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60載,異地21年,情書1000多封:“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10-07 14:45
作者| 北方女王
來源| 最人物
“我們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個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們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97歲的饒平如,在近一個世紀裏,不管經歷什麼,都不失赤子之心,永遠懷念着自己的美棠與往事。
2019年5月12日,97歲的饒平如顫顫巍巍地走上央視的欄目,唱了一首《魂斷藍橋》。
“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
天上人間願常相憶,愛心永不移。
饒平如説,這是老伴兒美棠在世時,最喜歡的《魂斷藍橋》中的歌詞。她是最愛唱歌的,不管是最初相識的時候,還是在戰亂坎坷的歲月,甚至在病重的牀頭,她都會唱幾句。
如今他唱起她當年最喜歡的音樂,就可以想起妻子最美好的模樣,這是一種緬懷。

白居易寫:“相思始覺海非深。”
海並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
2008年,這位86歲的高齡老人,在妻子去世後,用自己的方式,將兩人六十餘年的感情,用文字和圖畫一點點畫了出來,略顯稚拙,卻樸素真誠。
饒平如説:“死亡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但是畫下它時,心中所愛的人,就可以存在。”
認識妻子美棠那一年,饒平如26歲。
那時的他,是抗日戰場上一百軍六十三師一八八團追擊炮連二排的排長。
在湘西會戰中被襲擊,炮火把他整個人壓得伏在山坡上,手緊緊抓着草莖。
他身邊的班長,被子彈打在小腹上慘死之時,饒平如抬起頭,望了望山間的藍天白雲,心想:“這裏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
饒平如説自己那時從來都不怕死,直到遇見了美棠。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懼遠行,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現在卻從未如此真切地思慮起將來。”
抗日戰爭結束,1946年夏天,饒平如的父親寄來一封信,希望他藉着假期回家定親。
舊時的婚姻,許多人是不相信一見鍾情的。可是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平如和美棠的身上。
“父親帶我前往臨川周家嶺3號毛思翔伯父家…..走至第三廳堂時,我忽見左面正房窗門正開着,有個年約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攬鏡自照,塗抹口紅。”

這是平如第一次見到美棠的印象,兩人一見鍾情。父親把戒指交給美棠的父親,兩人就算訂了婚。
那時候的約會,非常簡單,兩人經常漫步在湖濱公園,用英文對唱情歌。饒平如不好意思説“我愛你”,唱了一首很流行的英文歌曲“Oh Rose marry ,I Love You”表達自己的愛意。
假期結束後,饒平如仍走原先路線回部隊。他站在九江開往鎮江的輪船甲板上,看着那滾滾長江東逝水,憧憬着未來。
回到部隊後,他將美棠送給自己的照片貼在牆上,這是生死懸於一線的青年,心裏的依靠。
兩年之間的鴻雁來往之後,1948年,饒平如請假回家結婚,從此便情定終生。那個年代的愛情,牽了手就是一輩子。
美棠身穿一襲潔白婚紗,平如着一身淡黃軍裝。禮成後,兩人站在江西大旅社大廳門口,拍了一張婚紗照。
在後來的畫冊中,饒平如畫了這場婚禮,是一個從自己看不到的角度畫的。
這像是一次對兩人的背影,隔着歲月的凝視。
婚後時局動盪,饒平如帶着美棠,在貴州當僱員,日子過得清苦卻快樂。
後來,夫妻二人前往南昌經商,恰逢大兒子出生,住的只是一個亭子加了四面板的小房間。
饒平如開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學會計,投簡歷給測量隊,賣幹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常常嘲笑他,根本不像個生意人。
日後回憶起,饒平如説自己最懷念的日子,就是新婚之後,和美棠在貴州與南昌四處奔波的生活。
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沒有人能料到,平靜温暖的生活僅僅持續了7年,就被席捲全國的政治浪潮打破。
他們淪為時代的孤兒,從此半生流離,一路坎坷。
1958年9月28日,平如直接從單位被帶走。沒人告訴他原委,也沒有手續。單位找到美棠,説:“這個人你要劃清界限。”
美棠堅決説不。
那年,平如36歲,美棠33歲。
兩人從此天各一方,這一別竟是22年。
饒平如回憶起那22年,他説:“不是我一個人,當時那是一個時代。還有開國元勳,大將軍,他們沒想到這個待遇,這樣一個潮流,也會包括我。”
丈夫一走,生活的重擔就壓在了美棠一人的身上。
為了讓5個孩子填飽肚子,上得起學,美棠到處打零工。
這個當年在上海灘跳舞唱歌的嬌弱女性,甚至去背五十斤一袋的水泥,只為多寄些口糧給丈夫,一個月只能掙十幾塊錢。
美棠過世後,平如每次經過上海博物館都要停一停:
“這個台階裏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為了孩子,為了生活,這裏面有她背的水泥,有她的勞動在裏面。她的腰腎臟受損了,恐怕也就是這樣引起的。”
饒平如一直在安徽齒輪廠工作,他每年只能回來一次,整整22年,這是他們分離最長的日子。
饒平如每年只有半個月的假期回家看望,他每次都挑上100斤上海不好買到的雞蛋、黃豆、長生果等等,用鋸末隔好,租個扁擔,拿棉襖墊着肩膀,坐火車挑回上海。
輾轉車馬,一路歇息幾十次,就為了家裏五個孩子歡喜雀躍的表情。
到了家總得要晚上,全家人都非常高興。
美棠的媽媽忙着在屋外的鍋裏蒸着鹹鵝;美棠和女兒小紅在屋裏加一隻煤球爐,炒着瓜子和花生,炒得滿室生香;孩子們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就高聲歌唱起來,饒平如也拿出口琴給他們伴奏。
鄰居有位吳老太太,從他們家房門口經過時嘆道:“這家人真好啊!”
而除此之外的日子,都是妻子美棠一人,獨自撐起整個家庭。
打零工根本無法支撐起有5個孩子的貧苦家庭。那些年,美棠把家裏的東西一點點變賣盡。她本有五對金手鐲,是嫁妝,終於賣得只剩下最後一支。
就在賣掉它的前一天晚上,美棠看着熟睡在身邊的女兒,心裏覺得難受。為人母永遠想着給兒女留下點什麼,卻終是什麼也留不下來。
美棠只能把手鐲套在女兒的手腕上,讓她戴着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拿去賣了。
當時美棠因為乾重活,時常腰疼,一帖藥兩塊錢,她只服了一包就不肯再吃。
平如和美棠眼看身邊太多家庭妻離子散、親人反目、家破人亡,但所幸他們沒有一絲放棄的念頭。
漫長的流年裏,可以讓兩人聯繫的,唯有那一封又一封的家書。
那時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封信來回要近一個月。兩人就這樣用信件堅持了22年,積攢下來一千多封信件。
直到現在,饒平如還保留着當年美棠和孩子寄給他的信件,並且細心地貼在了《我們的故事》畫冊裏。
信中寫的幾乎都是生活瑣事,沒有情感的抒發。但任何字句稍有破損,饒平如就會抄補下來,包括在信中妻子因為生活,對丈夫發脾氣的內容。
真正的愛情不在花前月下,而是在風雨同舟時,柴米油鹽間。
1979年11月16日,二人結束了漫長的分離。
平如終於回到了妻子的身邊,此時二人鬢髮已白,那四目相對的眼睛裏,有着太多無法言語的辛酸。
那年,平如已經57歲,美棠54歲。
漸至晚景,生活終於安定。
饒平如從安徽回來之後,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全家一直擠在一個三十平米的房子裏,後來兒女們陸續成家立業,只剩下一個孫女陪着老兩口。
2003年,兩個人受到兒子的照料,搬進了一百平米的房子,饒平如與美棠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平如以為,兩個人的晚年終得安穩。
命運總是不盡人意,平靜美滿的生活沒過幾年,美棠的身體就每況愈下,之前的腎病引發腎功能衰竭。
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顧妻子。
從那以後,他每天五點起牀,給她梳頭、洗臉、燒飯、做腹部透析,每天四次,消毒、口罩、接管、還要打胰島素、做記錄。
為了照顧妻子,饒平如制定了詳細的作息時間表,按照專門的營養食譜買菜,定期測量血糖做記錄。不僅如此,他還跟護士學會了打胰島素和做腹透。
這一做就是四年。
為了按時做腹透,他在衞生間裏都放了鬧鐘。除此之外,還要負責買菜做飯。從早上一睜開眼,一直要忙到美棠睡着。
在其他人看來疲憊不堪的日復一日,在饒平如心裏,卻是難得的幸福。因為只要他不放棄,美棠就還有康復的希望。
美棠生病期間,神志受到影響,經常説一些胡話。
有天晚上,突然説她想吃杏花樓的馬蹄小蛋糕。家附近沒有,年已八十六歲的饒平如就騎車來回40分鐘,去很遠的龍柏新村買。
等他終於把蛋糕送到她枕邊時,她又不吃了。
可即便如此,饒平如每次還是會成全妻子的各種想法。
孫女回憶道:“奶奶常説,她有一件黑底子紅花的旗袍去了哪裏,這件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但每次爺爺都會荒謬地説,要去找裁縫來做一件。”
兒女們都勸説父親,做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讓他放棄。可是在饒平如的內心,所謂的意義在於一個心安理得。如果不做,永遠都是一個譴責。
直到有一次,美棠犯糊塗的時候,堅持説是丈夫把孫女藏了起來,不讓她見。
饒平如不論如何解釋,妻子都不信。
他已經八十多歲,最後坐在地上,絕望至極之時,一面打電話把兒女們都叫回來,一面禁不住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般無助。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見一樣。
為了喚起美棠的回憶,平如將當年帶去貼在軍營牆上少女時代的照片給她看,給她講幼年的故事。
可是病中的美棠,不再配合治療,不時地動手去拔身上的管子。
饒平如説也無用,只能畫一幅畫來告訴她,但還是沒有效果。他只能白天看着妻子,晚上睡覺的時候,用繩子將她的手綁起來。
這個動作,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每每到此刻,美棠就喊:“別綁我啊,別綁我….”饒平如聽到後,心如刀割,可是他沒有辦法。
病中的美棠每天只有5分鐘是清醒的,每次都是同一句話,她對女兒説:“你們要好好照顧你爸爸。”
即便是病重時,美棠還不忘丈夫平如的安危。
六十年的相守,歷盡坎坷,命運讓他們長久分離。好容易最後又在一起了,美棠卻身患重病且漸漸失去記憶。
兩人的一生就像楊絳先生寫的這句話:
“我們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個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們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2008年3月19日下午4點23分,饒平如清楚地記得這個時間。
他説慶幸自己趕上了和美棠見最後一面。
美棠走了。
她的生命已經沒有力量了,只剩下一點點力氣,起初她的眼睛閉着,後來偶然睜開,四處尋找,終於看見人羣后的平如。
美棠的右眼眶漸漸變得濕潤,緩緩淌下一滴眼淚掛在眼角。
幾秒鐘後,合上眼睛,她再也沒有醒來。
這一天距離他們結婚60週年紀念只差5個月了。
平如將妻子的手放在手心,感受着最後一絲温度,漸漸地感受到了冰涼。他望着監護儀上的心跳,變為了一條直線。
平如讓女兒拿來一把剪刀,親自剪了一縷妻子的頭髮,帶回家裏,用紅絲線紮了扎,包了起來,這是84歲的美棠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3月23日,美棠的追悼會上,饒平如寫下這樣一段話:
“坎坷歲月費操持,漸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動今朝,君竟歸去;
滄桑世事誰能料?閲盡榮枯,從此紅塵看破,盼來世,再續姻緣。”
“美棠與我曾想老來退居山村,迴歸田園布衣素食,與世無爭。但期平安團聚,其他別無所求。不料造化弄人,世事難測,這個夢想竟不能實現,奈何。”
美棠的骨灰就放在平如的卧室裏,他説要等到自己離世後兩人再一起安葬。
“我不願把她單獨擺下去。把她放在房間裏,沒有離開過。我每天早晚,上一炷香,祝願她,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反正是……那種安息。”
2008年,在美棠去世之後,饒平如拒絕了兒女讓他去新馬泰等旅遊的建議,執意要回到南昌,到當年結婚的江西大旅社。
在兩個人站立的地方,拍下這張照片。
因為他曾經在妻子83歲生日那天,承諾過等到兩人結婚60週年的時候,再回到江西大旅社看看。美棠聽後,連説:“好,好……”
這一個“好”字,成為兩個老人之間最後一個約定。這個美好而樸素的願望,變得遙不可及。在離他們鑽石婚只差5個月的時候,美棠先走了。
八十多歲的饒平如,一個人站立在那個台階上,心裏百感叢生。有愉快和悲傷,也有惆悵和嘆息。
長達60年的愛情,最後只差一個未完成的約定。
接受採訪時,饒平如老人哭着説道:“真的沒辦法,只差五個月了,只差五個月了,人生無常啊…..”
美棠去世後的半年時間,平如每日睡前醒後,都是難過,無以排解。他只好去他倆曾經去過的地方、結婚的地方坐坐看看,聊以安慰。
後來決定畫下他倆的故事,他覺得死是沒有辦法的事,畫下來的時候,人還能存在。
於是,他一筆一筆,從美棠童年畫起……
在平如老人的幾百幅畫裏,有一幅他是含着眼淚畫完的,那就是《最後一滴眼淚》。
那本書回顧了饒平如與妻子的一生經歷。
扉頁上題的是他寫的詞句:“同生死,共患難,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載隔幽冥,絕音問,愁腸寸斷,相思始覺海非深。”
饒平如的詩和畫,看上去脆弱而簡樸,但那是一個人活着的滋味。
人生如夢,每年在美棠忌日的那一天,饒平如都會寫一副對聯。
2011年,他這樣寫道:同生死共患難,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載隔幽冥,絕音問,愁腸寸斷,相思始覺海非深。
饒平如的頭髮早早地就全白了。他説:“古人有一種説法,‘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情重的人頭髮容易白,所以我的頭髮白了這麼多。”
有些愛情,只有死亡能把它隔斷;也有些愛情,它能把死亡隔斷。
90歲的時候,饒平如開始學鋼琴,常彈的曲子裏,有一首《送別》。
真正的愛情,無關歲月,超越生命。
在書的最後一頁,漫天彩霞,兩人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看向遠方,留給我們的只是兩個小小的背影。
他們如神仙眷侶般走向遠方的村落,彷彿回到幾十年前初見時的青葱歲月。
那想必是饒平如最盼望,卻再也無法實現的平凡生活。
白居易寫:“相思始覺海非深。”
海並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
年輕時看盡人間繁華,中年嚐盡世間苦難,老年相守相依時,卻被疾病折磨。平如和美棠用盡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最好的愛情就是不離不棄。
當有人採訪饒平如老人時,問:“您已經九十歲了,難道這麼長時間,沒有把這個東西磨平了,磨淡了?”
老人家説:“磨平?怎麼能磨得平呢?愛在這個世界是可以很久的,這個是永遠的事情。”
時光可以讓一個人面目全非,也讓另一些人愈加清晰。
饒平如孫女的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看到爺爺對奶奶的感情,她不理解。
一個曾經經歷過戰爭炮火,也曾是黃埔軍校畢業的男人,怎麼會如此深情和脆弱。他到底是特別天真,還是特別勇敢。
或許一個特別天真的人,才會特別勇敢。
這樣的一個饒平如,才會在近一個世紀裏,不管經歷什麼,都能夠不失赤子之心,永遠懷念着自己的美棠與往事。
2013年,饒平如在自家院子裏栽下了一棵海棠樹。
不免讓人想起《項脊軒志》裏最後那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如今,那棵海棠樹應該早已枝繁葉茂,亭亭玉立矣。
部分資料參考來源:
1、饒平如:《我倆的故事 平如美棠》
2、柴靜專訪饒平如
3、一席人物專訪:《饒平如:我倆的愛情》
4、央視面對面:《饒平如:愛情秘方》
5、態度:《饒平如:七十二年,我回來了》
6、中國夢想秀:《饒平如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