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豔遇與浪漫的幻覺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0-07 17:19
旅行和豔遇,有類似處:
人們期待遠離日常家庭生活,在一段短暫到你明確知道大概何時會結束的新旅途或新豔遇裏,放開感官,擁抱未知的享用,發現另一個自己。
如果還能發現人生的真諦,更加賺得一本萬利。
早年間,世界還廣闊未知,沒有被地圖切割到一寸寸都明晰時,文藝作品便喜愛把旅遊和豔遇安排在一起:
意大利的民間故事裏,淨是騎士出門,夜宿磨坊或城堡,品嚐麪包、葡萄酒和寂寞許久的女主人。
好像大家都認定,他鄉才出美人與愛情似的。
偉大的《卡門》道盡了西班牙風情,但作者梅里美先生本是法國人,以第一人稱寫個小説,講述自己在西班牙旅遊時聽到的這樁慘烈纏綿的故事、
同樣,法國大宗師夏多布里昂,喜歡寫主角去蠻荒地帶,被美女傾心,被蠻族追殺,蠻族們當然也無法寫文章抗議他……
托馬斯-曼,一個德國人,寫了名作《死於威尼斯》:功成名就但心靈老去的德國男主角,在與威尼斯欲拒還迎的盤桓中,發現了值得自己為之愛慕至死、如仙似妖的美少年,於是延長旅途,然後以身殉之。
陌生的豔遇,異鄉的旅途,都會如此,被人的情感所渲染調色,變得更美麗一些。
也因此,人類很容易的,便會生一種情感,姑且叫做:
“旅行/豔遇尾聲恐懼症”。
你會暗暗希望,一段旅途永不結束,一段豔遇永不熄滅;一個眾人喝酒暢談的夜晚,可以通過無限換酒吧續攤來延長,逼得天色永遠不亮……當然,日常生活裏,這種心結,可能沒那麼嚴重:大不了,就是不捨得放下手機的晚睡拖延症罷了。
而這裏面,其實有點美好的幻覺。
早19世紀,巴爾扎克寫過:世上最奢侈的愛好,莫過於養個情婦。
比如某些男人,昧着良心,讓老婆帶着孩子,蝸居在家,吃糠咽菜,但必然不好意思,駁回情婦的諸般要求:香車、鑽石、天鵝絨飾物、魚子醬、松露。跟情婦吃飯時,男人拍在桌上的小費,可能夠老婆一個月伙食的。
如果,男人把撒在情婦身上的錢,用來和自己的妻子經營生活,讓妻子可以遠離柴米油鹽,可以享用男人給情婦買的香車鑽石魚子醬松露化妝品和陽光假期,那麼,妻子是不是更美麗呢?——真會輸給情婦麼?
類似的。
許多人愛旅行,並非愛旅行本身,而是愛這麼種狀態:
啊,開始旅行啦!好難得出門啊!!
我要過另一種生活!我要把工作都拋掉!要把平時攢的錢都用上!
我要把日常對自己的壓榨和摳搜,都在旅行中找補回來!
所謂窮家富路嘛,也不奇怪。
在旅行中人們會更認真去端詳他鄉的天空,儘管很可能,在故鄉,都沒注意過天空的顏色。他鄉的空氣都那麼沁人心脾,雖然家鄉的空氣,不一定仔細聞過了;他鄉的手工小商品,顏色似乎都比家鄉的鮮豔些。
旅行就是這麼種狀態:
情人眼裏出西施,讓人忍不住慷慨解囊。倘不如此,就對不住自己漫長的攢錢、醖釀、攻略和期望。
而旅行的尾聲?
哎呀我又要回去工作了,又要朝九晚五了,又要回到那種摳搜省錢的日子了!
是這樣的:
旅行的確可以讓你感受另一個世界。同理適用於搜着店名去排隊的名吃,朋友那裏借來的書。
但是,通常,自己所處的城市、小區後門外的小吃、已經買在書架上積灰的書、已經在身邊很久的人,反而不太會注意到呢?
因為人類,多少總是存着這心思:放在身邊的,隨時都能觀賞,所以還是先瞻望遠處好了。
身邊的東西,下次再説,下次再説……於是很多時候,就這麼下次再説,終於錯過了。
《笑林廣記》裏有個段子,某老頭子意圖扒灰,媳婦害怕,找婆婆訴苦,婆婆讓媳婦躲了,自己睡在媳婦的牀上。是夜,老頭子果然摸上了媳婦的牀,還興高采烈。婆婆道:“老殺才,換了張牀,怎麼就這般高興起來?”
旅行和豔遇,都很像這個未遂的扒灰故事:
在旅行中,人和風景都沒變;許多美好幻覺,只因為換了個氛圍而已,於是就格外“高興起來”。
所以要消除對旅行結束的恐懼,其實還有個法子:
可以嘗試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些,不總指望着未來,指望着把好好享受的希望寄託在別處、未來和旅途上。
可以嘗試對自己日常生活的愛侶好一些,不總指望着命運給你埋伏着許多段妖冶迷人的一見鍾情。
習慣這種心態後,到了假期或旅途的末尾,想到要回歸家庭和日常生活時,就少些恐慌,而會一邊聽着温柔的樂曲,一邊想像回家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吃熱騰騰的早飯;將日常生活安排得温柔些。
不要總將美好生活的希望寄託在他處,反而就會開心些了。
快樂不一定在別處,可能就在身邊,只是人會覺得“反正唾手可得,下次再説”,反而錯過了。
畢竟許多旅行、許多美好的豔遇,都只是“換了張牀,怎麼就這般高興起來”的錯覺。
道理其實無非這麼簡單,很久之前,晏殊已經寫過這樣的句子了: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