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生活在漢武帝時代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09-28 22:41
文:周樹山
那一年你25歲,正是青春好年華,你有徵討匈奴英勇作戰的光榮歷史,但這算不了什麼。你的統帥既不是衞青也不是霍去病,而是打了敗仗的李廣。此次戰爭,漢軍戰死數萬人,感謝上蒼,你不在數萬沙場伏屍之中。此次得勝歸來的統帥霍去病被皇帝嘉獎,“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驃騎將軍”。而在四年前(元狩六年),史書記載:“衞青比歲十餘萬眾擊胡,斬捕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餘萬斤。而漢軍士馬死者十餘萬,兵甲轉漕之費不與。”連年征戰,十餘萬兵馬盡死於戰場;國庫空虛,已拿不出糧秣兵甲之費。但衞青以外戚之重,竟得二十餘萬斤黃金的犒賞,令人咋舌!很遺憾,你一直在封不了侯的李廣的部隊裏,你得到的獎賞,只有氾濫成災的“公士”爵位。
你的妻子每日站在柴門邊望着灰白的長路,盼望你能夠活着回來,當她看到你的身影時,她喜淚滂沱,伏在你的胸前痛哭,你那兩歲的孩子牽着媽媽的褲角,仰着頭,驚愕地望着你。很快,孩子似乎明白了什麼,驚恐地哭起來……家徒四壁,藤蘿繞門,賢惠的妻子為你做了糙米飯和葵菜羹(“舂穀持作飯,採葵持作羹”),或許還為你煮了兩個雞蛋。兩隻母雞在院子裏咕咕叫,還有一隻看門兼捉老鼠的黃狗,它搖着尾巴,圍着你轉來轉去。你終於吃上了家裏的飯,有妻子、孩子、母雞和狗,山後有你一塊土地,你什麼都不想要,只希望擁有現在的一切。

妻子憂鬱地問道:孩子該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他怎麼了?
明年他就三歲了,要給官家交口錢呢!可家裏……唉……
於是,你聽到了這樣的事:村頭的張家,剛生下一個男嬰,就把他溺死了。後山的李家,女孩已經三歲,因為交不起口錢,父母不忍心下手,僱了人,哄到野外,生生推到崖下去了……孩子死了好多好多,野狗吃死孩子,都吃紅了眼。
你渾身發冷,脖頸上颼颼地冒冷氣。你抱起膝下的孩子,端詳着他的小臉兒,孩子瞪着晶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你。
口錢,亦稱口賦,也就是人頭税。
《漢儀》注:
民年七歲至十四,出口賦錢。人二十三。二十錢以食天子。其三錢者,武帝加口錢,以補車騎馬。
原本民七到十四歲,就開始交人頭税的,每人交二十錢。但到了漢武帝時代,從三歲就開始交,而且每人增加了三錢。增加的三錢,説是“補車騎馬”,其實就是軍費之用。
又據《貢禹傳》:
禹以為古民亡(無)賦算口錢,起武帝,征伐四夷,重賦於民。民產子三歲,則出口錢,故民重困,至於生子輒殺,甚可悲痛。宜令兒七歲去齒,乃出口錢,年二十乃算。
貢禹為漢元帝時人,七歲始交人頭税,是後來的事。在漢武帝時代,規定三歲就開始交,而且繳費數額每人也多了三錢。百姓繳不起,生子輒殺,乃當時之實情。
人頭税從三歲繳到十五歲,十五歲以後呢?當然還要繳,不過不叫口賦,而稱算賦:
《漢儀》注,
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算。為治庫兵車馬。
十五歲至五十六歲,屬國家之壯丁,每個人要繳一百二十錢,按人頭統計,即為一算,比十五歲以前增加了五六倍。這些錢,也用於軍費。
那麼,前面所言口賦即人頭税中“二十錢以食天子”是什麼意思?原來,在漢代,國家財政和天子私家收入是分開的。百姓税收屬於國家財政,歸大司農管,主要用於官吏的俸祿和國家的行政開支;而皇帝等人的日常用度來於山川園池市井之租税,比如市場交易税、礦產税、山林税等,這些收入屬於宮廷私帑,專門用於皇族的日常開支,歸少府管。漢代的少府一職,實為皇帝私人的大管家。如今,漢武帝把人頭税也納入供養天子的私產,而另增加三錢,以補軍費之用。
是啊,明年你的孩子就要繳人頭税,三歲的孩子就要出錢供養天子了。朝廷連年打仗,三歲的孩子還要繳三錢的軍費。二十三錢,對於百姓,可不是區區小錢啊,否則為什麼寧肯殺掉親生骨肉而避此賦呢?
不,你抱着孩子斷然地説,我們怎麼能那樣做呢?那是禽獸所為啊!我們寧可累折腰筋骨,也不能捨棄孩子啊!明天我就下田。
但钁頭多年使用,已經壞損,家裏的鹽也已經沒有了。你手裏尚有一點天子賞賜的錢,那是用匈奴的人頭換來的。那好,妻子説,明天就到市裏去吧,買一柄钁頭和一點鹽,我和孩子已經幾個月沒見到鹽星了。
第二天,你到市裏去了。你見到了大路上跑過的駟馬高車,富豪們和他們的家眷坐在車裏,後面跟着一大幫奴僕,路人説,那是有名的大商賈乙家,城裏有成片的豪宅,有上千的奴僕,連皇帝的本家此地的甲侯都巴結乙老爺呢!車子從你身邊跑過,你見到車裏一晃而過的乙老爺,肥頭大耳,紅光滿面,左右簇擁着穿着綾羅的小妾……你走過了甲侯硃紅色的大門,那裏有些凶神惡煞的守門的兵丁,對你大聲吆喝,讓你滾遠一些。你看到乙老爺的車子停在甲侯門前,甲侯迎出來,他們打躬作揖,然後一行人相跟着進了侯王的大門,後面跟着肩擔禮盒的奴僕。
這一天,你走遍街市,沒有看到能買得起的钁頭和鹽。皇帝剛剛下旨,鹽鐵由官家專賣,不許私營了。
原來在秦王朝一直到漢初時,煮鹽、冶鐵,鑄錢等產業皆許民私營,國家只管收税賦。這些税賦不入國家財政,只供養皇家貴族,歸少府。可是就在國家傾舉國之力和匈奴作戰時,山東一帶黃河氾濫,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外有戰禍,內有天災,國家賑救,無能為力,而一些靠煮鹽、冶鐵發財的富商大賈不急國家之難,出手相助,反倒囤積居奇,乘國之危,皇帝大怒,煮鹽冶鐵,一概官營。
官營之後,國家專鹽鐵之利,收入劇增,壟斷的結果,不僅一些靠鹽鐵發家的富商大賈斷了財路,且使平民百姓生活受到影響。所謂一放就亂,一統即死。但山海礦業,自屬王土,豈容刁民緣此生利!
原來,乙老爺去侯王府也是打探朝廷虛實,心中惶惶然也。
你空手而歸。你下田沒有钁頭,妻子為炊無鹽,這樣的日子你得捱着,因為你活在漢武帝時代。
你後來常常跑到市裏去,你只想買一柄钁頭和一把鹽。你狠狠心買了價格大漲的鹽,钁頭始終不敢買。你很愁煩,用木棍石片,用手,用耒耜耠耨,還有一頭上了年紀的黃牛,似乎也對付得下去,但很多事情做不了,你多麼需要一把钁頭啊!但在漢武帝時代,一個農民如此瑣瑣小事,當然不會記入歷史。
漢武帝死後,即位的漢昭帝召集賢良文學士問民之疾苦,眾人一致主張廢除鹽鐵專賣,説:“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物,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夫作劇,得獲者少。”又曰:“鹽鐵賈貴,百姓不便。貧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這段話的後面就是農民買不到一把钁頭、一把鐮刀,拼力勞作,所獲甚少的窘境。應該説,國家壟斷鹽鐵業,限制了生產力的發展,窒息了社會經濟的活力,使民生凋敝,百姓愈加困苦。但當時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則堅決主張鹽鐵專賣,他的理由是:
“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下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以佐助百姓。……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採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矣。”
從前,皇帝把國土山川皆視為自家的產業,所謂“打江山”是也。鹽鐵專賣,統治者固有經濟上考慮,但政治上怕出現僱傭大量工人的資本階層,以動搖農業小生產者維繫的皇權統治,這才是根本的考慮吧。

這一天,你正在田裏勞作,同村的丙伯惶惶然跑過來,喊道:聽説了嗎?錢又變了,從前的三銖錢廢了!天啊,皇帝還讓不讓我們活了啊!説着,老頭子聲淚俱下,跪倒在田壟上,仰天哭嚎:天哪,百姓還怎麼活啊!
你拿了家裏僅有的一串三銖錢跑到市裏去,果然,三銖錢已廢,什麼也買不到了!
錢幣從戰國始興,至此僅百餘年,古人還無法把握錢幣投放和流通的規律,羈縻這個須臾不可缺少的可怕而誘人的魔鬼。在秦始皇時代,幣為二等。黃金為上幣,是永久的流通貨,銅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漢興,認為半兩錢太重,更鑄莢錢,民患太輕。彼時還沒有紙幣,金屬錢當然以其重量計值。莢錢太輕,民不願用,後來又造八銖錢(相當於秦幣半兩),此後,又有多次更變,到了漢武帝即位,開始行三銖錢,五年後,把三銖錢廢掉了,又開始行半兩錢。元狩四年,這真是一個多事之年,也就是你跟隨霍去病將軍入匈奴打仗那一年,皇帝下詔,“乃令縣官銷半兩錢,更鑄三銖錢,重如其文。”所以,你的全部家當就是那串三銖錢。
皇帝當年為何廢半兩錢而更鑄三銖錢呢?史稱,“官家據銅山而鑄錢,民亦盜鑄,不可勝數。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也就是説,錢多物少,發生了通貨膨脹。而且,民間盜鑄,用銅屑及別的金屬攙假,錢愈發不值錢了。
第二年,三銖錢剛興,“有司言三銖錢輕,輕錢易作奸詐,乃更請郡國鑄五銖錢。”
就這樣,錢幣頻繁更變,百姓不知所從,苦不堪言。如今,三銖錢廢而五銖錢興,且問你那串三銖錢何所用也?

漢武帝時還有一種尋常小民沒見過的“超大面值”的錢,稱為白鹿皮幣,史稱:“是時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銀錫。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繢,為皮幣,直四十萬。”用一尺見方的白鹿皮周邊鑲以銀錫,這樣的錢民間固然造不出,但因其價奇昂,所以它只在“王侯宗室,朝覲聘享”中使用,沒法在市場上流通。當時大司農顏異對這個皮幣有意見,説,一塊玉璧才值數千錢,而一塊鹿皮鑲上銀邊就值四十萬,本末不相稱。皇帝大怒,竟將顏異以他事坐腹誹罪論死。其實武帝之本意,乃是用它釣王侯貴族的金銀財寶,顏異書生氣,所以送了命。
武帝一朝,因錢幣送命的人成千上萬。是時以幣屢變,商賈多積貨逐利,而民間盜鑄之風益甚。依律,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而犯者不可勝數。史稱:“吏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十萬人,其不發覺相殺者,不可勝數。”
幾天後,丙伯和他的老伴在後山上尋了短見。這對老夫婦吊死在一棵樹上,腳下扔着一堆散亂的三銖錢。鄰人説,不完全是因為廢了三銖錢,丙伯的兩個兒子被人僱去進山鍊銅鑄錢,幾百人被官府抓了,全給砍了頭,老夫婦這才上了吊。
但是你還活着。活得雖然艱難,但還過得去。你在田裏死做,收下的糧食僅足你和妻兒活命,但你身體還強壯,並且有靠力氣生存的人不學自通的本領。你去山裏砍柴燒炭;你去山野放豬;你給人殺狗;你還編葦蓆,有人辦喪事,你還拿着竹簫去給人家吹一支曲子……靠這些五花八門的營生,你交得上官家的賦税(你和妻子各一算,每人120錢,孩子23錢,計263錢)。由於你的勤勞和智慧,你還攢下一點兒錢。可是,朝廷年年要用兵,妻子擔驚受怕,憂心忡忡,生怕你被徵發去打仗。
漢武年間,四夷擾攘。東南:嚴助、朱買臣等招徠東甌,事兩粵,江淮之間,騷亂不寧,國家煩費;西南:唐蒙、司馬相如始開西南夷,鑿山通道千餘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疲弊,不惶寧日;東北:滅朝鮮,置滄海郡,則燕齊之間兵戈數發;西北:本來與匈奴有和親之約,邊境雖偶有擾攘,尚未成大患。武帝背約,先使一個做邊貿生意的富翁聶壹將貨物出關,誘單于貿易,並私約賣馬邑城於匈奴,單于信之,率十萬騎入塞。漢軍三十萬埋伏在馬邑旁,準備擒殺單于。單于覺之,引軍還。自此和親事絕,兩國交惡,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干戈日滋,民生日蹙,國庫虛耗。
戰國時,秦最尚武力,其制兵民不分,有事則人儘可兵,事已則兵盡還民。此乃藏兵於民,人人皆兵。這在靠人海戰術取勝的冷兵器時代當然最為強霸。漢承秦制,依然如此。按漢之兵役:男子年滿二十三,就要隨時徵召出戰:
《漢儀》注曰: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為衞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射御騎馳戰陣。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為庶民,就田裏。
二十三歲上戰場,五十六歲才可退役,乃國家制度。殘廢者可免,曰:“高不滿六尺二寸以下為罷癃。”此乃漢代尺寸,當指個子太矮,拿不動刀矛者。
青年為皇帝打仗,人人有份,丞相之子亦不可免。武帝時有一廷尉(相當於大法官),因家貧,不能花錢僱人替代,其子年年自行到邊關服役。這一方面看出當時人的尚武雄豪氣概,也見軍法之嚴。
要想避開兵役,惟有買爵一途。
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本為封建世襲制度之專稱,後來,秦孝公用商鞅之法,有民爵之設。民爵七級以下,得免徭役。漢代常有賜民爵一級之説,如新君即位,得生皇子,立太子等等。概因要普天同慶,使百姓沾溉皇恩也。民賜爵,可以減罪,可以免役。國家還規定,民爵還可互相買賣。國家也可賣爵,相當於發行公債。漢時民户買爵,即取得對國家徭賦之優復。但優復亦有年限,年過即滅。所以,你傾其所有,買了民爵一級,只可和妻子土地廝守一年,無徵發服役之慮。
你戰場的刀傷已平,只有陰雨天隱隱作痛,但你還留在自己的茅屋和土地上,身邊有妻子孩子相伴。這卑微而可憐的幸福能持續多久呢?
世事如轉圜,富貴及身滅。在漢武帝時代,沒有誰是安全的。
站在你山坡的田地上可以看到山下的大路,你看到一隊官兵絡繹從山下走過,他們押解着一羣人,這些人扛抬着箱籠,向官衙走去。乙老爺破衣爛杉,散發赤腳,坐在一架破牛車上,瞪着一雙呆滯的眼睛,嘶聲喊叫:完了!我完蛋了!我被告緡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破產了!
是的,乙老爺破產了!但國內破產的可不是乙老爺一個人。
告緡,是漢武帝時對國內富商大賈及資產者掠奪性的一項政策。緡,這裏指的是資產財物。告緡之前有算緡,即自報資產,國家課以重税,無異於將富人資產沒收入官。民皆匿財不報,於是有告緡:“匿不自佔,佔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舁之。”隱匿資產不報,或呈報不實,罰戍邊一年,且沒收資產。有能告發者,可得富人資產之一半。於是,國內告發之潮大起,富商大賈,人人自危,國家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及土地房產無算。“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抵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歲之業。”中等人家都已破產,百姓不再以工商積財,而告發富人者得其半,奸人何樂而不為!於是經營有餘之家破產罹禍,浮浪奸猾之徒害人發財。漢武帝並非如後來之革命鼓勵窮人造反,雖然他有時候也恨富人。蓋因天下財富皆視為皇家之私產,漢家帝王一直輕賤商賈,高祖劉邦曾下詔不許商人衣絲乘車,漢代有“良家子”之説,此即如後來的“貧下中農子弟”,只有耕田的人家方可稱“良家”,凡經商、務工甚至行醫者皆為“奸利”,排擯在“良家”之外。市税礦山海鹽漁業諸收入,皆為皇帝私財,入少府,為天子之私奉養,不入國家財政。而工商階層靠此發財,等於侵奪皇帝私產,於是,以國家暴力攫奪之,決不手軟。

乙老爺的破產並不使你感到欣喜,你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惡毒心理。這並非説你的道德高尚,它使你感到,在皇權之下,任何人的財產和生命都無可保障,每個人都沒有尊嚴和權利,所有人都是一粒塵埃。
看着坐在破牛車上嘶聲喊叫的乙老爺遠去,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於是,那年冬天,你看到了更加震撼的一幕:皇帝派來的地方官騎着高頭大馬帶着一干僕從進了甲侯的宅邸,宣讀了皇帝的詔敕,甲侯因酎金事被削奪了王侯之爵位,即日被黜為庶民了。甲侯宅邸亂作一團,眾妃妾收卷細軟,奪門而去。平時在主人面前低眉斂氣、諾諾連聲的奴僕們大聲叫喊,出言不遜,幾乎對甲侯和王后動起粗來。不是地方官呵斥彈壓,甲侯人身安全都成了問題。
甲侯,據説從祖太爺那輩就已封了侯,乃皇室之遠親。吳楚七國作亂時,甲侯的爺爺並沒有捲入謀反,否則早就掉了腦袋,何能將爵位傳子傳孫地傳下來呢。但年代久遠,支系繁衍遞嬗,甲侯與當今皇帝雖是同祖,但已經很遠了。因此甲侯一直很低調,從不擅作威福,對地方官十分恭敬,只如一個土財主,奉食租賦而已。但這個也沒保住,終因酎金而失侯了。
酎,三重釀醇酒也。《漢書》服虔注:“八月獻酎,祭宗廟,諸侯各獻金來助祭也。”可見,酎金是一種名目,為皇家祭宗廟時,各諸侯必須向朝廷貢金助祭。宗廟所供,乃天子和諸侯共同的祖宗,所以祭祖時,王侯必須拿金子來!
《漢儀》注:
諸侯王歲以户口,酎黃金於漢廟。皇帝臨,受獻金。金少不如斤兩,色惡,王削縣,侯免國。
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帝在位28年):“列侯坐獻黃金酎祭宗廟不如法,奪爵者百六人。”(《漢書·漢武本紀》所以,甲侯乃一百零六個倒黴蛋之一。當時,朝廷正發兵討伐南越,諸侯不積極支持,武帝一怒,藉口拿他們開刀,此為近因。其遠因實為自吳楚之亂平後,封建世襲衰微,中央集權制的皇權體制愈加鞏固,即便同宗同姓之王侯,削奪不加憐惜,以示天子無上之威。
日子綿長如水,勞苦和愁煩如影隨形。一個尋常小民,不觸犯刑律,在自己的田壟上耕作,捨得付出血汗,寧可妻兒飢寒,年年完税,日子倒也過得去。
春天,你在山坡上翻地,同村的阿三跑過來,説:“看見了嗎?看那車仗隊伍,那是阿嬌一家,要遷到京城去了!”你直起腰,果然看到幾輛華貴的車子逶迤着爬過了山路,騎馬的紫衣人前後簇擁,在春天藍濛濛的霧靄中格外醒目。“阿嬌怎麼了?”你懵懂地問。“咳,你沒聽説嗎?阿嬌被選入宮裏去了!那女娃模樣長得好,皮白肉嫩,頭髮老長,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走起路來飄飄的,都説她是狐狸精轉世……這下被當官的選入宮裏去了,要是皇帝老兒看中,阿嬌可就做娘娘啦!”阿三一邊絮叨,一邊嘖嘖地讚歎着。噢,你想起來了,那是後村採桑的阿嬌,的確是個美麗的女娃,可剛至及笄之年……“阿嬌的爹孃這下子可抖起來了,要是阿嬌做了娘娘,那個鄉巴佬可是要封侯的。”阿三一臉莊重,説:“住大宅子,成羣的奴婢侍侯,每天都吃肉喝酒,出門就坐馬車……再不用下田,也不用交租了……”阿三不知什麼時候離去了。風在耳邊打着呼哨,遠天推上一片雲彩,風中帶着水腥氣,看樣子要下雨了。不用下田,不用交租,唉,誰生來有這樣的福分呢!
但你不會知道,不測的命運也在等着阿嬌。
《漢書·貢禹傳》:
“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節儉,宮女不過十餘。……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千人,以填後宮。”
左右郡縣,耳聞目睹,女子進宮所在多有,數千宮女,供帝王一人之淫樂。但一入宮門,如同囚禁,父母兄弟,如隔丘山。得幸者稀,得寵者少。今日得寵,明朝失勢,帝王一怒,命如落花。漢武晚年,因巫蠱之禍,逼殺太子,又使衞皇后自盡。為使幼子劉弗陵(漢昭帝)繼位,將其年輕母親鈎弋夫人無端殺死……這些記於史書的事情,你當然無從知曉。
是啊,活在漢武帝時代,有人驟然富貴,是因家有漂亮女孩。有人瞬間破產,是因為你曾經有錢。有人被砍了頭,是因為你的腦袋本來是隨時準備砍掉的。有人被割掉了生殖器,是因為你的話叫皇帝不高興。有人必須上戰場去拼命,是因為你有個年輕的好身板兒……
好,現在該輪到你了。
史載,元鼎六年秋(公元前111年,帝在位29年),“東越王餘善反,攻殺漢將吏。遣橫海將軍韓説,中尉王温舒出會稽,樓船將軍楊僕出豫章,擊之。”
你又被徵發入伍,屬橫海將軍韓説部下,去南方打仗。這一年,你33歲,你的妻子31歲,你的兒子9歲。自上次隨霍去病出徵匈奴至今,你已經陪伴你的妻兒八年。八年間,儘管戰亂不息,但你卻僥倖逃過了兵役。如今你正當壯年,離56歲退役還田的年紀還很遠,國家有事,皇帝徵召,誰敢抗命?
你哭別了妻兒,最後一次巡看了你的茅屋、田地,囑咐妻子收好田裏的莊稼,等候你的歸來。
數月後,你死在濕熱的南方,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可怕的熱病。同伴們把你的屍體拋下了瘴氣迷濛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