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回憶之周揚林:有夢大膽追!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02 15:48
我們小時候,在父母眼裏,讀書只為現實,沒有理想。現實就是一定要跳出農門,不要像他們那樣一年365天揮鋤刨地,還吃不飽,穿不暖——跳農門是讀書人唯一的追求。
那時候,讀書人跳農門,有兩條途徑:通過高考,成為大學生;通過中考,成為中專生。高考是獨木橋,錄取率很低。其實,考中專比高考更難,錄取率更低,還要過兩關,一關是中考前的中專生資格選拔考試,過了這一關,才能過第二關,參加中考——只有那種特拔尖的才有可能考上中專。
十五歲那年,我以卷面分全校應屆生第一名的成績,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中專,甩脱了農民身份,吃上了皇糧國餉,也在鎮上引起轟動,讓送四個子女讀書的父母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
在親戚朋友的攛掇下,父母給我縫了一件新衣裳,熱熱鬧鬧地辦了酒,放了一場露天電影。九月一日,在父親護送下,我到了市裏,報名,辦手續,開始了全新的中專生活。

那時候的班主任就是周揚林老師。她剛從湖南師大中文系畢業出來,端莊秀麗,身材瘦小,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
那架式,讓我很崇拜,以為見着了大知識分子。那年月,在自己以前接觸的人中,還沒有見過本科學歷的,小學老師以民辦為主,初中老師以中師為主,頂格也是大專學歷。周老師戴着厚鏡片,大框邊眼鏡,把大半邊臉遮住了,在我眼裏,顯得很神秘。
周老師雖然是班主任,但我們更願意把她當作知心姐姐,愛和她拉家常。讀了中專,前途就定了下來,可以一眼望到邊了。三年後畢業,哪兒來回哪兒去,在村上小學或者鎮上中學,謀一個老師的差事,教書育人。混得風光點,十年二十年後,做一個小學校長或者中學校長,就到頂了。
這種清晰可見的前途,讓我心裏涼了半截,難受極了,我確實很不甘心過這樣一種平淡無奇,有點窩囊的生活。坦率説,中專畢業,到農村中小學教書,娶個像模像樣的媳婦都比較困難。

唯一給自己帶來絲毫安慰的,就是文學了。可書讀得越多,心裏就越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應該上高中,將來讀大學,畢業後,去報刊雜誌社做一個記者或者編輯,業餘時間寫寫散文小説,做一個有點兒作為的作家。那時候,記者編輯很神聖,有“無冕之王”之稱。但要在中專,要實現這個可望不可及的夢,那是不現實的。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應該放棄中專,去讀高中。周老師的一席話,幫我徹底下定了決心。記得一次晚自習,周老師在講台上跟我們聊到知識分子的劃分,有大知識分子,中知識分子,小知識分子。大的,中的,當然與我們中專生沒有關係,可週老師説,她本科畢業,還只能算是一個小知識分子。
這個劃分,讓我五雷轟頂,耳朵裏嗡嗡作響:啥,讀了中專出來,連一個小知識分子都算不上,還算是讀書人麼?
也許説者無心,聽者有意。那晚上,躺在牀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放棄中專的想法越來越堅定不移。
在經歷了一段痛苦的煎熬與掙扎後,趁那年國慶放假,我回到家裏,再也不願意返回市裏的中專學校了。
這件事動靜很大,也算是在那個年代的那個小鎮上的石破天驚的叛逆之舉,傳得沸沸揚揚,各種猜測都有,對父母打擊也特別大,甚至讓他們有點兒抬不起頭來。我也成了家裏的罪人。家裏讀書的多,負擔又重,我是第一個跳出農門的,也算是給其他兄弟姐妹做出了表率,眼看着可以幫父母減輕一點負擔了,沒想到因為我,負擔不僅沒減輕,反而要加重了。

可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沒有絲毫退讓,甚至不惜與父親冷戰。過完年,我回到了初中復讀,一個學期後,重新參加了中考,上了高中。數年後,也如願以償地上了大學;現在也算是圓了當年的記者編輯夢,作家夢。
從那之後,三十多年時間裏,我沒有見過中專班主任周老師,退學前,也沒有跟她告別,怕自己意志不堅決,打退堂鼓。但在此期間,陸陸續續地聽説,當年我從中專退學,對周老師影響很大,甚至算是教學事故了,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在高中和大學期間,一直想找個機會去向周老師道個歉,但由於種種原因沒有成行,這一拖就拖到了今年。
所幸社會在飛速發展,互聯網時代讓萬物互聯。兩三年前,通過北京一位老鄉,我聯繫上了讀中專時的一個同班同學;通過她,我進了同學羣,也算是找到家了;進了同學羣,自然就找到了家長周老師。
周老師已經調到了長沙,在毛主席的母校第一師範教學。今年七月,出差長沙,我約周老師和她愛人一起見一面。
周老師還是記憶中那個樣子,清清瘦瘦,秀麗端莊。三十年了,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晚上,師生一起吃飯,席間談笑風生,我不失時機地對當年不辭而別向周老師表達了歉意。

周老師沒有正面回應我,只是淡淡地説:當年,我們結婚,買彩電,還是找你叔幫的忙,當年彩電很難買到。
其實,退學後,辦手續,拿東西,都是我叔去辦的。我叔那人,脾氣不好,覺得我退學,作為班主任的周老師有責任,聽別人説,我叔對周老師説了一些不好聽的話。
但周老師沒有將其放在心上,她只記得別人的德,不記得別人的怨——三十年後,還從周老師言傳身教中,學到了這種活得豁達的哲學和人生境界,讓人內心觸動,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