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李之戰,吳越爭霸中的地理因素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09-26 09:10
中央之國的形成<先秦篇> [第61節]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由於吳國是從江淮丘陵渡江的,因此在穿越江東丘陵後,他們最先到達的是蘇錫常平原,也就是太湖的東、北面,這裏也成為了吳人的地緣中心。對於吳人來説,太湖南面的杭嘉湖平原並非不是進行地緣擴張的方向。
只不過當他們在蘇錫常平原幹得有聲有色時,浙閩丘陵上的越人也已經從吳人的開發中意識到,這些濕地其實是可以為越人提供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在一個能夠交流的空間中,技術優勢並不會一直保持下去)。因此越人也決定向太湖平原進發,而最先進入越人視線的就是杭嘉湖平原。最先進行這項工作的並非我們所熟悉的越王勾踐,而是他的父親——允常。
就越人和越國這兩個概念而言,其實也並不能完全劃等號的。應該説廣義的越人由南至北廣泛分佈在東南沿海丘陵之中,而我們現在所説的“越國”之人在當時被稱之為“于越”,應該是遷移的距離最遠的。能夠佔據浙閩丘陵的北部,也讓他們有機會與來自長江以北的族羣接觸,並接受新的文化。

從地緣的角度看,有機會處在不同文明交匯點的族羣,總是比封閉的族羣要擁有更多的機會的,特別是當你能夠與更為先進的文化體相接觸時。因此“于越”在越人當中最先組建了中央之國所認可的“國家”,並在之後被認可成為了整個百越體系的源頭。(如果不加以説明,我們在春秋戰國時段的敍述中所指的“越人”就是“于越”,或者説越國之人。)
就浙閩丘陵這個概念而言,是主要分佈於浙江、福建境內的山地丘陵的總稱。而越國則主要佔據了它的北部,至於南部還是存在一些同屬越人體系的部族。而越國強大之後,這些部族事實上也都臣服於越國了。
如果細分浙閩丘陵北部的地理結構,由西至東分別是天目山、龍門山、會稽山、天台山。這些山脈共同的特點就是可以與江東平原對接,因此也成為越人控制的核心區域。這其中除了天目山對接太湖平原以外,其餘四山所對接的都是寧紹平原。因此天目山北也就成為了吳越的接觸點之一,在天目山最北端與太湖相接的地方,有一個相對獨立的山體叫作“莫干山”,也就是干將莫邪當年為吳王鑄劍之地。
在越人強大的時候,他們也在向西擴張,天目山以西的黃山山脈雖然在地理結構中被劃入“江南丘陵”,但是對於習慣於在山地中遷移的越人來説,這些地理名詞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當他們穿越黃山山脈,向西南方向進入贛江——長江三角洲時(那時還沒有現在的鄱陽湖),那裏也尚未形成穩定的,大片的平原,或者説濕地仍然是贛江——長江三角洲的主體。在越人開始有信心和實力開發這些濕地時,他們發現江漢平原的楚人已經先行佔據了未來的鄱陽湖地區。
不過楚人控制贛北主要是為了取得對江東平原的水上優勢,對於他們來説,如果要想獲取更多的耕地,江淮地區有大片更成熟的平原等待他們去滲透。因此楚人並沒有象吳人經營江東平原那樣,將贛江——長江三角洲打造成為主要的地理單元(這一地區真正的開發要到漢代了)。既然楚人控制贛北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拓展生存空間,那麼他們對於東面的那些山地丘陵更不會有什麼興趣了。
最終越人與楚人的地緣平衡線就是以江西東北部的那些山脈丘陵為線(主要為黃山山脈)。也就是説,楚人主要控制低地,以為他的水上力量提供基地;越人則控制山地丘陵。事實上楚、越兩國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也不願意打破這種平衡。因為對於雙方來説,太湖平原上的吳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如果越人所佔據的浙閩丘陵是大片的平原,也許已經直接接觸的楚越兩國本身也無可避免的會發生地緣衝突。而現在的地理結構,雙方實際上是各取所需。因此楚、越兩國的地緣關係,長期處於穩定的狀態。這種狀態直到越國佔據了整個江東平原,並有意參與中原爭霸後才被打破。
儘管越人在高峯時期控制了浙閩丘陵北部,以及黃山山脈地區,但他們的政治核心區還是在紹興平原以南的龍門山——會稽山之間。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越國國都的遷移路線中看出,在越國長達1400年的時間中(計算到越王勾踐遷都會稽時止),一共遷了八次都,而都城的地點實際上都是在龍門山——會稽山之間變換。而最終越人最終所選擇的突破點,也就是在兩山之北的“紹興平原”之上。

關於紹興平原為什麼會成為越人的“龍興”之地,在隨後的內容中會繼續解讀。需要説明的是,“龍門山”與“會稽山”之名並不能用來證明,越國的核心區就是大禹治水以及會盟的地方。只能説是越人既然選擇了做大禹的子孫,那麼用大禹生平最重要的兩個地標來命名自己的兩條“龍脈”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我們分析了越人開始強大時所控制的地區。如果從地理單元上來看,這些地區主要包括浙閩丘陵的北部;尚未完全成陸的寧紹平原,以及杭嘉湖平原的大部。如果按照現有的行政區劃來看,越人的主要控制區大致相當於現在的浙江省。
而在越人與楚人達成聯盟後,他們也加強了對於黃山山脈的滲透(安徽東南,江西西北部),以從陸地上配合楚人封堵吳人。至於越人開始從山上下來,大規模進入太湖平原的時間,我們前面已經寫了,是在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做越王的時候。
允常使得越國走向地緣擴張之路的時候,吳人也正開始進入他們的黃金期。而這時的吳王就是那個將楚人伍子胥、齊人孫武收為己用的“闔閭”。在越人進入杭嘉湖平原,並希望進一步向北擴張生存空間的時候,吳人通過經營蘇錫常平原,也已經積蓄了足夠的力量進行擴張。吳國甚至為他們即將進行的三場戰爭(楚、越、齊)進行了戰略規劃。
在分析吳王闔閭領導的吳楚“柏舉之戰”時,我們曾經説到,如果排定順序的話,吳國其實應該先行解決掉越國,統一江東之後再與楚人爭奪江、淮地區的控制權。當然,畢其功於一役,先戰勝最強的敵人以震懾其他對手,也是一種戰術。只不過這種戰術的風險較大,如果不是碰到一個有野心的君主,和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參謀,吳楚之間的決戰應該會在吳越PK之後進行的。
儘管吳王選擇了將楚國作為主攻的目標,但也並不表示他就真的放心把大後方置於越人的威脅之下。因此吳國在柏舉之戰前,除了派遣小股部隊不斷的騷擾楚國在江、淮流域的軍事要地外。吳軍的主力在公元前510年(也就是“柏舉之戰”前四年)對越國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進攻,也正是這場戰役正式拉開了吳越爭霸的序幕。
如果吳人願意,他們可以選擇從太湖的西側,透過江東丘陵往南,向天目山方向發起進攻。只不過吳人真的選擇這條攻擊路線的話,那才正中越人的下懷。長期生活在山地之中的越人,在山地戰中憑藉少量的軍隊也足以拖垮吳軍。
這並非是説吳軍就不能進行山地戰了,事實上吳國的陸軍也是以步兵為主,而吳人的來源,很大一部也是與越人同源的。在柏舉之戰中,吳軍之所以要將決戰的地點選擇在大別山麓,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要發揮自己步兵的長處。因為楚軍長期在中原以及江淮平原征戰,戰車的比例要遠高於吳軍。所以將之拖入地形複雜的山地之中,讓其無法充分發揮快速機動的作用,戰爭的天平自然就向吳軍傾斜了。
只不過所有的優勢都是相對的,與習慣了車戰的楚軍相比,吳國的陸軍在山地當中固然能夠討得便宜,但與那些“山越”之民相比,吳軍就沒有優勢可言了。
其實對於吳軍來説,並沒有必要越過天目山、錢塘江、龍門山,然後去攻擊越國在龍門山與會稽山之間的核心地區。因為對於習慣了平原生活的吳人來説,這些山地並沒有多少價值,他們的戰略目的只是將越人趕出太湖平原。
如果越人肯就此回到那些山地丘陵之中,去過他們原來過的那種“半漁獵,半農耕”的生活。吳人其實是不會介意浙閩丘陵姓“越”還是姓“吳”的。因此吳人選擇的攻擊目標是越人在太湖以南,杭嘉湖平原中的重要據點——攜李。按照現在的行政區劃,這個叫攜李的越國邊境重鎮位於浙江省嘉興市的西南。而嘉興也常常被當作吳越之間的分割點。
吳國的這次進攻獲得了成功,這一點並不讓人意外。在太湖平原經營多年的吳人,顯然比從山上下來不久的越人,更習慣於在河流縱橫的平原地區作戰。更何況作為主動進攻方的吳人,已經為軍事擴張作足了準備。
在發動正式進攻之前,吳人曾經作過一次政治努力,就是希望越國跟隨他們一起進攻楚國。不過越人的心中自然清楚,如果楚國滅了,吳國的下一個目標就會是越國。而由於吳國佔據了太湖平原的北部,以及江東丘陵,越人唯一能夠與之聯繫,並引之為外援的大國,就只剩下楚國了。因此越國並沒有答應吳國的要求,而吳人其實也並沒有奢望越國能夠提供一支生力軍。這次政治努力只是為了讓自己隨後的戰爭行為,作個鋪墊或者找個理由罷了。
如果吳人願意,在佔據攜李之後他們可以選擇繼續追擊,並尋機與撤退後的越軍主力決戰。不過按照既定的作戰順序,楚國才是下一步的主戰方向,佔據攜李只是為了暫時消除越人在後方的威脅。因此吳軍在取得了初步勝利後,並沒有再花力氣擴大戰果。而4年後,吳軍在正式攻楚之後,在戰術上亦取得了空前的勝利。
在對楚戰爭取得勝利後,吳國需要將主要精力放在越國身上了。只不過越國並不願意再一次坐等吳軍打上門來。在柏舉之戰後的第二年,越人乘吳軍主力還在楚地,而對吳國發起了進攻。只不過,吳軍主力回防的速度出乎越人的意料,這很大程度要得益於淮河所提供的交通便利。
順流而下的吳軍,要比之前節省最少一半的行軍時間。如果吳軍是敗退回來的,越人的這次報復行動可能會取得不錯的戰果。只可惜,當時的吳軍由於戰勝了讓人聞之色變的楚軍,又獲得了大量的物資,正處在軍事實力的頂峯。這種時候與其開戰,贏面是非常小的。結果不出意外,吳軍又一次取得了勝利。
上次寫到越國在吳軍主力尚未回師江東的情況下,主動對吳國發起了攻擊。這次攻擊的背後其實亦有楚國的影子,無論是已經受到重擊的楚國,還是即將受到打擊的越國,吳國的強大都是一件讓人如梗在喉的事情。雖然越王允常領導這的次進攻,以吳軍主力迅速回師的情況下以失敗而告終,但越人也並非一無所獲。
這個收穫在我們看來可能微不足道,那就是一個大腳趾。只是這個大腳趾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如日中天的吳王“闔閭”。闔閭所受之傷在今人看來,的確是微不足道的,也許會讓他走路的時候有點跛,但對於一個“王”來説,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問題是在春秋之時,那些名醫還只能用一些動植物的某個特殊部位,或者再加上一些天然的礦物來治病療傷(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了2000多年)。而在南方濕熱的氣候下,這些天然藥物很難有效的阻止傷口發炎並引發敗血症。因此在青黴素尚未被發現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點小傷都有可能使你失去生命。
吳王“闔閭”並非死在越國的那次主動進攻中(公元前505年,即柏舉之戰的第二年),而是死在後來的吳國攻越之戰中(公元前496年)。為了這次戰爭,吳國又準備了將近十年,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越王允常死了,而繼位的越王就是勾踐。
這場戰爭發生的地點,還是在吳越交界之處的“攜李”。如果從實力對比上來看,越國的勝算其實是很小的。已經擁有蘇錫常平原和半數江淮平原的吳國,顯然比剛在杭嘉湖平原站住腳跟的越人,要擁有更多的人口及物資儲備。
不過就具體的戰役而言,擁有更強實力的一方往往並不當然就是勝利者,否則大家只要找個公證人,評估一下雙方的戰力就裁判勝負好了。如果戰術得當,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案例,在戰爭史上也並不鮮見。越國的新王勾踐就完成了這樣一次經典案例,只是他用的方法實在有些過於離奇,以至於在今後的歷史中無人仿效。
這個方法就是讓數千敢死之士,排好隊列走到吳國的軍陣面前,然後集體自殺。這種“自殘”以震懾對手的作法,效果是非常明顯的,縱使你的心理素質再好,當你知道面對的是一羣敢死之士時,也很難不亂陣腳。
儘管這種劍走偏鋒的做法,在後世已經沒有在戰爭中運用了,但在一些街頭爭鬥或者更有組織的黑社會對角中,還是屢有運用的。比如自己扎個三刀六洞,或者弄塊火炭放在肉上,看對手敢不敢學,不敢做的一方就算是輸了。更誇張的作法也有,割塊自己的肉就些燭火烤了吃的事也是有的。
越國這種以命相搏的戰術,的確讓越國的軍隊在戰場上出奇致勝,而吳王“闔閭”受傷之後不治而亡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了。攜李之戰的失敗,以及“闔閭”的死,使得吳國不得不全面退回蘇錫常平原。在他們的新王,也就是“夫差”與他的臣民磨合好之前,地緣實力仍然佔優的吳國,暫時不會發起新的進攻了。只是戰爭的進程並不是由單方決定的,吳人可以乘越人王位交替時發動進攻,越人自然也可以在吳王夫差立足未穩時,發動反攻了。
即使沒有兩個先王之間的恩怨,太湖平原半封閉的地緣結構,也不可能允許兩股地緣勢力同時存在,最大的不同不過是在於是誰先發動進攻罷了。就以往吳越之間的戰爭而言,杭嘉湖平原基本都是主戰場,或者説戰爭的主動權掌握在蘇錫常平原上的吳國手中。
而這一次,挾“攜李之戰”勝利的餘威,越王勾踐希望就此攻入吳國的腹地,以成為整個太湖平原的主人。只不過當越人準備向吳人主動發起進攻時,如果他們想真正戰勝吳人,就必須熟悉一種新的戰爭方式——“水戰”了。之所有會有這種情況出現,與吳國的地理結構有密切的關係。
下一節再接着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