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變法:農業和金融的碰撞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9-27 23:30
作者:温伯陵
1
1068年4月,宋神宗第一次見到王安石。
早在當皇帝之前,他就經常聽身邊人説一些犀利的觀點,關於朝政、經濟、社會……好厲害的感覺。
當他虛心求教時,才知道那些觀點全部來自一個人:王安石。
彼時,王安石只是外地小官。
22歲考中進士後,他沒有爭取留京指標,而是背起包袱走向地方,那是最接近泥土的第一線。
26年來,王安石在基層努力工作,發現了很多帝國的病灶。如果是其他人的話也就算了,反正是熬資歷,不影響升遷。
他不行。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王安石給每一個病灶都開出了藥方,而且都能藥到病除。前人們使用過的青苗法、農田水利法等等,又被他試驗過無數次。
於是,他向朝廷分享自己的經驗、方法,建議在全國推廣。那些年,宋仁宗被接班人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理他。
事情雖不成,卻已經名滿東京。
宋神宗登基幾個月後,就把王安石召回朝廷,任命為翰林學士。
那天散朝後,宋神宗把王安石單獨留下。
私聊。
王安石説:“陛下,大宋藥丸……士兵大多是無賴,官員盡是庸人,至於理財不説也罷。幸好周邊國家也是半斤八兩,要不然真不好説。”
然後斬釘截鐵的拋出結論:“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皇帝有雄心,大臣有方案,幹吧。
“王安石變法”正式拉開大幕。

2
宋朝窮。
不是説宋朝百姓大多連雞蛋鹹菜都吃不上,而是朝廷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造成財政匱乏。
宋朝繼承了後周的一切。
但凡一個國家是繼承而來,那麼免費獲得國土、權力的代價,就是連前朝的疾病也一起接過來。
不能只佔好處,不付出代價,對不對?
趙匡胤在“陳橋兵變”後建立大宋,免費繼承了後周的國土、官員,相當於什麼都沒有變,只不過換了一個皇帝。
後周的官員留在崗位上繼續發熱,在統一戰爭中為了減少反抗,南方十國的官員也大多留下來。
不僅是宰相、樞密使、節度使……就連團練使、刺史也大有人在,再加上朝廷新設立的通判、知州等等,什麼官都有。
此時,北宋朝廷是一鍋大雜燴。
“冗官”的積弊,開國時就有了。
文彥博説:“非與百姓治天下,與士大夫治天下。”怎麼與士大夫治天下呢?

無非是分享利益。
在宋朝,只要一人當官,全家都能受益。
從宰相一直到大夫,都有資格讓子孫、親戚做官。開國功臣曹彬去世,換來家族20多人做官的資格。李繼隆去世,也蔭庇了幾十人。
再加上科舉擴招、賣官鬻爵、商人授官……宋朝官員的數量急速膨脹。
宋真宗年間的官員數量是9700多人,到宋仁宗年間就漲到17000餘人,這只是有級別的正式官員,待崗、候補的更是不計其數。
更重要的是,朝廷給官員的工資很高。
據史書記載,宋朝工人、農民的平均月收入是1800錢,只夠一家人餬口而已。而一名九品官的工資,就能達到12000錢。
宰相就更誇張了,月工資是40萬錢,這還不算其他補貼、福利。
都説宋朝是讀書人的天堂,可不是嘛。
但享受着高福利的宋朝讀書人、官員,已經成為威脅肌體健康的惡性腫瘤。
相比冗官,冗兵也是大問題。
宋朝初年,邊疆有遼國、西夏在鬧事,朝廷不得不在邊疆屯駐重兵,再加上中原無險可守,只能增加禁軍數量來保衞東京。
為了防止農民起義,每逢災年,朝廷都會到災區招兵。把青壯年都安撫好,想起義都找不到人。
宋朝逐漸形成河北、西北、首都三大重兵區。
有多少人呢,100多萬。
宋太祖年間,全國士兵共有37萬,其中禁軍19萬。僅僅幾十年後,這個數字就翻了3倍。宋仁宗年間,全國士兵共125萬,禁軍82萬。
125萬士兵的糧草、後勤、補貼、裝備……任何時代都是一隻吞金獸,在農業社會足以拖垮一個國家的財政。

冗費則來自皇帝、官員的奢靡浪費。
皇帝嫁女兒、娶兒媳婦要氣派吧、慶賀太平盛世要辦舞會酒宴吧、各部門要不要經常考察、調研啊?
除了正式官員以外,那些辦事員、科員等“吏”是沒工資的,但也得養家吧?只能靠貪污受賄了。
教科書上把“冗官、冗兵、冗費”説的乾巴巴,可一旦設身處地的想想,真是不寒而慄。
宋朝經濟再發達,也經不起這麼作啊。
3
宋朝的花費很大,可收入卻有限。
公元780年,宰相楊炎建議唐德宗施行“兩税法”,廢除“租庸調製”,只收取地税和户税。
根據土地佔有量和財產多少,來交税。
後來因為家庭財產根本沒法統計,只能盯着看得見的土地,所以“兩税法”逐漸只徵收地税。
為了擴充財源,唐朝建立起鹽鐵專賣制度。進入五代十國,各個軍閥為了籌措軍費,把專賣制度更加發揚光大。
這一切都被宋朝繼承下來。
反正是按照土地收税,只要有人種地就能收到錢,也就沒必要搞什麼分田地之類的事了,這也是“不抑兼併”的國策由來。
可問題是:有一幫人不需要交税啊。
那幾萬名官員和親戚、朋友佔盡國家紅利,卻不用付出一點代價,而兼併土地的急先鋒,也是這幫人。
宋朝初年,交納地税的自耕農占人口的一半左右,到宋仁宗末年只剩下三分之一,不用交納地税的耕地佔70%。
根據“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則,地税只能減少,絕對不會增長。
幸好還有專賣制度。
除了鹽、酒、茶等人民羣眾的剛需產品,朝廷把礬和香料也納入專賣體系,或直接壟斷,或尋找代理商,反正能賺錢就行。
壟斷的利益是巨大的,宋朝把專賣制度發展到極致後,收入一度佔到財政總收入的60—70%,地税只佔一小部分。
宋朝的富裕和商業繁榮,大抵來源於此。
可在那個時代,又沒有什麼產業升級和技術改造,一旦把壟斷做到極致,專賣的潛力也就挖盡了。
紅利消失殆盡時,大致是宋仁宗末年。
幾年後,宋神宗繼位稱帝,面對的是一副慘淡光景:
地税早已枯竭,能維持下去已經不容易,打土豪分田地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專賣制度也沒有增長點,紅利到頭了。
可朝廷開銷卻在不斷增長:官僚體系越來越龐大、朝廷越來越奢侈、軍費開銷有時佔財政收入的80%……
所謂“百年之積,唯存空簿”是也。
這樣的大宋朝,可真是窮到家了。
就在這樣的局面中,王安石走上歷史舞台。

4
每一個封建王朝走到中期,都會面臨一個選擇:
變法。
開國初期是一張白紙,即便白紙上已有筆墨痕跡,但由於戰爭、天災等因素,依然有大片空白可供功臣們作畫。
經過百年太平,利益集團早已盤根錯節,白紙也即將被填滿。變法,就是和利益集團爭奪生存空間。
如果成功,王朝壽命可以再延續百年。
比如漢、明、清……唐朝沒有闖過去而迎來“安史之亂”,但之後痛定思痛,在藩鎮割據中依然可以走過150年。
如果不成功,王朝壽命就進入倒計時。
比如宋朝。
彼時,在地税枯竭、專賣無法增長的既有情況下,王安石另闢蹊徑,提出“理財”的概念,想在既不增加地税傷害農民,又能增加財政收入中尋找新的平衡點、增長點,也就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説起來複雜,其實也簡單:
方田均税法:清查土地佔有情況,向既得利益集團開刀,讓多佔田者多納税,少田無田者減輕負擔。
青苗法、市易法、均輸法:都是之前王朝用過的老梗,朝廷把倉庫中的糧食和錢拿出來,直接參與市場經濟,既便民又生財。
保甲法、保馬法:建立嚴密的基層組織,可在必要時徵召龐大的民兵隊伍,又把經營不善的國營馬場,下放給基層經營。
免役法:讓農民交錢免除勞役,官府再用農民的錢僱人幹活。
王安石希望用國家力量來影響市場,最終達到民間和朝廷力量的再次平衡。雖然不像漢武帝那樣下手狠辣,搞得“中產之家皆破”,但足以為帝國續命。
變法也確實帶來豐厚的紅利。
變法鋪開以後,“青苗法”每年能帶來將近300萬貫收入,免役法也能帶來將近400萬貫,各項變法收入加起來,最終積蓄了可供朝廷使用20年的財富。
熙寧6年,王韶在西北收復5州,擴地2000裏。
但也到此為止了。
“王安石變法”觸動了利益集團的外表,卻遠遠沒有觸動靈魂。

5
東方和西方不同,基本沒有宗教戰爭。東方的變法和造反,幾乎都是為了重新分配利益。
王安石自詡“理財”,其實還是劫富濟貧。
在他的理想中,老百姓是不用加賦的,但是在產業革命之前,世界財富是固定的。既然不從老百姓手裏要錢,就只能洗劫利益集團。
從來不會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在變法的過程中,迎接挑戰、攻擊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時就需要有一個強大的人來支持王安石。
很不幸,宋神宗不是一個好領導。
滿朝文武和天下富人都是舊體制的受益者,現在冒出一個王安石,怎能容你?於是,所有人都實名反對變法。
司馬光公開批評王安石:“這樣不行啊。”韓琦上書否定變法,富弼辭職,就連蘇軾都差點因為“烏台詩案”送命……
面對這樣的攻擊,宋神宗扛不住。
站在宋神宗的角度上看,其實也能理解:“所有朝堂重臣和一個王安石,到底該怎麼取捨,其實不難做。”
不是所有人都有魄力用自己的犧牲,換取後代的幸福。
如果有一個強力君主支持,王安石就能成功嗎?
至少有一部分不行。
“王安石變法”的內容,和商鞅、楊炎、劉晏都不一樣。他們或是砍掉既得利益階層,或是重建財政來源。只要有強力君主支持,是可以辦到的。
而王安石是用市場來調節。
根據現代商業的經驗,想要完全市場化,需要有完善的金融機構。存錢貸款找銀行、損失理賠有保險,對不對?
按照變法內容:
青苗法、市易法、均輸法等法令,應該由銀行、國企來執行,他們具有專業知識和信譽,做為官府和農民的中介層。
甚至買賣都需要繁榮發達的工商業來配合。
變法的一部分內容,本質上是商業行為。
可宋朝畢竟是古代王朝,沒有先進的金融機構,除了壟斷專賣,也沒有繁榮的工商業,只能交給官吏來執行法令。
用行政命令直接指導商業行為,往往會產生腐敗、粗暴和強制性攤派。
比如青苗法,官吏怎麼能知道誰需要貸款呢?
如果不是需要貸款的農民主動,即便他們一家一户查找,官吏也不會知道到底把錢借給誰?再加上指標攤派,隨便找幾個人拉倒。
需要的人借不到錢,拿到錢的不需要。
真是缺了大德了。
歸根結底,這部分法令太超前,宋朝的社會組織根本不兼容。
就像一台2000年買的筆記本,你非要用來玩絕地求生,不死機才怪。
沒有強力君主支持、沒有金融機構,不論是地税或理財,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沒有錯,只是生錯了時代。
6
變法,往往會引起黨爭。
當司馬光、韓琦、歐陽修等朝廷重臣都反對變法時,王安石只能尋找呂惠卿、章惇、曾布等人的幫助。
兩派人圍繞變法斗的腥風血雨。
有的人是理念不同,大部分人只是單純爭奪利益,權力、地位、家產、土地……每一項都值得以命相搏。
何況,他們各自身後都有龐大的追隨者。
每個人都被洪流推着向前,身不由己的走下去,不能後退半步,直到角逐出最終的勝利者。
只是,那時已經錯過了變法的最佳時機。
司馬光經常批評王安石,有一條其實很搞笑:“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淳厚。”
表面來看,地域黑實在不符合司馬光的修養。
可如果把黨爭放到利益之爭中,就明白了:只要把對方打倒,不惜一切代價。
日積月累,新舊黨爭都成了慣性。
於是,宋神宗去世後,高太后啓用司馬光,高太后去世後新黨復辟,隨後向太后扶持舊黨,宋徽宗扶持新黨蔡京。
人治社會,政策沒有連續性,什麼都幹不成。
宋朝就在“新舊黨爭”中折騰,錯過了最後的機會。再加上宋徽宗奢靡無度,宋朝就是神仙也沒辦法。
時也,命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