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個小人書鼎盛的時代啊_風聞
古籍-古籍官方账号-古籍善本研究收藏2019-09-25 07:44
【文/翟永明】
小學二年級,我開始讀小人書(連環畫)。之所以記得時間,是因為二年級時,舉家從貴州搬到成都。先暫住沙灣,後入讀成都鐵路小學,簡稱“鐵小”。很快,父母分到房子,搬至鼓樓北三街。其時,我和我哥就讀“鐵小”,暫時不能轉學,寄住在姨媽家。從“鐵小”到姨媽所住的八寶街,一共有四五條街道。每天走路回家,途經好幾家小人書店,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愛上小人書。
有一家小人書店, 我最早光顧, 那不叫店, 叫攤。也就是把那些小人書,一分兩半,掛在兩棵樹之間拉起的麻繩上;地上, 用三五塊磚頭, 搭一條木板, 成一溜座位, 階沿也可以坐,生意就做起來了。當然,這種書攤,比較便宜。小人書店,都是租書。
每本租金五分錢,看完,換另一本。這種小人書攤只租兩分錢,因為不是坐商,算流動攤販。我每天經過這裏,都要坐在街上,看一本小人書。那時,識字不多,選擇以圖為主的小人書。
最早愛上《三毛流浪記》,以及1949年後出版的三毛系列連環畫。此外,就是一些簡單易懂、帶有掃盲性質的《中國成語故事》系列,或者像《東郭先生》這樣的寓言連環畫。
小人書店,相對“豪華”一點,一般都有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間,有些有板凳,不過,多數是將鋪面的門板拆下來,兩端各墊上磚頭,變成一條長板凳。
成都當年大多數街面,都是前店後家。前面臨街,有一個大點的空間,二十至四十平方米;後面,則是家庭用房。沿街的鋪面沒牆,一塊又一塊長的木板,嵌成一面牆。白天,把木板取下來,門面打開做生意;晚上,關店時,把木板嵌回去,關門睡覺。小人書店,除了前面門板外,其餘三面牆, 從上至下, 都被糊上小人書封面。上面各有編號,看中了哪本書,可找老闆報出編號來,花五分錢租一本。
看完了,再租另一本。小人書封面被撕後,老闆都精心地用牛皮紙將小人書前後重新包裝過,再寫上編號,這樣,方便查找。
我每天上學, 來來往往經過這些小人書店。放學回姨媽家時,必定進去溜達一圈。有錢時,就選一本看,沒錢就看看那些封面。滿牆的封面,真好看啊,紅紅綠綠,花花哨哨。每一個封面,都能讓我想象一個故事。每天下學走上一圈,只看那些封面,也能獲得滿足。
我姐就不一樣了,她比我更有佔有慾。一次,她在小人書店裏,偷偷地將《紅樓夢》中寶玉、黛玉偷看《西廂記》的一頁,撕了下來,塞進褲兜,拿回家去,收藏起來。不久,被我媽發現了,當然,少不得一頓臭罵。戰利品,自然也被送回店裏去了。
除了單本連環畫之外,許多長篇連環畫都會被按系列分類。比如,《三國演義》算一類,《水滸傳》算一類(那時我不認識“滸”字,按四川人認字認半邊之法,讀作“許”),《岳飛傳》算一類(《岳飛傳》也有十五本呢),每個系列屬於某個出版社出版。那時,我並不懂這些,但能看出某一類題材,或某一套小人書封面,是類似的。
我想:之所以叫“連環畫”,就因為它們可以像長篇連載一樣,一篇一篇,連載下去。如《岳飛傳》裏“槍挑小梁王”“小商河”“楊再興”“風波亭”等,都各佔一本。《三國演義》就更不用説了,五十多本,每個獨立的故事,各佔一本。那個年代,沒有電視連續劇。連環畫,相當於連續劇;能夠用分篇的形式,把一部長篇小説,全部用連環畫的方式表現出來。
《鐵籠山》,田衣改編,徐一鳴、屠全楓繪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58 年版
《槍挑小梁王》,高梅儀改編,趙三島、嚴紹唐等繪畫,人民美術出版社1958 年版
連環畫和漫畫是不同的。漫畫多半以圖畫為主,較少的文字放在畫中,説明一下。報紙上,有許多單幅或幾幅連續的漫畫,類似於插圖。
連環畫,則有腳本、有故事發展線索、圖文分離。文字也重要,文字能陳述畫面,串聯故事。所以,對於還不能讀長篇小説的我,連環畫,具有無窮的魅力。
不過, 我還是小學二年級學生, 五分錢, 對我來説, 也是困難的。有時, 我跟着哥哥, 一起看小人書。我哥花錢租了書,我就在旁邊側着頭與他同看,成都話叫“看巴片兒”。有時,他看完了,我就拿過去接着看。
但店主發現了,就會把書繳了。有時候,我想看的小人書,與我哥想看的不一樣,我就只能想辦法,自己租。把父母給的零花錢,攢起來,把姨媽或表哥表姐時不時給我的一點錢,攢起來。最後,全部貢獻給小人書店主。
那真是一個小人書鼎盛的時代啊!通常,一個三四十平方米的空間裏,滿滿地坐着各種人:小學生、中學生佔多數,成年人也不少。現在想起來,五六十年代的掃盲活動,使許多農民、工人有了基本識字能力。但文化水平不高,小人書這樣的看圖識字、圖文並茂的通俗美術讀物,對他們是最有吸引力的。
那時,社會上沒有更多的消遣活動,人的精神活動非常匱乏。所以,小人書老少咸宜:俗中有雅、喜聞樂見、家喻户曉。據説,小人書每年的年產量,會達到數億冊,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光。蹭書看的日子裏,我跟着我哥, 看了全套的《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這對我後來看“字書”《水滸傳》和《三國演義》,起了巨大的鋪墊作用。但當時,我最喜歡看的還是《西廂記》《生死牌》《白蛇傳》等,才子佳人、小姐丫鬟的浪漫題材的小人書。時間還沒到“文革”,這些題材,還沒成“封資修”。
成年後,我看到過一個資料,原來《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台》《天仙配》等小人書,當年, 都是為了配合宣傳新中國的新婚姻法,而度身訂造的。《婚姻法》竟然是新中國第一部法律,裏面規定了“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所以,1953年,人民美術出版社為配合宣傳,出版了上面提到的這幾本反抗封建、追求愛情的小人書。
《西廂記》的封面,是工筆彩繪。當然,這是很多年後,重新在《中國畫報》上看到,才知道的。當時,卻不知道,何為“工筆”?只是覺得鶯鶯小姐畫得衣袂飄飄、典雅婀娜, 用現在的話説,就是“神仙姐姐”。《西廂記》連環畫的作者王叔暉,是工筆重彩畫的一代宗師。她將仇英、陳老蓮對她的影響,運用到連環畫創作中。
所以,她的作品,廣為人知,影響巨大。幼時看小人書,並不知道關注作者,只憑感覺選取喜愛的小人書。成年後,從同樣喜歡連環畫,並一度收藏了大量老版連環畫的大姐處,重新看到許多兒時熱愛的小人書。竟然,裏面大多數作品,都是王叔暉創作的,包括當時如痴如醉的《孔雀東南飛》《楊門女將》《木蘭從軍》等。
在五六十年代,國內有許多著名畫家,參與到連環畫創作中,使得那段時期的中國連環畫,種類繁多,而且涵蓋了所有畫種。我想,這對普及美術教育肯定有着很大的作用。比如,像我這樣沒有任何繪畫知識的人,正是通過連環畫,大致對中國式的繪畫有了一知半解的瞭解。
《西廂記》,洪曾玲改編, 叔暉繪畫,人民美術出版社1958 年版
前不久的一天,我看到電視上,有一個對蔡志忠的訪談。其中,提到大陸連環畫作者,他評價甚高。據他説,以前,他對大陸漫畫不瞭解。到了大陸後,才讀到許多連環畫作者的作品,據他説,至少有一二百位水平很高的畫家。當別人問他與自己相比怎樣時,他説,可能其中只有幾十位,是他可以超過的;其他一百多位,他望塵莫及。
寫文章的某天, 我看到電視上, 正播一條新聞:1950年版的《雞毛信》, 在一個拍賣會上, 拍了三萬多。而同時期的《渡江偵察記》, 曾經拍到38 萬。《雞毛信》的作者劉繼卣和《渡江偵察記》的作者顧炳鑫, 都很有藝術功底, 被稱為“ 南顧北劉” 。劉繼卣本來就出身於畫家世家, 30年代就是職業畫家, 辦過個展。他畫過《大鬧天宮》《東郭先生》等。劉繼卣畫的孫悟空形象,與張光宇畫的孫悟空,真是各有千秋。其人物設計、服裝、畫風、結構等,很多年以後,我都一眼能認出。2015猴年時,我看到一位設計師設計的一件服裝,我馬上看出那是用劉繼卣畫的原型。因為依然喜歡,我買下來送給了侄子。
《雞毛信》,華山原著,劉繼卣繪畫,人民美術出版社1971 年版
《渡江偵察記》,趙吉南改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版
聽一位原來住在美協的朋友説:“當時的連環畫畫家們,每天到單位上班。沒別的事,就是畫連環畫。畫到下班,回家。”日復一日,他們心靜如水、勤奮多產。多年的藝術修養,全都傾注在連環畫上面。朋友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毛澤東指示周揚:“連環畫不僅小孩看,大人也喜歡看,文盲看,有知識的人也看。”
所以, 文化部成立了人民美術出版社, 還增加了連環畫編輯室和創作組。在當時,連環畫被當作藝術看待。連環畫作者,也都是當年最好的藝術家。60年代初至“文革”開始,連環畫達到了歷史上最高水平。按照現在時髦説法,那才是真正的“藝術為人民”,真正的“大眾藝術”,為全民所愛。
1975年,下鄉期間,我和一位同學突發奇想,跳上一輛路過的汽車,前去滎經,看她的姐姐。滎經縣城不大,窄窄的街道,十字路口是繁華地帶。我們從那裏經過,赫然看到:街角處,居然開着一家小人書店。1965—1975年,成都已經沒有小人書店了。
“文革”開始之日,即是小人書結束之時。因為,沒有幾本小人書,經得起“文革”風暴的洗禮。此時,屬於“文革”尾聲,“山高皇帝遠”的滎經縣城,竟然還有小人書店存在。我們不禁又驚又喜,立馬撲上前去,入得店來,再也出不去店門。那些十年未見面的老小人書封面,撲面而來,就像花花綠綠,錯錯落落的老面孔,打着招呼,迎了上來。我們一屁股坐在硬翹翹平板板、依然是兩邊用磚頭墊起來的長條木板上,好像時光川流回十年前,埋頭一本接一本看將起來。看她姐姐的事,早已被丟到腦後。
那是我最後一次光顧小人書店。再往後,最偏遠的地方,也都找不到小人書店了。代之而起的,是錄像廳、K歌廳,這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