉蘋,才發覺我從沒去過他的家。
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上課走神,下課發呆。沒過幾天,老師調座位,我有了個新同桌,才意識到可能見不到劉蘋了。
六月的天,常下雨,我提着鞋淌過校門口的積水路,街道兩旁的門店和攤位都空了出來,我的心也跟着空蕩蕩。
六六月底,我終於在家門口見到劉蘋,趕緊摟住他的脖子問:“這麼些天你去哪啦?”
“哪都沒去,在家。”
“不來上課了?”
“不來啦,我爸讓我去東北,初中可能在那上了。”
我想,他是來跟我告別的嗎?但我不情願這樣問,過了會説:“那上次説去釣魚呢!”
“噢,那個嘛,”劉蘋來了精神,“用我爸的釣魚竿,這麼長,可以掛兩個鈎子,我上次就釣到這麼大一條!”他邊説邊用手比劃,像在懷裏抱了個西瓜。
“又吹牛了,根本沒這麼大的魚。”
“有的,還是在冬天,真有這麼大一條,”他有些急了,轉瞬又平復下來,“你在學校沒事吧?”
“我麼,沒事。”
“那好,我不能待太久了,我媽最近管我緊,要回去了。”説罷,他揮手向我道別,我也衝他點頭。劉蘋轉過身,三兩下就從巷子口閃了出去。
放假了。我寂寥地待在家裏,天天盼着劉蘋帶上魚竿來找我。兩天三天,一週兩週,劉蘋都沒來。母親讓我去她那裏住些天——自從她和我父親離婚後,我極少看見她。我答應了。
從母親那回來,父親説劉蘋留了東西給我。我衝進院子,看到一柄魚竿和一個塑料袋。袋裏裝着彈珠、陀螺、賽車和卡牌,還有一張紙。
上面寫着:“找你沒有找到,寫封信留給你,魚竿也留給你。不能一起釣魚了,走了。”
作者圖 | 釣魚竿
我拿出他的卡牌,逐一翻看,翻到紫龍那一張,他熠熠閃着七彩的光芒,在他的腳下,印着聖鬥士的語錄。
紫龍説:“這個世上沒有一件事情令我相信,除了友情。”
- END -
作者王安,自由職業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