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新華:我和這個家庭徹底決裂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0-03 09:59
十一假期,單讀繼續每日更新,並以“十年之後”為題,回顧 1949 年以來的每一個十年。在 7 天時間裏,我們將選擇每個年代富有代表性的作家文章,來回溯當時的社會氛圍和時代情緒。
70 年代後期,高考恢復,盧新華順利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成為恢復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中的一員。在校的盧新華很快將“知青”時期的記憶轉化為文學創作,當他的《傷痕》被同學貼上覆旦大學 4 號樓的牆報,迅速引發學生們的強烈共鳴,開啓了“傷痕文學”的序幕。
傷痕
盧新華
除夕的夜裏,車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曉華將目光從窗前收回,低頭看了看錶,時針正指着零點一分。她理了理額前的散發,將長長的黑辮順到耳後,然後揉了揉有些發紅的微布着血絲的雙眼,轉身從掛在窗口的舊挎包裏,掏出了一個小方鏡。她掉過頭來,讓面龐罩在車廂裏淡白的燈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鏡裏。
這是一張方正、白嫩、豐腴的面龐:端正的鼻樑,小巧的嘴辱,各自嵌在自己適中的部位上,下巴頦微微向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對深潭般的幽靜的眸子,那間或的一滾,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閃光。
她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可是,看着看着,她卻發現鏡子裏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滾過的點點淚光。她神經質地一下子將小鏡抱貼在自己胸口,慌張地環顧身旁,見人們都在這霧氣騰騰的車廂裏酣睡着,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這才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將小鏡重新放回挎包中。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舊睡不着。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還不到三分鐘,便又抬起頭來。
在她的對面,是一對回滬深親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倆極興奮地談着學習和工作,談着一年來的形勢,可現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着睡了。車廂的另一側,一個三十多歲的城市婦女伏几打着盹,在她的身旁甜卧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忽然,小女孩蹬了幾下腿,在夢中喊着:“媽媽!”她的媽媽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低下頭來親着小女孩的臉問:“囡囡,怎麼啦?”小女孩沒有吱聲,舞了舞小手,翻翻身復又睡了。
一切重新歸為安靜。依舊只有列車在“鏗嚓鏗嚓”地有節奏地響着、搖晃着。——那響聲彷彿是母親嘴裏哼着的催眠曲。而列車則是母親手下的搖籃,全車的旅客便在這搖籃的晃動中安然、舒適地踱入恍惚迷離的夢鄉。
她仍舊沒有睡意。看着身旁的那對青年,瞧着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一股孤獨、淒涼的感覺又向她壓迫過來。特別是小女孩夢中“媽媽”的叫聲,彷彿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又刺痛了她的心。“媽媽”這兩個字,對於她已是何等地陌生:而“媽媽”這兩個字,卻又喚起她對生活多麼熱切的期望:她想象着媽媽已經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她多麼想立刻撲到她的懷裏,請求她的寬恕。可是,……她痛苦地搖搖頭,晶瑩的淚珠又在她略向裏凹的眼窩裏滾動,然而她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兩隻胳膊肘支在茶几上,雙手捧起腮,託着微微向前突起的下巴,又重新將視線移向窗外。
九年了。——她痛苦地回憶着。
▲上山下鄉運動中的“知青”
那時,她是強抑着對自己“叛徒”媽媽的憤恨,懷着極度矛盾的心理,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的。她怎麼也想象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一個從敵人的狗洞裏爬出來的戴瑜式的人物。而戴瑜,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一副多麼醜惡的嘴臉啊!
她希望這也許是假的,聽爸爸生前説,媽媽曾經在戰場上冒着生命危險在炮火下搶救過傷員,怎麼可能在敵人的監獄裏叛變自首呢?
自從媽媽定為叛徒以後,她開始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家也搬進了一間暗黑的小屋;同時,因為媽媽,她的紅衞兵也被撤了,而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歧視和冷遇。所以,她心裏更恨她,恨她歷史上的軟弱和可恥。雖然,她也想到媽媽對她的深情。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媽媽和爸爸象愛掌上的明珠一樣溺愛着她這個獨生女。可是現在,這卻象是一條難看的癩瘡疤依附在她潔白的臉上,使她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線。她需要立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
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瓜子型的臉,扎着兩根短短的小辮。在所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中,她那帶着濃烈的童年的稚氣的臉蛋,與她那瘦小的楊柳般的身腰裝配在一起,顯得格外地年幼和脆弱。
她獨自坐在車廂的一角,目不轉睛地望着窗外。沒有一個同學跟她攀談,她也沒有跟一個同學講話。直到列車鑽進山洞時,她才扭頭朝上望了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兩件行李:帆布旅行袋,一捆鋪蓋卷,——這是她瞞着媽媽一點點收拾的。直到她和同學們上了火車,媽媽還矇在鼓裏呢。她想象着,媽媽現在大概已經回到了家裏,也一定發現了那留在桌上的紙條:
我和你,也和這個家庭徹底決裂了,你不用再找我。
曉華 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她想象着,媽媽也許會哭,或許很傷心。她不由又想起了從小媽媽對自己的愛撫。可是,誰叫她當叛徒的!她忽然又感到,不應該可憐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
車上漸漸地安靜了。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的同學:有的靠着坐椅睡了,有的在看書。她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同學,正拿詫異的目光愣愣地望着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然而,那男同學卻熱情地問她:“儂幾屆?”“六九屆。”她抬起頭。“六九屆?”那男同學顯然有些奇怪:“那——您?”“我提前畢業了。”她説完這話,明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彷彿是感謝他對自己關切的詢問。而且,看這空兒,她也勇敢地審視了一下這個男同學的容貌: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白皙的臉蛋,清秀的眉毛下,一雙天真活潑的眼睛。她問他:“您叫什麼?”“蘇小林”,“您呢?”“王曉華。”她回答了他的反問,臉上不由又掠過一股羞澀的紅暈。
聽了他們的談話,幾個看書的同學便也插進來問:“王曉華,你怎麼提前畢業了?”她愣了片刻,想隨便支吾過去,可她從不會撒謊,止不住紅着臉將實情告訴了他們。她説完,低下頭,一種將遭冷遇的預感便湧上心來。然而,同學們卻熱情地安慰了她,蘇小林更激動地説:“王曉華,你做得對。不要緊,到了農村,我們大家都會幫助你的。”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
於是,在温暖的集體生活的懷抱裏,她漸漸忘記了使她厭惡的家庭,和一起來的上海同學們在遼寧省臨近渤海灣的一個農村裏紮下了根。
她進步很快,第二年就填寫了入團志願書。可萬萬沒想到。因為媽媽的叛徒問題,公社團委沒有批。
她瞭解到這點後,含着淚水找到團支部書記説:“我沒有媽媽,我已和我的家庭斷絕了一切關係,這你是知道的……”蘇小林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在一旁證實道:“去年,她媽媽知道她到這兒來後,衣服、吃食寄了一大包,可她還是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而且,她媽媽哪一次來信她連看都不看,都是隨時收到隨時打回的。”但是,團支部書記顯出為難的樣子,攤開雙手:“公社團委接到了上海的外調信,而且,省裏一直強調……”他臉上現出一副苦笑。
她茫然了。
大抵到了第四年的春天,她才勉強地入了團。但她的一顆火熱的心至此已經有些灰冷了。
春節又到了。這是她最感痛苦的日子。一起的青年都回家探親了,宿舍裏只剩下她孤獨的一個人。外面,迎春的二踢腳在響,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火藥香,聽得見孩子們在歡樂地跳呵,喊,唱,鑼鼓也在“鼕鼕鏘鏘”地響。
雖然節日裏,她可以從一些熱情的大伯大娘家裏獲得一點節日的歡樂,但一回到空空無人的宿舍,她便感到有無限的痛苦壓迫着她。
▲勞動中的“知青”
她能獲得一點安慰的是,這裏的貧下中農是那樣真誠地關心她,愛護她,鼓勵她,為了她的入團問題,曾多次聯名寫信要求公社團委批准,而且,還有小蘇經常來看她。他們在幾年的生活和勞動中,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小蘇喜歡她那種純潔、質樸的心地和踏踏實實、埋頭苦幹的精神,她也把他看作自己最可以信賴的親人,常常向他傾吐一些內心的苦悶。特別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她和小蘇從海邊談心回來以後,更這樣想了。
他們沿着海邊走了很久以後,並排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月光下,海風正輕盈地推湧着海浪“嚓——嚓”地撲打着沙岸,送來陣陣海腥味。他們沉默了片刻,小蘇突然問:“曉華,你想不想家?”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不!——你怎麼問起這些?”小蘇低下頭,緩緩地説:“曉華,我看你還是寫封信回去問問,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説不定你媽媽也在其中呢。”“不,不會的。”她兩手搓弄着衣角,痛苦地搖搖頭:“以前,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不會的,我聽説過,媽媽的問題是張春橋定的案。不,不會的。”她依舊搖着頭,小蘇不由嘆了口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毛主席説過,要有成份論,而又不要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可我們這兒倒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有些涼意了。小蘇不由看了看曉華身上單薄的衣裳,問:“你冷嗎?”“不,你呢?”她抬起頭來,深情地望着他,“我還好。”他不由低下頭,又靜靜地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沉地説:“曉華,你説革命者會是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嗎?”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想起自己的一切,止不住心上又是一陣傷痛。小蘇扭過頭,看到淚珠又湧在她的眼眶裏,便安慰她説:“曉華,不要難過。”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也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珠。終於,他讓自己心內久已積壓着的話兒吞吞吐吐地吐了出來:“曉華,你也沒有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就讓咱們做朋友吧……”“真的,你不——?”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吃驚地瞪大了含着喜悦的雙眼懷疑地問。“真的。”小蘇肯定地點點頭,向她伸出了友誼的温暖的手説:“曉華,相信我吧!”她激動地望着他,不由衝動地撲倒在他的懷裏。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裏、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面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
第二年秋天,因為身體不好和工作的需要,她調到了村裏的民辦小學任教,而小蘇也調到公社工作了。
一個下午,她在公社參加教育工作會議後,來到小蘇的宿舍。門虛掩着,屋裏卻空無一人。她從小蘇的鋪上收起他換下的衣服,準備給他洗一洗,扭頭卻看到牀頭櫃上的日記本。她隨手拿過來翻着,卻看到昨天的日記上這樣寫道:“……今天,我感到很頭疼。上午,李書記對我説:‘縣委準備調我到宣傳部去工作,正在搞我的政審。’他説,我跟曉華的關係,縣委強調了,説這是個世界觀的問題,也是個階級路線問題,要是還要繼續下去的話,調宣傳部的事還要再考慮考慮,我真不明白。”
看到這裏,她竟象木頭一樣地呆住了。
她猛然合上本子,旋即離開了那間房子,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學校。
當她躺到自己宿舍的鋪上時,她再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起牀梳洗時,她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疼,眼眶也鼓了起來。
吃過限飯,她請了假,到公社找到公社書記,異常平靜地對他説:“李書記,我和小蘇的關係從今往後完全斷絕了,請不要因為我影響了小蘇的前途。”
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雖然,小蘇為了她而沒有同意調縣裏工作,仍舊那樣真情地愛着她,但她對他卻有意避而不見了。
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絕了聯繫,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脱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麼,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於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生多次講婚後有可能好,但她現在寧願犧牲這一切。她已經決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從此,她只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奉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家中幫助温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着青春的發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粉碎“四人幫”以後,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輕鬆了些,於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羣眾自發組織的大遊行回來後,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掛着一股難言的憂鬱。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在她卻止不住讀了下去——
曉華兒:
你和媽媽已經斷絕了八年聯繫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只想告訴你,在黨的英明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餘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利用叛徒強加給我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孩子,感謝黨,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炎。但我還是決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
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
祝你近好。
媽媽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她讀着手中的信,不由呆了。“這是真的?真的嗎?”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晚上。快十點了,她手中還捏着媽媽的來信,她躺在牀上看着,想着,恍恍惚惚,她已經回到家中,推開門,見媽媽正趴在寫字枱上寫着什麼,見她回來,驚奇地喊了聲“曉華”便朝她撲過來。她也百感交集地紮在媽媽的懷裏。好久,她掙出頭。擦着眼淚問:“媽,你在寫什麼?”“沒,沒寫什麼。”媽媽臉上忽然一陣驚慌,忙去掩桌上的紙頭。於是,她疑惑地一步搶過去。奪在手上看時,上面卻分明寫着幾個大字:“關於我的叛徒問題的補充交代。”她兩眼盯住她,忿忿地罵了聲:“可恥!”轉身便往外走。“哪裏去?”“你管不着!”可是,媽媽已經搶先一步披頭散髮地攔在門口了。“啊!”她驚叫一聲,從夢中猛醒,驀地坐起在鋪上,止不住雙手按着“蹦蹦”亂跳的心。“回不回去呢?”她有些猶豫不決了。
直到除夕前兩天,她又收到媽媽單位的一封公函,她才匆匆收拾了一下,買上當天的車票,離開了學校。
現在,她坐在這趟開往上海的列車上,心情又怎能平靜呢?她激動,她喜悦,但她也苦痛和難過……
▲60 年代 上海火車站
清晨六點多鐘,列車衝過春節的晨曦,長嘶一聲昂然駛進了上海站。
下車後,曉華幫一個婦女抱着小女孩出站台並送上了公共汽車,這才揹着黃挎包,拎着旅行袋,趕乘 18 路電車回家。
在車上,她望着小時候常走常見的馬路和樓房,心跳得異常地快,重踏故土時那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喜悦佈滿了她的全身。今天是春節,媽媽在家裏幹什麼呢?媽媽是不愛睡懶覺的,她一定已經起了牀,當她突然地出現在門口時,也許媽媽正揹着門吃早飯呢。於是,她便輕輕地喊一聲“媽!”媽媽一定會吃驚地轉過頭來,“呀!曉華!”而驚喜的眼淚一定湧在媽媽臉上。
她這樣興奮地想着,下車拐進了 954 弄。她數着門牌號碼,16 號,18 號,20 號。她停住了,頓了一下,走近那記憶猶新的暗靄色的家門,按捺着極度緊張。激動的心情,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門上“的的”輕敲了兩下,沒有迴音。“媽媽還沒起牀?”她於是又讓手指在門上加重了一點力量。仍舊沒有迴音。她有些急了,用拳頭“彭彭”地叩了起來。可屋裏還是死一般沉寂。
“你找誰啊?阿姨!”忽然一個小女孩站在她的身後,手裏捧着蛋糕,邊吃邊瞪着大眼問她。“哦,小妹妹,這屋裏的人呢?”“搬走了。大前天才搬的。”小女孩順着薄薄的嘴唇説。“搬到哪兒去了?”曉華緊接着問。“嗯……”小女孩眼睛朝上翻了翻,忽然扭身跑進了屋裏。片刻,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婦女走了出來。
“噢,你找王校長。她搬到 816 弄 1 號去了。”那婦女説完,疑惑地問:“你是她什麼人?”曉華頓了一下,含笑對那婦女説:“我找她有點事,謝謝了。”便匆匆走了。
她找到 816 弄 1 號,這是一座新蓋的工房。1 號房間門口,花盆裏栽着一株臘梅花。一看這花,她便知道這是她的家了,因為媽媽是最喜愛臘梅花的。
黃漆的門也照舊關着。她想起媽媽的身體不好,也許還在休息,便又走近屋門,曲起手指去叩門。還沒敲,卻聽得 2 號門前一個正在刷牙的中年人扭過頭來,閃爍着熱情的兩眼説:“找新搬來的王校長嗎?屋裏沒人,昨天她發病住到醫院去了。”她吃了一驚,忙問:“什麼科?什麼房間?”“還不清楚。”中年人微微搖搖頭,她忙説:“同志,這隻旅行袋先放您屋裏一下。”便急火火地往醫院趕去。
因為是春節,醫院走廊裏空蕩蕩的。她跑到值班室,一看沒人,扭頭見前面走廊拐彎處走來幾個穿白衣服的醫生,邊走邊説着什麼。她便迎上去問:“醫生,王校長在哪個病房?”一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醫生盯着她看了一下,象想起什麼似的,忽然亮着手中的紙條説:“哦,正好,你是王校長學校來的,是吧?那好,麻煩你拍個電報告訴王校長的女兒,這是地址,告訴她,她母親今天早上剛剛去世了,讓她……”
“什麼?什麼?”曉華脱口驚叫了一聲,瞪直了眼睛。突然,她拔腿就往前跑,跑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回過頭來用發直的睛神,有些口吃地問:“什——什麼房間?幾——號?”仍舊是那個男醫生,詫異地朝她揮揮手:“內科 2 號。往前走,向左拐!”
她發瘋似地奔到2號房間,砰地一下推開門。一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麼人,便用力撥開人羣,擠到病牀前,抖着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中。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啊!這就是媽媽——現在永遠分別了的媽媽!
她的瘦削、青紫的臉裹在花白的頭髮裏,額上深深的皺紋中隱映着一條條傷疤,而眼睛卻還一落千丈地安然半睜着,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媽媽!媽媽!媽媽……”她用一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着那久已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
她猛烈地搖撼着媽媽的臂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許久,當她哭幹了眼淚後,她才痴呆似地站起來,望着這一屋的人們。——他們也都陪着她在流淚。忽然,她在這人羣中竟發現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沉着穩重但還帶着孩子氣的秀氣的臉和那雙顯然也哭紅了的眼睛,“蘇小林!”她差點脱聲喊出來。馬上,她就聽見他那熟悉的嗓音在説:“曉華,不要難過……”
第二天晚上,媽媽的遺體送龍華火葬場火化了。回家的路上,曉華帶着哭得水蜜桃般的眼睛,和小蘇一起來到了小時候常走的外灘。
夜已經深了。黃浦江上陣陣吹來冷絲絲的風。她第一次倚持在他的身上走着,讓他那青春的深深的呼吸温暖着自己冰涼的沉重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感激他,當他探親期間,聽到媽媽已經平反,還特意去看她;而且,除夕的夜裏,他又冒着嚴寒趕到醫院去護理媽媽。想到媽媽逝世前能看到小蘇,而且小蘇也代她看到了媽媽,她的心裏得到了那麼一絲安慰。
他們在路燈下默默無言地走着。忽然,小蘇從身邊掏出一日記本,他翻到寫着字的最後一頁,遞給曉華説:“曉華,這是媽媽前晚寫下的。”她急忙接過來,藉着淡白的路燈的光看媽媽的熟悉字跡:
……盼到今天,曉華還沒有回來。看到小林,我更想她了。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象我捱過那麼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多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然掙開小蘇的胳膊,蹬蹬跑到江邊。她伏在江岸邊的水泥圍牆上,痴痴地望着江面上繁星般的燈火,望着燈光下微隱微現的江面……
好久好久,她抬起頭來。她的苦痛的面龐忽然變得那樣激憤。她默默無言地緊攥着小蘇的手,瞪大了燃燒着火樣的眸子,然後在心中低低地、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説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是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黨中央,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
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向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一下子都在往上沸湧。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着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盧新華,當代作家,著有短篇小説《傷痕》等,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插過隊,入過伍,後赴美併入美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