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殯儀館開靈車:因為向客户透露了行業秘密,差點丟失工作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09-29 10:50
死亡意味着告別,對另一些人來説則是生意。殯葬行業神秘而敏感,身為靈車司機的唐浩曾為無數亡者擺渡最後一程,熟稔行業內幕潛規則,這是一個沉默無語的職業,也見證着最深切的痛與愛。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494****個故事
2017年12月某天,凌晨五點,天還沒亮,寒氣逼人,我把靈車停在慈恩廳門口。慈恩廳是我們殯儀服務中心最小的廳,五百多塊錢一天,平時很少用。裏面的逝者是昨晚才從醫院接來的,因患癌,家屬放棄治療逝世。
聽接回來的同事講,病人去世時骨瘦如柴,一張臉扭曲變形,雙眼圓睜,嘴巴大張。這樣的慘狀多半是因晚期癌症的劇烈疼痛所致。
我是一名靈車司機,主要任務就是開車接遺體和送遺體到火葬場火化。我和同事走進靈廳,裏面冷冷清清,在昏黃的燈光下,兩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靈前。靈廳裏沒有任何佈置,冰棺周邊也沒有鮮花圍棺。
這樣的廳沒有油水,誰都不願送去火化,按順序輪到我,也只好自認倒黴。看見我和同事到來,兩位老人一臉漠然,沒有一丁點表示。同事頗有微詞,哪怕是給包煙抽,説一句謝謝,心裏也好過點。
在我們西南地區,出殯抬靈可不比尋常事,很多人是忌諱的。遺體抬出大門那一刻,煞氣很重,本命年的人甚至要回避。在鄉下,有人幫你出殯抬靈,可是天大的恩情。
我打開冰棺,逝者的眼睛和嘴巴仍沒合上。看上去極為猙獰。化妝師其實是有很多辦法讓她的眼和嘴合上的,但要收幾百塊錢。家屬不願出這個錢,我們也只好把壽被扯上來蓋着她的臉了事。
我和同事把遺體移出冰棺,抬上靈車。兩位老人仍木頭似地站着。我忙叫他們上車,他們這才回過神。老太婆上車的時候腿腳不便,有些困難,我攙扶了她一把。靈車沒有掛白花,也沒有掛紅。前面沒有車開道,後面沒車送葬,這樣的出殯太過悽清。車裏,老太婆在不停地啜泣。我和老頭子攀談起來。
我在交談中得知:逝者四十多歲,是兩位老人的女兒。患癌後,丈夫就果斷選擇了和她離婚。女兒在醫院裏掏空了老人所有積蓄,最後實在醫不起了,這才放棄治療。這下去世,就只有她父母來操辦喪事了。
兩位老人年過七旬,每月靠老頭子最低檔的退休金度日。二老本已風燭殘年,唯一的女兒去世,他們和這個世界的未來就不再有關聯。老太婆一直在哭,老頭子就説她:“哭什麼哭,哭有什麼用。哪天實在過不下去,我們買包老鼠藥就可以去陪她了……”
我忙打斷他:“老人家,不要那麼悲觀嘛!你們這樣想,你女兒也走得不安心的。”
“師傅,你不知道,我老太婆有腦梗,隨時有可能一下就不能動了,到那時,你説我們怎麼辦,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到那天真不如吃包老鼠藥,一了百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例子,我身邊就有。我乾媽現在五十多歲。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乾媽唯一的兒子,我那位不成器的大哥騎摩托車飆車,一下撞上路邊正安裝的鋼管,當場死亡。乾媽趴在他身上哭了一天一夜。當時我十多歲,雖然知道她痛苦,卻不能理解她的無助與絕望。
靈車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我想着,是不是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殯葬行業幹久了,各種套路各種坑看了不少,就算剛來時有些許慈悲,久了也會慢慢麻木。我們接到出殯任務,家屬為了討個吉利,就會給靈車掛紅,也就是在靈車駕駛室放上一個或大或小的紅包,讓靈車開慢一點,平穩一定,平平安安把逝者送達目的地。這是我們這兒的一種習俗,談不上行賄受賄。
幹這行當,有時我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有人問起在哪上班,我們就説在移民局。是啊!把一個人從一個世界移民到另一個世界,移民局再貼切不過。一個月三千多塊的工資,如果沒有一丁點灰色收入,根本沒法養家餬口。
收了掛紅,我們會給家屬一些回饋,除了開好車,還給家屬透露一下火葬場的套路。火葬場的套路非常多,電子禮炮、蓮花燈、抬靈儀式就不説了,光是隨葬品,就有金元寶、玉如意、往生被等等一大堆。多少錢都可讓你掏出來。
這樣一來,火葬場的業務大打折扣。他們的領導很不高興,一口咬定是我們從中作祟,向我們館長告狀。
沒有多久,館長就把我們靈車司機全找來談話了:
“我們都是殯葬行業的兄弟單位,只能互相搭台,怎能互相拆台呢?送靈的時候,請閉好你們的嘴巴,該説的説,不該説的就不要説。大家在這個行業裏混,你把人家那點料全抖出來,人家還怎麼生存?將心比心,要是人家也在背後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心裏好不好過?”
當然,我們都一口咬定,啥都沒説,實在是他們連蒙帶騙,引起人家不滿,關我們什麼事?
館長的語氣卻很堅決:“我不管你們以前説沒説,但以後,你們最好管好自己的嘴,違者重處。”
於是,我們都不敢多嘴了。可是一兩千塊錢,對很多家境普通的親屬來説,可能就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兩個月的藥錢,一年的水電費。
我猶豫再三,對老頭子説:“老人家,我給你交待個事。到了火葬場,你辦手續的時候,請一定記住,看清那張費用清單,上面有火化流程產生的費用。請記着有一個電子禮炮服務,一個點蓮花燈服務,一個抬靈服務,一定要給工作人員説,你不需要!”
兩位老人扭頭看着我,老頭子一臉茫然地問:“師傅,為什麼?”
我解釋:“這都是些套路。四個人把遺體從火葬場門口抬到火化車間門口,只有五十米不到,但收取的費用是680元。火化完遺體,裝了骨灰,再把骨灰盒從裏面抬出來,又是480元。電子禮炮響不了幾下就是好幾百塊錢。至於那個點燈的儀式,也就點幾盞燈,要收好幾百。
“這些服務你們是可以選擇不要的。但我不給你們説,你們不知道,去辦手續的時候,你們稀裏糊塗地就會把這些費用交了。火葬場想賺這個錢,他們是不會主動提醒你的。”
老頭子説:“師傅,如果不抬的話,那這段路……”
“你不用擔心,辦完手續,我開車直接拉到火化車間就行了。但你辦手續時,千萬要給對方説不要這些服務。對方如果問起,你就説逝者臨終前再三交待,一切從簡,不搞這些名堂。你們尊重她的遺願……”
我再三叮囑二老,講了一遍又一遍,還是隱隱有些擔心。
靈車到火葬場門口,我停下車,又叮囑二老一遍,二老連聲道謝説記住了。我又説:“還有,對方如果問起,你可千萬不能透露是我説的,要不然,我可不好交待。”
圖 | “八抬大轎”
半個小時過去,兩位老人還沒出來,四位抬靈人已抬着空轎子來到靈車旁。我捏了把汗。又過了十多分鐘,兩位老人總算出來了。看到抬靈的轎子,他有些詫異:“我不是給辦手續的姑娘説了,我不抬靈的嗎?”
抬靈人忙説:“老人家,我們這是免費抬的。”
我暗叫不妙,按了下車鑰匙上的鎖車鍵,快步走向衞生間。
這時抬靈人去拉靈車的門,準備抬靈,但是後門卻拉不開,去前面,駕駛門也鎖上了,駕駛員沒在,只好乾等在那裏。
我在衞生間裏翻出微信羣,找到電話號碼,心急火燎地撥通了,裏面傳來老頭蒼老的聲音:“喂。”
我壓低聲音:“老人家,我是剛才給你開靈車的師傅。你馬上走遠一點,離靈車遠一點,不要讓那些抬靈的聽見我和你談話……我就長話短説了,我給你交待的事,你説了沒有。”
“説了,我再三給他説了我不要那些服務的。”
“那她收了你多少錢?”
“四千多。”
“收這麼多?很明顯,這抬靈錢她們已經收了!點燈錢可能也收了。不要這兩項,也就兩千塊錢左右的。”
“啊,這麼多?剛才那人還給我説免費抬呢!”
“這年頭哪裏還有免費的東西,我早給你説過,這裏面套路深得很……好了,你現在聽我安排,你馬上回去找那女的,再給她説,你不抬靈!不點燈!你不要這些服務!過世的是你女兒,給他送葬的就你們兩把老骨頭。讓她把錢退給你,她如果不退,你就一直在那兒吵,説再不退就投訴他們!快去吧,我等你,我把靈車後門鎖上了,不開車門,他們暫時抬不了……”
剛掛完電話,另一個電話就打進來了,是公司前台打過來的。我接通電話,對面劈頭蓋臉就來一句:“你送靈送哪兒去了,車門不開,人也找不着,靈也抬不了,那邊的工作人員都打電話投訴到我們這邊來了。”
“哦,這樣啊!我……我拉肚子在衞生間呢!車門沒鎖的啊……好,我馬上去看看!”
我這才慢吞吞走出衞生間,外面天已大亮,我走了幾步,想了下,又折了回來,轉了個彎,拐進了墓園。現在過去,萬一老頭子還沒退到錢,抬靈的就匆匆抬上去,那這錢又退不到了。
我在墓園抽了支煙,老頭已經打電話過來了:“小兄弟,這費用她説退不回來了,已經錄入了系統,改不了了……”
“不,她們騙你的,你繼續找他們退……”
老頭子又折回去,過了好幾分鐘,老頭子又打電話過來:“小兄弟,你的心意我領了。”電話裏的聲音有些無奈:“就讓他們抬吧!不糾結這事了,老太婆現在氣得很,她身體不好,有腦梗,為這事萬一急火攻心犯了病……謝謝你……要怪就怪這裏頭套路太多,連最後一程也不放過……”
我硬着頭皮走到辦手續的窗口,賠着笑,衝辦手續的姑娘説:“美女,這兩位老人和我同一個小區的,家裏困難。在醫院花了好幾萬,老人退休金很少,又沒其他子女,生活都成問題,這個抬靈和點燈,你就給他們取消了吧?”
那女的抬頭看着我,愣了好幾秒才説:“可是錢已經交了,退不了。”
我又繼續説:“白髮人送黑髮人,確實可憐,你們知道嗎?他們用的是價格最低的惠民廳。而且這老太婆還有腦梗,隨時都有發病危險。這個錢你們就退回他嘛?我知道,只要你們願意,還是可以退給他的。”
那女的看着我,仍一臉為難。我又説了一通好話,她居然説:“退錢這個事,能不能退,我先打電話問一下領導,他説能退就能退。”
十多分鐘之後,她出來了,對我搖搖頭,説這個錢退不了。我回到靈車旁,對老頭子搖了搖頭,老頭子的眼睛紅紅的,看見我來,就對我深深鞠了一躬,我心裏難過得要命,想説幾句安慰的話都説不出來。我對着老人彎下腰,回了一禮。老人接着問:“小兄弟,你有沒有名片,給我一張。”
“你要我的名片幹什麼?”
“萬一哪天我老伴走了,我好給你打電話,請你幫忙。“我拿了張館裏的名片出來,在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迅速轉過身去,不想讓別人看見發紅的雙眼。
我按下靈車的解鎖鍵。抬靈人把後門拉開,開始抬靈儀式。抬靈的第一個流程就是確認遺體,抬靈人把紙棺蓋掀開一角,老太婆一聲“兒啊”就撲上去,淚如泉湧。
四個人抬着靈柩,操着不倫不類的步伐,老頭抱骨灰盒,老太婆掩面哭哭啼啼跟在後面。
圖 | 抬靈轎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剛回館停下車,館長就打電話來找我。我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來到館長辦公室。剛進門,館長劈頭蓋臉就問:“你説你今天早上都幹了些什麼?”
“我沒幹什麼啊?”
“你沒幹什麼,那你看看這段視頻。”館長説完遞過手機遞,我一看,冷汗一下流了出來,視頻裏是我在辦事窗口,對着火葬場工作人員説好話的鏡頭。
“一大清早,那邊領導的狀就告到我這兒來了。你説你開靈車你就好好開,多嘴多舌幹什麼?人家抬不抬靈關你什麼事兒?人家開展業務,收一千也好,八百也罷,他收他的,你瞎操心什麼?”
我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簡直太不像話了。你想想這事多惡劣?我們下個月也要開展抬靈服務了。連你都這樣詆譭它,這項服務以後怎樣開展?我告訴你,那邊的人已經投訴你好幾次了,説你讓家屬不抬靈。我還不信,沒過問你,這次證據確鑿,我怎麼好給那邊領導交待。”
“那兩位老人是我們小區的,他們確實困難得很。幹這個事業,我覺得我們還是要有點起碼的良知……”
館長一下打斷我:“你不要給我説這些冠冕堂皇的,你們那點歪心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樣給人家掏心掏肺,不就是希望人家給你個紅包嗎?可是你們想過沒有,人家火葬場那麼多工作人員也要吃飯,也要發工資。個個都像你們這樣瞎攪和,他們吃什麼?
“家屬窮不窮,交不交得起這些費用,都不是你要考慮的事。你們這樣在背後説長道短,你在家裏説,沒人管你,對外人説,肯定不行。你要認識到我們行業的特殊性,往大里説,這叫泄露我們的行業機密,會給我們的從業者帶來麻煩。再這樣下去,不是我不保你,是這個行業都容不下你……”
後來我寫了檢討書,並向領導再三表示,以後絕不再多嘴。
從此,我就當上了啞巴。可是抬靈這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一些衝突。並不因司機的沉默就風平浪靜。家屬表示質疑,工作人員就以話術矇混過去,家屬不依,就和工作人員大吵大鬧起來。
有一次,一位家屬説不抬靈,工作人員仍以各種理由要他選抬靈服務。家屬只好作罷。正當抬靈的時候,抬靈人卻不願意了。因為這位老人是去世好幾天才被發現的,都腐敗了才弄到冰棺裏。抬靈隊打開紙棺確認遺體時,屍臭味迎面撲來,把他們燻得連連後退。四個人死活不願抬,非要我用車子拉上去。
可家屬不幹了,自己説不抬的時候,你們偏讓抬。等我交了錢,你們卻又不抬了,這不忽悠人麼?不行,必須抬。
抬靈人説:“我們可以把錢退給你們。”
家屬當時就惱了,衝着他們就是一頓臭罵。四個人仍死活不抬,工作人員也只好一邊道歉一邊把錢全退了。
2018年3月,有關部門下文件,提倡文明治喪,禁止電子禮炮和點燈儀式,唯獨抬靈服務留下來。沒有前兩項服務提成,那邊工作人員的工資大打折扣,有些直接辭職不幹了。不過,他們隨後就搞了個樂隊服務出來。抬靈的時候,四個人走在前面吹吹打打,一次收費也是好幾百。
讓人不可理喻的是,我雖然做了啞巴,可家屬有些被別人指點過,鐵了心不抬,堅決不入套,那邊工作人員仍以為是我搞鬼,跑來找我理論。我回罵了他們一通,他們拿不出證據,也只好作罷。
真正難受的是,那天,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放學回來,有些傷感地對我説:“爸爸,你不要在殯儀館上班了,行不?”我忙問:“為什麼?”
孩子説:“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了,你是專門拉死人的,他們嫌棄我!”
我心裏像被針扎一樣,勉強擠出笑容告訴他:“孩子,你好好學習。”
*本文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文中信息經過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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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王意涵
編輯 | 李一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