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就像是,一段知道何時會分手的愛情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06 19:47
出門旅行,就像一段知道何時會分手的愛情。
一個慣於旅行的人會懂得,旅行的障礙,從開始規劃旅程便出現了。
首先,你會試圖給自己容留出足夠的時間,不想太匆忙,避免太疲憊。
然後,你會比較幾個酒店的條件和口碑,從早餐口味比較到浴室設備,務求讓自己住得舒服。
對所去的目的地,你自然也要細加算計,要在浩如煙海的旅遊攻略裏淘出真金,知道哪些所在不必去,哪些地方非去不可……
當你習慣這一套流程後,你自然就會對旅行有這麼一個期望:
連規劃都這麼費神了,自然而然,你也希望從中得到快樂的回饋——所以旅行簡直成了一次重大決策。你緊繃着,就像去跟一位久聞其名卻未謀面的對象約會。
你出門去旅遊之前,搜索各地名勝信息,對比無數風景照片,根據預算,排列價格;你決定了要去的地方,於是搜索攻略,打聽不可錯過的冷門景區,籌劃時間,讓自己的日程可以滿滿當當。
你對比每一個酒店的環境,房間是否有無線網絡覆蓋和早餐。
最後,你對這個地區的一切,都已瞭如指掌,跟朋友聊起來,簡直問一答十,除了沒有照片為證外,你滿可以張嘴説“我是那兒出生的”,朋友也都肯信。
終於要出門旅遊啦!
出發前一晚,也許緊張愉快得無法入眠,早上醒來特意照鏡子看自己臉色是否完好。
一路擔憂着交通是否擁堵,從車到飛機每一環節是否到位。
在飛機上時,想像走出機場那一瞬間,異鄉的情景、空氣、味道將從所有感官擁抱你,但再想到下飛機、找車、入住等一系列細節,又不由得頭皮發麻。
你聽着音樂,在異鄉下了飛機,但這還不是旅遊的開始。固然你會在出租車上東張西望,希望瞥見一些美麗的所在。比如,你在巴黎經過夏約宮,會看見埃菲爾鐵塔;你在東京經過新宿,會看見歌舞伎町;你在羅馬國家大道上坐車,偶爾一斜眼望見遠處的鬥獸場,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但那是第二天才開始的。
你真正意識到自己在旅行過程中,是自己在他鄉吃第一頓飯時。菜單上只聞其名未曾謀面的菜式,都讓你覺得自己真正到了遠方,開始了一段新感情。
你在酒店醒來,開始在異鄉的第一天,真正的旅行才開始。
你滿懷壯志,依照自己制訂的精密旅行計劃,開始一一探訪名勝古蹟。
第一天你的拍照熱情總是最強烈,每張照片拍完,總恨不得立刻上傳社交網絡,讓親朋好友驚羨。你還得順便普及教育一下這些所在的淵源,以便讓大家羨慕之餘,外加欽服。
第一天總是最飽滿充實,你在黃昏時候回到酒店,興奮勁過去,才開始覺得累上心來。
但不要緊,你想:這只是開始,以後的每一天都會如此快樂。
就像初次談戀愛的人們,總覺得以後總會完美幸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旅行安排依然璀璨華麗,但你的新鮮感開始退去。
旅行的第一天像第一口巧克力或第一口啤酒,令人驚豔;但當你的味蕾習慣瞭如此的感官體驗,你就沒那麼興奮了。
有時候,沒等黃昏到來,疲憊已經襲上你身,你甚至可能在某個午後,劃掉一些計劃中的名勝古蹟:
“這地方估計也差不多,不去了”。
然後溜回酒店,抖開被單,睡覺去。
也許在某個時刻,比如黃昏時節城市裏華燈初上時,你會被某種情緒攫住,忽然覺得孤單得不行。
也許是櫥窗裏一個閃亮的玩具,也許是一張只有鴿子跟你分享的長椅,你會看見隔街的人們喧笑走過,但那熱鬧是他們的。
你明明在異鄉旅行,許多東西觸手可及,但又像是在隔着玻璃看一場流動的展覽。
就像,感情許多時候,不歸自己管。
大多數旅行之前的精密日程安排,在末尾處都會被放棄一些。
越接近旅行末尾,你就越覺察到時日無多,你即將回去了,回到規律的、平靜的生活中。
你有點想回去,想回到自家的牀上,喝自己習慣的飲料,看看書,看看肥皂劇,然後安然睡去;但你又不想這旅行就這樣結束。
你像是在週日,出去閒逛了一天,在黃昏時,既疲憊到想回家,又想這一晚無限延長。
這時候你翻出那些逛過的名勝照片,會恍然間有種錯覺:
“等等,我真的去過那裏嗎?”
但是會有一個時刻,通常在旅行尾聲時,會給你留下永恆的印象。
也許是某個閒來無事的晴朗午後,你可能在等車,可能剛從一個博物館後門溜出來想喝杯飲料,可能起牀太早一時間沒安排。
你閒適地坐着,已經準備好回到日常生活,但還來得及給自己最後一點小享用。
可能是一杯酒、一份甜點,聽一首曲子,看看異鄉建築檐角的飛鳥和天空,你會忽然間覺得,這種安閒自在的感覺,從味覺、視覺、觸覺、聽覺等一切所在滲透了你的身體。
就像異鄉的城市也有靈魂,特意溜達過來,撫摸了一下你的頭頂,跟你説了聲再見。
就像,一段愛情結束了。
你回到了家,結束了旅行,開始繼續過日子。
你本來拍了許多照片預備跟親朋好友,本來準備了無數見聞打算滔滔不絕陳述,卻難免意興索然。
你會開始意識到,其實真正的障礙,是自己的期望:
旅行本來就可以很簡單。旅行可以無關酒店、當地美食、行李託運、頭等艙、熱水澡、點牡蠣會附贈白葡萄酒的餐廳。
旅行其實可以簡單到,穿雙適合走路的鞋子,穿上不會凍到自己的衣裳,訂好票,打電話預訂一個簡單的住處,帶上銀行卡,出門,找到最近的車站/機場,去到另一個城市,走,看,走餓了吃,走累了睡。來去都孑然一身,跟朋友説起時也不必亮照片和紀念品,只是簡單的説一句:
”“嗯,那地方我去過”。
簡單一點,也許就會快樂一點。
旅行是這樣,感情也是。
但旅行並沒有完全結束。
跟一段戀情一樣,旅行還有一段餘韻。
總有那麼一個時刻,日常生活忙碌之餘,你在窗邊站着,偶爾聽見一首曲子——那首在旅行時自己常聽的曲子——會忽然想起旅行中的種種:
那些名勝、那些飲料、食物與甜品、那些飛鳥和天空,以及那一會兒閒適自在,無所用心的時光。
你會覺得自己像一尾沉入水裏的魚,那些可以訴諸聲色的體驗感受湧來,如水流般變幻姿形、光影離合,包裹在你周圍——就像懷念一個以前真心喜歡過的人,以及對方給你的那段體驗。
這時你才覺得,這是一場旅行最美好的部分。
雖然來得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