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耽美作者的自白:理想幻滅後,我放棄了我的粉絲_風聞
娱乐产业-娱乐产业官方账号-带你了解行业的“热点”“盲点”“痛点”2019-09-25 17:50
作者 / 除夕
我叫除夕,是一名網絡小説作者,除此之外,我還給自己疊加了很多重身份——商科學生、銷售、影視編劇、遊戲文案策劃。我並不是什麼牛逼的斜槓工作者,只是在我擇業階段思考是否該以寫小説為生的時候,我做出了最安全的選擇。
我覺得我沒有背叛我的文學理想,相反,我是在理智地保護它。從大學到工作,我沒有停止過寫作,我在兩年內累計創作長篇小説約90萬字,短篇30萬字。
事實上,我每疊加一重身份,都讓我離文字更近一步,但卻也讓我離最初的設想更遠了一步。
風波四起
大學畢業前夕,我開始自己着手創作自己第一部原創耽美,希望在機會砸中自己之前不至於兩手空空。
2018年6月,我寫完了一部現代耽美的試讀章。出於對老牌紙媒的信任,我把試讀章寄給了一家做雜誌起家、正向網文平台轉型的公司A,他們當時正好對作者和稿件有很大的需求,由於沒有什麼流量,所以正大量簽約新人作者,我趁此機會試試運氣。
很快,這家公司的編輯找到我,表示看中了我的文章,想與我簽訂個人經紀約,寫耽美小説。
一般來説,網文平台簽約作者有兩種方式——作品約和個人經紀約(也稱作者約)。作品約一般只關係到作品本身和它相關的運營開發;平台只是簽下了這部作品,合約期間未完成就是毀約;而個人經紀約相當於“賣身契”,作者在簽約期間所有作品的著作權、運營權、開發權、代理權完全獨家交給平台,平台籤的是作者個人,然後在合約期間,編輯會提點你,校準你的作品和讀者需求之間的差距,直到把你帶成一個成熟的商業作者。
當時的耽美風向已經扶搖直上,基本上可以算作亞文化的中流砥柱,在晉江、起點等平台呼聲非常高,我考慮到自己寫同人文積累的粉絲本身也喜歡看耽美,於是同意了與A平台簽約。我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前途在一點點鋪開,站在那個節點的我,完全沒有想過後面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之後,我畢業了,由於之前實習經歷的不順,思忖很久,決定先在A平台上連載完這部耽美再找工作。
A平台原本預計9月上線我這部耽美的,但8月底發生了一件轟動整個耽美圈的事件,徹底打亂了所有的計劃,編輯找到我,跟我説我的作品可能無法上線了。
這場風波起源於微博大V霜葉曝光了一起嚴重的網絡暴力事件——某部知名耽美小説的粉絲人肉網友致其自殺。這件事火速在微博發酵,愈演愈烈,各方交雜其中最後演變成一出極其惡劣的拉踩事件,這部作品隨後被紫光閣、共青團中央點名,直到後來警方聲明闢謠。這件事情產生的連坐效應,致使網絡上開始不斷有人攻擊耽美,認為是耽美破壞了風氣,要徹底封殺它。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平台的耽美作者成立了一個臨時小組聊天,羣裏所有人都在擔心自己的作品能不能上架,我也不例外,我心裏預感耽美這座“大樓”已經在搖晃並且隨時可能崩塌。那個時候我才寫了15萬字,擔心平台會把這部作品直接腰斬,我之前設想的種種場景比如上架之後讀者什麼樣的反饋等種種私心,現在徹底被不安、焦慮代替了。
那段時間,我能做的事就是等,等風頭過去。我還是會每天給自己一段時間練筆,繼續完成這部作品,同時懷揣着不安等待着轉機。因為我覺得,沒那麼嚴重,覺得這事兒跟“耽美”這個題材沒關係,不過是一場“借題發揮”。
到了11月風頭過去了,有驚無險,作品還是上線了。上線的同時我在微博開啓連載,逐漸吸引了500多個粉絲,是很少,比我寫同人的時候少多了。原耽和同人之間有着無法跨越的鴻溝,同人的魅力在於明星本身,比如我寫一對大火的CP,我很清楚我只是一箇中間加工的人,粉絲喜歡的是CP正主,並不是我。
一般來説,寫同人到寫原創,轉化率正常是千分之一,其實我覺得我還挺不錯的,大多數粉絲反饋也比較積極,天天催更,但也遭遇過不少辱罵,那段時間我經常是徹夜肝文,不眠不休。
有的時候深夜寫稿,覺得身心俱疲,就想扔筆不寫了,因為寫作就是個特別孤獨的事,創作者要忍受長期的默默無聞,心態很容易崩。但也有豁然開朗的時刻,比如讀到一些作品裏字裏行間的靈氣,比如想到最初熱愛寫作的那個自己,我特別珍視,就覺得寫作這事兒還是平常心,慢慢來,不可以急功近利。
因為稿酬低,我決定找一份主業養活自己,於是在12月份進入了一家奢侈品公司作銷售。公司起點高收入也高,年底基本沒有什麼任務,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在公司寫小説。到了年底的時候,這部耽美作品在A平台衝到2018年度總榜前三,成績相對比較突出。編輯也很認可我,平台也允諾在作品完結之後,“印出來”。
對於營銷,其實沒有作者是會拒絕的。入行的這段時間,我漸漸清楚了一些規則,在網文圈,作者必須靠平台助力才能起來,這個年代已經不是你寫得好就能被關注,因為作品實在太多,讀者想看什麼都有,只有當大家都在討論你的時候,你才會有讀者,因此寫得好不一定具備競爭力,一篇文章的質量和立意是一件太主觀的事,相對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來説,“是否受歡迎”就顯得直觀多了。
到了今年3月,我終於寫完了近40萬字的全文,編輯也校對完畢,我也將作者簡介和實體書的附贈番外全部安排好了,就等着印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深海案”被爆出3月開庭。其實這個事情之前在耽美圈已經很轟動了,但事件具體經過大家都不清楚,隨着這個案件的深度報道開始一篇篇出來,一下子全天下都知道了。
就在為我的這本書邀請畫師畫封面的過程中,聯繫的大部分畫手在聽説這是要印刷付梓之後都紛紛表示不敢接,多少錢都不接。最後是聯繫了一位我的好朋友,她拒絕了我的報酬,幫我畫完以後也不願意署名,像做賊似的。
平台方面則更加謹慎,將我作品的印量降到了最低,然後一步步妥協,直至決定分文不取,僅限抽獎贈送,回饋讀者。不過到最後這個事情還是不了了之了,應該是徹底沒戲了。
然後更可怕的是,我發現這部耽美作品的讀者在大量流失,連載時候的500多個固定會留言的粉絲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正常來説,一部作品的吸粉階段是在完結之後,因為真的沒有多少人會追連載,大部分讀者還是喜歡將文章“養肥”之後一口氣讀完。因此在最應該漲粉的階段,我掉粉了。
耽美圈的讀者規則是這樣的,在大概率的統計下,只有he(Happy Ending,喜劇)才能吸粉,許多平台首頁也只推HE作品。讀者喜歡什麼樣的人設,喜歡什麼樣的劇情,就給你喂什麼樣的文章,如果他們不喜歡你的作品,那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編輯其實早就看出來我這部作品對於讀者心理的把控很生澀,一看就是網文新手。但由於我的讀者最開始黏着度很高,她也沒有過多幹涉我的創作,我寫的時候一度非常自由,事情該怎麼進展我就怎麼寫。
甚至寫它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考慮過讀者,甚至覺得讀者喜歡的那一套是很俗的,我完全反着來。在這本小説中,我讓霸道總裁破產,讓小鮮肉退出娛樂圈,我做了個徹徹底底的be(Bad Ending,悲劇)設定。
有一些人會來留言區攻擊我,但大部分讀者人都挺不錯,沒有給我寄刀片,他們客氣地、禮貌地表達了對結局的不滿,可是他們確實也不再看了。
利弊權衡
5月 ,“深海案”一審判刑結果出來了,四年,與此同時,網絡小説平台大面積宣佈自查整改。
6月,在多次預警又不了了之之後,我的小説還是被無聲無息地下架了,我甚至過了好幾天才知道。A平台開始改版,同時推出公告,不再接受任何的耽美作品投稿,跟旗下籤約的部分耽美作者解約。
我屬於沒有被解約的那一批,大概是我的編輯比較器重我,我們之間也有私交。但她並不想把我死死攥在手裏,**她告訴我,我可以在維持個人經紀約的情況下,與其他平台籤作品約,只是A平台不會再給你提供資源,合約基本上名存實亡。**像A平台一樣,大部分網文平台都作出了應急操作,一切都非常混亂。
我後來想,可能她也不想把我困死在這裏,因為這對我對她來説,都沒有好處。如果她能夠帶出一個成功的商業作者,對她來説是履歷上無疑是重要的一筆。
這段時間,我主業平台——奢侈品公司內部也出現了很大變動,公司內鬥嚴重,之前允諾我的培訓與調崗統統成為泡影。**況且我白天拼命應對工作,晚上熬夜寫文章,超負荷工作讓我的身心出現了巨大的問題,之前斜槓的自信蕩然無存。**有一天晚上,我覺得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在我媽來看我的時候奔潰了,我媽後來跟我説,覺得幹不下去就別幹了,我自己的閨女我養着,不受這委屈。
第二天,我就從奢侈品公司辭職了。
一直以來,我在A平台上的收入都很低,我不得不找另一份工作養活自己。這部耽美全書40萬字,耗時8個月的創作週期,最後我只拿到了9000元,其中8000元是保底稿費,1000元是七七八八累積起來的獎金。而讀者付費、打賞,我一分錢也沒有拿到,因為平台App做得實在太爛。現在想想,真的很荒唐,我在老福特上寫同人還有人給我打賞幾塊錢呢。
其實在寫耽美期間,不斷有網站和編輯在微博私信我,和我邀約,去他們平台寫原創,但這些邀約的平台網站(或公眾號商城)裏的大部分內容都挺狗血的,比如,首頁推薦的大部分文章都是些“霸道總裁”、“離婚少婦”、“小姨子和我”、“xx王妃”這樣的過氣設定,書名和簡介幾乎都在色情邊緣瘋狂試探。
**這類歇斯底里營銷的文章,我也是後來通過一些扒皮才知道,叫流量文。**它的寫作模式非常簡單,也很功利。平台在社交網絡上廣撒網招徠作者,只要你的文章語句通順,他們就能喊你去寫。他們對哪種類型最受歡迎、什麼時間推廣最佳、怎樣提高點擊率等營銷手段非常熟稔,所以文章一般由平台挑選之後製作成極其博人眼球的廣告,投放在微博、公號、抖音等新媒體渠道上,就是要吸引人點進去閲讀,然後把讀者導流到自己的公眾號,在關鍵章節要求付費和打賞,運作特點是迭代快、流量穩且暴利,只要有人看,作者就不停寫,沒人看,馬上砍掉。
這樣平台其實比正兒八經的文化公司賺錢,我聽説過最誇張的是作者一個月可以賺7萬元。我瞭解完了之後,覺得離我的寫作初衷太遠了,這就是一個完完全全功利的運作,我就拒絕了。
辭職之後,我沒有其他事可做,在腦海裏構思一部民國耽美,同時我也在觀望其他平台的約稿情況。我簽約了一家二次元同人網文平台B,平台B告訴我這一篇題材裏的時代背景太敏感,絕對上不了,寫其他的吧,我給你選題。
其實我當時也是悄悄觀察了很久,才決定簽約B平台。B平台野心非常大,當初花重金從大平台挖了一大批作者,在業內一度很有聲量,我覺得去這樣的平台肯定比一些小平台好,有保障。
這次我乖乖聽從了B平台編輯的建議,這是一部從人設到劇情、甚至標題都讓我有些羞恥的、完全讀者向的校園耽美,我的目的很明確:我需要賺錢,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部謀生之作。
期間有個老粉跟我説,我變了,寫得有點俗。我看到之後,覺得有點被綁架,這麼久以來我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大眾心理就是俗的,也有粉絲覺得我“不俗”因此格外高看我,其實高看的並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品味,至於我經歷過的焦慮和難堪,他們不會看見也不會分擔半點。我不是為了粉絲寫作,是我自己的前途寫作。
去年我寫同人,遭受了網暴,後來我就明白一件事兒,我不能被粉絲控制,陌生人的愛恨,支持也好惡意也好,如果不能轉化為利益,就都是負擔,只有把粉絲的心意切割掉,才不會被他們傷害。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B平台突然宣佈無限期整改下架,我的作品也被迫停更,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我稿費一分都沒到手呢。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説,這反倒讓我鬆了一口氣,我不用再寫這玩意了,在我失業的這段時間,我原來的編輯一直都沒有放棄我。雖然A平台作為一個新轉型過來的網文平台受到了重創,但背後的文化公司依然屹立不倒——許多互聯網視頻大廠願意在網文平台花錢打包購買IP,進行影視化改編。因此我的編輯千挑萬選,給了我一個“女性自我成長”的選題,甚至特地加入了留學生元素,讓我接觸影視劇本創作。
但我很快發現,金主爸爸要求的“女性自我成長”並不是我理解中的“女性自我意識覺醒”。整個劇本的價值觀導向要求是讓女性迴歸家庭,不管你在婚姻還是在家庭生活中受到了多大的傷害,家庭只能是最終的歸宿,如果我非要寫一個女性離婚出走追求自由,讀者會認為你在挑戰他們的價值觀,最直接的結果就是,不看了,當你作出與市場相背的舉動,那你就會被市場淘汰。
我覺得我手裏沒有籌碼去做什麼博弈,我可以按照他們的要求寫,都可以。
這個時候,我一名在互聯網大廠擔任HR的讀者也聯繫到我,跟我説他們的遊戲項目需要大量的文案,問我願不願意接受外包寫作,我也接了。
**事實上,這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出路,也是目前為止我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大廠本身做遊戲非常用心,他們對於文案的要求也高,哪怕是很簡單的故事情節,也在細節上跟我一遍遍討論,一遍遍磨合,這點我是很敬佩的。
遊戲文案非常看重世界觀設定和人物塑造能力。因為寫同人,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把這個人物的形象抓準,我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契合點的,這也是作為一個作者的基本能力。
做遊戲文案不需要像網文作者一樣只有爬到金字塔的頂端才能生存,我只要把自己置身在一個遊戲生產的大環節裏,安靜地完成本分工作,符合他們的期待,就好。因為我現在真的覺得要靠寫網絡小説賺錢養活自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至此,我的夢想大概又變了,現在的我希望之後能夠去遊戲公司做文案全職,如果精力夠的話,業餘還是會寫耽美。
創作觀察
我好幾次問自己,為什麼還要寫耽美?
我想了想,可能最開始是因為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對寫作這件事非常忠誠,可以説有一點自信,疲憊生活裏的英雄夢。我也並不太願意把自己定義為一個純耽美作者,無論耽美還是言情,其實我都可以寫,我覺得這其中並不互斥。
寫耽美跟我的愛好和閲讀習慣有關,我喜歡這樣的創作,而且目前市面上大部分耽美比言情小説質量好很多,踩雷幾率小。拿耽美小説來説,我覺得我們平凡的一生裏走不到那種感情裏去,也看不到那樣的風景,我覺得這是耽美的樂趣所在。
在目前的情況下,許多小作者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個筆名重新再來很正常。這一行門檻非常低,只要會講段子、講故事,哪怕是會講八卦,就能去寫,平台沒辦法一一甄別,乾脆放開門檻,接受所有投稿,讓讀者去選,因此這一行也是叢林法則相當殘酷的地方。
人數多,作品良莠不齊,這也是為什麼網絡作者報酬這麼低的原因,它用低稿酬篩選掉一些不受讀者歡迎的作者,同時讓真正有能力的人脱穎而出,其實有它的合理性所在的。
完全靠資本和市場來選擇有利有弊,我雖然理解,但不免時時寒心。許多網文平台、影視公司對於文字工作者都非常不尊重。網文、影視平台與文字工作者之間常常缺乏審美共性,也存在意識形態偏差,在他們看來,東西誰都會寫,你寫得我不滿意那我就可以換人。因此,讀者、作者、平台之間就結成了一個死結,無解。能夠從這個死結裏掙脱出來,取得質量和商業的平衡的,被奉為“大神”,我覺得並不為過。
**網文這一行,其實挺急功近利的,它永遠有它的市場,張着巨大的口等待被填滿。**許多作者會絞盡腦汁給自己漲粉,比如去寫黃色番外、寫色情同人,這是一條吸粉捷徑,很迅速也很成功。我覺得無可厚非,無論軟色情還是真色情,自古以來都是博人眼球的方式,只是地攤文學被擺到了枱面上來。
目前的我應該算是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新作品找了新的平台,還沒上線,慢慢悠悠地更新着存稿。寫作已經徹底變成了我的工作,我越來越熟練地調節在創作上的焦慮,甚至還騰出了很多時間來磕CP,換個圈子換張皮,很短時間就能又積累一大批粉絲。對於職業作者來説,這屬於降維打擊。
粉絲罵我也好,愛我也好,我現在比較能夠熟練隔絕掉自己的情緒,我不允許自己在乎。不行的時候,我會想想,我一個人寫武俠那會兒,完全是跟自己死磕,那個時候的心理狀態是,寫作就只是我自己私人的事。
這一次我已經完全放棄再轉化這些粉絲了,我不再經營,也不再迎合。畢竟搞CP創作已經是我最後可以保持高傲,想寫be就寫be的淨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