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上的決戰,以及戰敗國的待遇_風聞
地缘看世界-地缘看世界官方账号-公众号ID:diyuankanshijie2019-10-02 06:54
中央之國的形成<先秦篇> [第61節]下
作者:温駿軒
長篇連載,每週更新
在之前的內容中我們分析過,在太湖向東排入東海的過程中,有一條叫作“吳淞江”的江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條連通太湖與東海的河流,也被叫作“松江”、“淞江”,而他流經上海的部分也被稱之為“蘇州河”。
由於上海的逐漸成陸,以及河道本身的淤塞,現在的蘇州河寬已經只有四、五十米了。蘇州河不能有效的將太湖之水引入江海的情況,在明朝時期其實已經非常嚴重了。因此在當時開挖疏通了一條新的河流——黃浦江,承擔了引湖水入長江口再入東海的主要任務。而已經變成一條小河浜的蘇州河變成了黃浦江的一條支流,原先的出口——吳淞口也成了黃浦江的入江通道。好在名字還未曾變成“黃浦口”,讓人們依稀記得吳淞江當年才是太湖流域的第一大江。
吳淞江在春秋時期及至後來近千年中,其實是很寬的一條河流。最寬的地點甚至超過10公里,以至於海潮過大,雨水過少時,它甚至會將海水導引入太湖造成災害。因此吳淞江兩岸本身在春秋時期並不穩定,特別是在南岸經常是一片濕地。如果寬廣的江面,以及兩岸的濕地,讓這條橫貫太湖——東海的大江,在春秋時期成為北面蘇錫常平原的吳人天然的防線。在攜李之戰中戰敗的吳人,最終也正是退守到了吳淞江的北面,以穩定國內形勢,積蓄力量以備再戰。
如果越國準備從水上進攻吳國,它可以選擇從太湖南岸出發,然後向東北方向進攻蘇錫常平原;也可以選擇在合適的地點渡過吳淞江,然後與吳軍在陸地上決戰。後者似乎更簡單些,因為江面再寬,也不會比太湖的縱深大。越國如果是想與吳國決戰於陸地,這條路線能夠讓他們減少行軍的時間。
只是越人最後還是選擇了前者,原因有二:一是吳國的地緣特點就是河流湖泊眾多,並且在吳人的治理之下(特別是伍子胥到來之後),吳國已經在蘇錫常平原打造出網狀的水面交通網。吳人甚至能夠從水上將自己的影響力幅射至淮河乃至黃河流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足夠的水上力量,想要在吳國的腹地取得勝利是非常困難的;另一個原因是,越國如果能夠控制住太湖的水權,他們就可以向東、北方向任意攻擊吳人在蘇錫常平原的沿湖據點(特別是吳國的都城),並最終控制住整個蘇錫常平原。
基於上述原因,從浙閩丘陵上下來不久的越人,準備在太湖之中與吳國的水軍決一死戰了。我們並不能因為越國的核心區一直是在浙閩丘陵的腹地,就認為越人不善舟楫。其實從整體上來看,一直沿東南沿海丘陵遷移的越人,有不少是生活在海邊,以捕魚為生的。這使得越國能夠招募到足夠數量的水手,並打造出漂亮的戰船。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從太湖南岸出發的越人,會在哪裏與吳國的水軍遭遇。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太湖的地圖,會發現在太湖的東南角有兩個體量較大的島嶼。這兩個呈西北——東南方向排列的島嶼被稱之為“西山島”與“東山島”。對於當地人來説,還是習慣於將之稱之為“西山”“東山”。
這兩座露出水面的“山”又被全稱為“洞庭山”,在春秋時的名字為“夫椒”。就洞庭的名字而言,我們很容易感覺到他其中的含義,不過對於“夫椒”這類的名詞,我們就不能從字面上來理解他的意義了。
事實上它與“姑蘇”“無錫”一類的詞一樣,都是古代吳語的發音音譯過來的。至於究竟是什麼含義,就要靠語言學家都探究了。但將“姑蘇”引申出一個有關“姑娘”或“姑姑”的故事;“無錫”變化出一個曾經的錫礦來都屬於附會之言了。
可以確定的是,在越人進攻之前,“夫椒”或者説整個太湖的控制權是在吳國的控制之下的。越人能夠在太湖南岸,依託杭嘉湖平原打造水軍,並不代表他們就能隨意馳騁在太湖之中。要想做了這一點,東、西兩山是必須爭奪的戰略要點。有了這兩個大島為依託的話,越國的水軍最起碼有把握控制住太湖的南部水域。更為重要的是,越國如果以夫椒為跳板,向東攻擊前進並登陸的話,將很快到達吳國的都城——吳都(又稱“闔閭大城”,現在蘇州市區內)。
關於西山和東山兩島,現在是太湖的著名風景名勝區,號稱有72峯,只不過這些所謂“山峯”海拔其實也不過2、3百米。這種高度其實也就勉強稱得上是丘陵,如果你是來自真正的山地,包括浙閩丘陵這樣的地理環境中,可能對此會不以為然。
但這些“奇峯”對於生活在太湖平原的居民來説,絕對算得上是一景了。我並不能十分確定,出生於杭嘉湖平原南部的金庸先生(浙江海寧),在他年少之時有沒有去過太湖遊玩。但《天龍八部》中的飄緲峯(地處西山,位列太湖72峯之首,海拔337米),以及天山36洞,72島的構思應該就是來源於此。身為越人的金庸老先生,甚至還將他的處女作定為《越女劍》可見地理環境不僅對於一個族羣的發展有重要影響,對於個人成長的影響也是非常明顯的。
應該説越人選擇從水路攻擊太湖的東、西兩山,在戰術上並沒有錯誤。因為以越國的地緣實力,如果與吳國進行長期拉鋸的話,是很難佔到便宜的,所以越國必須選擇一條攻擊線路,能夠一戰而勝。
而越國傾力打造的水軍,如果能夠取得太湖的控制權,則可以直接進擊至吳國的心臟——吳都。為越國水軍提供進攻路線的恰恰是那位幫助吳國戰勝楚國的伍子胥。得到吳王闔閭器重後,伍子胥首先為吳國打造的就是一個全方位的水運系統。這其中最為重要的工程就是建造水陸兩棲的“闔閭大城”——吳都。之前我們已經對這座都城的特點作過些許解讀,那就是通過水路可以到達城內的任何一個地點。並且每一個城門都是水陸並舉,與外面的河道相通。
為了讓吳人能夠通過水路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吳人在吳都之外的江東地區還疏通了不少水道,這其中就有為攻楚而準備的“胥溪“。我們在“柏舉之戰”中已經解讀過了,這是一條東西向連接長江與太湖,帶有人工疏導性質的河流。其實整個太湖流域的水系大都帶有人工的痕跡,這也就是我們經常能在太湖平原看到許多橫平豎直的河道的原因。不過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太湖水系,已經是二千多年,多少代人不間斷修築的結果了。當年吳人所疏導的那些河道很多在路線上也會有些許變化,甚至變換了很多名字。
除了胥溪之外,我們還可以找到一條可以溯源到春秋時期的河流,那就是“胥江”。如果説胥溪是用來連接太湖與長江(東西向)的水道,那麼胥江就是用來連接吳都與太湖的水道。相比於其他與蘇錫常平原腹地溝通的水網,能夠連接太湖乃至長江的“胥江”無疑是最具有戰略意義的。
如果楚國最終能夠攻破吳都,那麼他們的水軍在順長江而下,再經由胥溪——太湖——胥江後就能夠直抵吳人的心臟了。當然,吳人最初設計這條線路決不是敵人準備的。只不過所有的事情都有兩面性,同樣的線路你用得,你的對手也一樣用得。
不過在柏舉之戰後,楚國水軍順江而下的報復行動,已經被吳人擊破了。楚人在損失了兩位統帥以及七名貴族之後,甚至被迫將都城北遷至漢江通道中去了(鄀都,今宜城)。問題是吳人的對手並非只有楚人,相比於核心區遠在江漢平原的楚人而言,已經控制了杭嘉湖平原的越人更具有地緣上的優勢。也就是説越王勾踐這次先發制人的水上軍事行動,比之楚國水軍而言,成功的概率要更高些(上一次楚人還沒有機會攻擊到太湖)。
如果越國能夠如願佔據“夫椒”這個戰略要點的話,不僅能夠獲得太湖地區的水面優勢,也相當於打開了吳都的門户。即使不能夠一鼓作氣順胥江而下攻入吳都,也可以對吳人形成巨大的軍事壓力。越人甚至可以以東、西兩山(島)為基地,在楚國水軍的下一次進攻之時以為後應。而喪失了太湖水權的吳人,即使能夠守住胥江不失,也無法確保蘇錫常平原與太湖相接的漫長岸線不失。
附:夫椒之戰示意圖 太湖水系圖
現在看來,夫椒確實是吳越兩國爭奪太湖乃至太湖平原的“天王山”,而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史書中已經記載的很清楚了,那就是越人完敗。吳軍在取得太湖水戰勝利之後,乘勝進入杭嘉湖平原,並最終越過錢塘江攻入紹興平原。而勾踐帶着最後剩下的5000甲士在困守會稽山後乞降,從此開始了“卧薪嚐膽”的艱苦歷程。
吳人之所以沒有象上次“攜李之戰”那樣放越人一馬,是因為按照既定戰略,在對楚戰爭勝利後的攻擊目標就是越國,對於志在江北的吳人來説,是非常需要有一個安定的大後方的。而勾踐之所以急於發動進攻,也正是獲知夫差已經作好了攻越的準備,而希望先發制人,出奇制勝。
越國的水軍在“夫椒之戰”中落敗,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太湖大部以及夫椒本身是在吳軍的控制之下,吳軍佔有地利。更何況在當時吳人使用舟楫的能力,要強於剛從山地之上下來的越人;
二是越人低估了吳人在蘇錫常平原打造水面交通系統的戰略意義。吳人可以通過這個水網將人員和物資迅速集中到吳都中,再通過胥江運至太湖。而越人的核心地區在寧紹平原與浙閩丘陵的交界處,如果要想為太湖前線提供支援的話,即使擁有和吳人一樣的水面交通系統,在地理距離上也吃虧不少。更何況當時的越國,還沒有時間和能力在杭嘉湖平原上打造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水利體系。
越國在戰敗之後的命運已經是家喻户曉了,而越人之所以翻盤成功的原因,則一直被歸結於夫差的婦人之仁。當然這其中也穿插了“賄賂”與“奸臣”這種亡國的必須“要素”。不過我們如果仔細分析一下吳、越兩國的地緣背景,就會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研究吳越兩國的地緣屬性我們會發現,核心地區在蘇錫常平原的吳國,固然得平原水利之便,更具有戰爭的潛力。但系出浙閩丘陵的越人,卻是很難被完全征服的。如果吳人希望完全征服散佈於浙閩丘陵的越人,勢必要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山地戰,即使取得勝利,那些山地丘陵對於吳人來説也沒有多大價值。
而要是吳人滿足於佔領杭嘉湖平原和寧紹平原,放棄對山地之中殘存的越人進行清剿,這些失去政權約束的越國遺民,勢必會不時的襲擾平原之的上吳人。就象後世蒙古高原上那些定期南下“打草谷”的遊牧民族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留下一個被吳國控制的“越國”,讓其約束浙閩丘陵之上那些部族,比從肉體上消滅勾踐,讓那些限入無政府狀態的越人為害吳人的後方要有利的多。這種作法與2000多年後,西安事變後延安的態度有異曲同工之妙。關於吳人所面臨的局面,從〈史記〉中的記載中可以看出些端倪來。當時勾踐派人乞降時的原話是“願大王赦勾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
我們也可以理解夫差留下勾踐,是遵循“滅國不滅祀”的優良傳統。不過正象我們在之前所分析過的那樣,所謂的“滅國不滅祀”,現實的原因是因為戰國之前,諸侯分割的太細。很多時候一個諸侯國雖然有實力攻佔一方的國都,但卻很難有足夠的人力來統治對方的人民,更何況其餘的大國不願意坐視一國隨意作大,經常會加以干涉。
無論是出於現實的考慮,還是“尊重”傳統的原因,越國作為一個“國家”最終還是被保留了下來。只不過就象日後絕大部分的戰敗國那樣,領土的損失再所難免。吳國可以保留一個依附於自己的政權(按現在的話就是“偽政權”),但也不會傻到讓它保存原有的戰爭潛力。
越國的疆域被限定在寧紹平原與浙閩丘陵交界之處,錢塘江成為了吳越新的分割線。換句話説也就是,越國喪失了他們在杭嘉湖平原的縱深,並且不再控制能夠對江東丘陵及杭嘉湖平原構成威脅的“黃山山脈”、“天目山山脈”。按史書的説法就是從一個“千里之國”鋭減為一個“百里之國”。而為了進一步控制越國,越王勾踐以及大批越國貴族被留在了吳都為質(在經過數年觀察,感覺越人已經“真心”臣服後,基本上都被放回越國了)。
如果越國一直保持現有的規模,而吳國本身又不出現大問題的話。即使勾踐最終被放歸縮小版的越國,越人也很難反攻倒算成功。就算勾踐再能招募到數千死士,也無法與佔據整個太湖平原的吳國,打一場新的戰爭。問題是在後來的歷史,這兩點都發生了變化。
在下一節的解讀中,我們將會把視線轉回到吳國身上,去看看解除了後顧之憂的吳國,又將地緣擴張的目標定向何方,而這個新的戰略目標對於地緣結構,以及吳越兩國的命運又有何種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