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變遷裏的勞動者肖像:那些可能比“996”還努力的人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9-09-30 15:06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2011年7月6日,廣東東莞,一位女工站在窗邊。圖 佔有兵
**文章摘要:**從建國初年恢復生產到如今的“中國製造”,時代曲線的浮浮沉沉,在中國工人羣體身上留下烙印。他們中間可能有我們的父輩,可能有我們的同學,朋友,子女,或是鄉人。我們找到一些影像,雖然只記錄了幾代勞動者中很少的一部分,但一張一張累積起來,從長滿青苔的國營廠到東莞街頭的街舞網吧,社會變遷一點點地滲透進每個人的生活。70年很長,是一頭黑髮變白的時間。70年很短,在歷史中不過一瞬。
文丨呂萌
編輯丨陶若谷
時間回到上世紀90年代。
夜晚11點,FM971的情感節目《夜空不寂寞》從收音機裏傳出。深圳百發玩具二廠(原)的職工宿舍裏,工廠保安佔有兵剛在水房衝了涼水澡,回到牀上閉眼休息。一天勞累的工作讓集體宿舍中的十個人少了言語。收音機裏,人們向主持人訴説自己的生活瑣事,這些傾述者中,大部分是在深圳、東莞的打工者。
“那時工人沒有什麼娛樂,收音機是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 佔有兵回憶。1995年,他從武警四川總隊退伍,加入東莞的打工大潮。
白天,穿着工作服在流水線上做重複的動作,晚上回集體宿舍睡覺,幾乎構成了打工者的全部生活。“自己的空間少之又少,年輕人在工廠里根本不敢拍拖(戀愛),結婚也沒有假。”佔有兵説。
在嚴格的制度下,大家最擔心的是工作中犯錯誤,這意味着很快會有人會取代自己的崗位,第二天就會接到通知——“你被炒了”。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經濟細胞開始復甦,大量農民轉向城市尋找就業機會。1978年9月15日,內地最早的“三來一補” (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補償貿易)企業——太平手袋廠落户東莞,珠三角地區的加工貿易起步,吸引了大量來自中西部的打工者。
據國家統計局資料, 農業就業人數佔總就業人數的比重,在1978至2007年期間,從70.5%下降到40.8%,約有2.28億農業勞動力轉移到第二、三產業。1984年4月,鄉、鎮、村辦企業從長江三角洲發展起來。
這是江蘇常熟的碧溪布廠。1984年開始,農民成了離土不離鄉的鄉鎮企業工人。清晨,他們騎自行車來上班。
1994年8月11日,北京,一輛公交車被改造成移動廚房,外來務工人員舉着飯盒擠在窗外排隊打飯。
1997年,東莞一家台資企業招工,求職者擠在廠門口。受訪者供圖
90年代的珠三角廠少人多。
“廠門口只要張貼招人告示,人們就拿着包裹在門口聚集起來。”佔有兵當時找工作,加工型的工廠考慮到生產效率,會擇優錄用有技術經驗的女性,他初來乍到沒有優勢,只好投奔在深圳打工的堂姐,後來進入深圳百發玩具二廠。
勞動密集、工作強度大,是當時加工型私人企業的特點。一些工廠有着嚴格的生產指標,一天干15、16個小時都是很正常的,為了第二天出貨加通宵班,或者兩天不睡覺連續上班,都經常發生。佔有兵用相機拍過很多工廠。
這是廣東東莞一家電子廠交班時的照片。工廠兩班倒,每班工作11個小時,上班的和下班的工人在員工通道擠在一起。圖 佔有兵
一些工廠要求每天做早操,每季度都有早操比賽。“一是活動筋骨,二是強化打工者的服從意識和團隊協作能力。”佔有兵説,打工者大部分從農村來,對集體生活不適應,通過做操,不斷地強化工人的紀律性。
2001年,廣東省東莞市,一家台資廠的打工者做早操。圖 佔有兵
2004年9月28日,廣東東莞,打工者做操。圖 佔有兵
和很多打工者一樣,佔有兵也來自農村,老家湖北襄陽的“三線建設”工廠是他對工廠的最初記憶。
建國初期的二十年,是一段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特殊時代,與之後的幾十年正相反,大量人口從城市流向農村、從沿海流向內陸。上海工人的“講究”給當時的知青留下深刻印象,有一些被寫進他們的回憶錄,“説話南方味兒,不吃醬油。上班就嚴格按操作規程,不偷懶,下了班換上西裝、連衣裙去跳舞。”
1985年上海,居委會組織返城知青自謀職業,開展編織業生產。
穿着藍工服,搭一條白手巾,是“三線”老工人劉興生的老廠記憶。對那一代人來説,穿工作服是一種榮耀,出了工廠也會穿,人人爭着變成崗位上的螺絲釘,“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這就是我們的經歷。”
上世紀70年代末,劉興生的妻子唐玉清在工廠裏做描圖工作。
剛到基地時,劉興生和妻子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不到70塊,這在廠區員工中並不算高。即便如此,錢還是很難花出去,“廠區在大山裏很難吃到水果,蔬菜供不應求,生活用品也只能到縣城去買。”
前南方人物週刊記者楊瀟曾刊文講述廠礦子弟的童年:“小學時,每到過節獨生子女就要發各種東西,兩個廠的子弟小孩攀比:我多發了雙白球鞋,你多發了支鋼筆。後來比的是誰家有電子琴,誰家最先裝電話。”
66歲的王彩霞,是西安風雷儀表廠的老職工,她25年前回到上海,2016年10月,她第一次回到西安自己曾經居住的地方。看見這雙小鞋,她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88歲的鄔建坤,是西安風雷儀表廠退休職工。1966從上海支內來到西安。退休後,他開了一個修鞋鋪,手裏的照片是1963年6月,他被評為五好工人時的留影。(拍攝於2013年12月29日)
時過境遷。1990年代中後期,無論一線二線還是三線,國營工廠都未能倖免於下崗大潮。車間裏,昔日的忙碌有序不復存在。利用改制賺了大錢的先走了,工人和設備也逐一離開,只剩空空的廠房。如今這些廠房被綠植、藤蔓和青苔層層覆蓋,已追不上時代的腳步。
2015年7月18日,50多歲的王誠、巴素芝夫婦回到西安風雷儀表廠廢棄的廠房,拍攝懷舊照。
進入21世紀,經歷了國企轉軌的陣痛之後,中國經濟以一條上升的數字曲線融入全世界貿易自由化的進程。工廠裏的年輕人變成了80後、90後,流水線上,他們也伸出自由追求個性的觸角。
2006年8月13日,東莞長安鎮,下班後在工廠外談戀愛的打工者。圖 佔有兵
“他們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是去染髮,買最新潮的衣服,讓自己煥然一新,讓同事們建立新的認同。”佔有兵覺得,在年輕的打工者內心深處,他們渴望儘快融入城市。
隨着工業區周圍的基礎設施的逐步完善,大多數打工者選擇在工廠周圍的生活區租房。一些人在閒暇時間去培訓機構學習設計、英語,他們的願望很簡單,提升自己,拿更多的薪水,從流水線走進辦公室。
2011年,東莞長安鎮工業區,電子廠的打工者穿着無塵衣在更衣室休息。車間內很多工位是站立操作,剛來的新人會小腿發腫,每天上午和下午各10分鐘的休息,讓他們放鬆一下。圖 佔有兵
2011年,東莞打工者假日跟着培訓班老師在廣場上讀英語。圖佔有兵
2011年1月1日,廣東東莞長安鎮上,在網吧裏上網的男工。圖 佔有兵
在智能手機還未普及的年代,年輕人渴望在虛擬的網絡世界找到自己的樂趣。上班時,他們必須面對嚴格的廠規廠紀和各級管理人員,下班就去網吧上網。
2014年1月1日,東莞長安鎮廣場上跳街舞的男工。圖 佔有兵
隨着現代化機器生產模式進入工廠,很多工廠已沒有了工人在生產線上集體工作的畫面,越來越多的機器人承擔起這些工作。2016年3月,“工匠精神”出現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鼓勵企業開展個性化定製、柔性化生產,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種、提品質、創品牌。”
抽離出時代背景,普通勞動者的故事大體是同構的。就是這些普通,將我們的生活空間無限延伸。
2018年8月2日,長沙威勝電子電錶生產車間裏,智能協作機器人正在工作。
(文中劉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