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雙搶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0-07 12:21
説在前面的話:莊稼生長的季節回到湘南農村,看到荒蕪、長滿雜草的大片土地,一種撕裂的痛,湧上心頭,遊遍全身:以前那種農民精神,在瓦解消散,記憶中的故鄉已經回不去了。寫下這篇《雙搶》,緬懷那段做農民的歲月。本文是集體智慧結晶,感謝金融家老鄉黃明達先生命名,知名詞人老鄉周衞平先生修改。
對我這個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在江南農村出生成長的人來説,印象最深刻難忘的農事就是“雙搶”了。
如果不偷懶(其實也沒有機會偷懶),一次雙搶下來,不死也要蜕層皮——雙搶的週期達二三十天之久,煩得讓人脾氣暴躁,説話做事充滿火藥味。在烈日和暴雨下,皮膚被曬得黝黑黝黑,堪比非洲兄弟,曝露在外的部位,表皮層常見脱落,邊角向上捲起,用手一撕就是一大塊。

雙搶開始正是暑假來臨之際。在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前,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割禾,挖田,插秧,樣樣都幹——儘管稱不上行家裏手。每年上學期快要結束,就在急切地盼着放暑假,不是貪圖那逍遙自在的長假期,而是希望第一時間趕回鄉下,參加雙搶,全心全意地幫父母幹些力所能及的農事。
那時候,農村人多,人口基本上不流動,也缺少娛樂,村民喜歡聚在村頭一起閒話家常。點評某某孩子將來怎樣,是他們比較熱衷的話題。判斷跳農門,走出去的大學生有沒有忘本,將來會不會變質,都是以是否抓緊趕回家參加雙搶來衡量,對那些回來了的,豎起大拇指,簡單五個字:這小子不錯;對那些藉故沒回來的,鄙夷不屑,把他當作潑出去的水了,認為他即使將來有出息,也靠不住,不會給鄉鄰辦事幫忙。
中國語言生動傳神,中國農民接地氣,充滿智慧,發明了“雙搶”這個有意思的詞語,準確地傳達了那個季節“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的緊張感,不僅要“搶”,而且要“雙”搶,要與時間賽跑,“搶收莊稼,搶種莊稼”。
那年月將水田的用途發揮到了極致,一年種兩季水稻,要搶收早稻,搶種晚稻。早稻畝產低,煮出來的米飯硬梆梆的,吃起來有點硌喉嚨,但全國人民都在為解決温飽奔走,沒人計較這些。晚稻畝產高,吃起來香糯可口,讓口舌腸胃舒服。

六月底七月初,早稻成熟了,稻穗低眉順眼,偌大一把,擠在一起,沉甸甸的,黃澄澄的,讓人看在眼裏,喜在心上。如果不掐準時機,抓緊搶收,稻穀就脱落了,掉到田裏,泡在水裏——這種浪費讓“粒粒皆辛苦”的農民有剜心之痛。也是那個時候,如果不抓緊搶種晚稻,晚稻就錯過了生長季,到晚稻收割的深秋,穀粒還沒飽滿,就已經停止生長了,癟谷特別地多——插晚稻秧,一般要在立秋前完成,再晚了,就錯過季節了。
對雙搶的忙,頗有語言天分的母親發明了一個詞,一句話來形容。這個詞叫做“腳不沾地”,套用現在流行語,最近似的應該是“忙到飛起”;那句話就是“吃飯都沒得時間”——這通俗易懂,很好理解。
老家地少人多,分配到户,我們生產隊,旱地人均一分三,稻田人均七分。包括奶奶在內,一家七口,有一畝旱地,五畝水稻田。全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向這六畝地要。所以,只要莊稼能生長的季節,無論旱地,還是稻田,父母都沒有讓其閒着,一年四季生機勃勃,春天的油菜花,夏秋天的水稻,冬天的白菜蘿蔔,與現在的荒蕪形成鮮明對照。
現在的農村,年輕農民進城了,留下來的,不是老,就是懶,打牌喝酒厲害,下地幹活不行。旱地長滿雜草,比人還深;稻田只種一季,稗草叢生——稗草長得比水稻還高,長勢比水稻還好。
雙搶季節,除了吃飯睡覺,就在稻田裏泡着。天剛矇矇亮,就被父母叫醒,一手拿農具,一手揉眼睛,下田幹活去了。
雙搶的第一道工序是割禾。一人一把鐮刀,下到田裏,低頭弓腰,左手把禾,右手揮鐮——左撇子反過來,開始與天鬥,搶收早稻。三五束禾成一把,隨手放在身邊,很零散。幾乎每年雙搶,每家每户,都有鐮刀把手指割破的,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沒有哼叫,沒有哭泣,從身上扯下一塊布,把傷口包起來,找根稻草一紮,就繼續幹活了。割完一塊田,要把水稻集中起來堆放,稻穗向外,稻根朝裏,堆成左右平行的兩堆,中間正好容納一部打稻機,準備脱粒。
踩打稻機脱粒是最辛苦的活計,得靠體力,由家裏最強壯有力的兩個男人完成,我家一般由父親和哥哥來承擔;媽媽、姐姐和我在父親和哥哥需要短暫休息的時候替代一下。
把打稻機拖下水,置於兩堆稻穗中間。父親和哥哥上了打稻機,一隻腳踩在固定踏板上,一隻腳踩在活動踏板上,用手往逆時針方向撥一下橫在打稻機上的滾輪,活動踏板緩緩升起,吆喝一聲“起”,腳齊心向下一踩,觸底了再彈起來,到合適的高度再踩下去,隨着活動踏板有節奏地起起落落,滾輪飛快地轉動起來,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稻穗堆旁各站兩人,揀一把不大不小的水稻掐在雙手虎口之間,在打稻機上的人將脱粒完的稻草扔出那一刻,不失時機地遞上去。機上的人將稻穗根部握在手心,牢牢掐緊,輕輕地放在滾輪上,呈半圓左右滾動,只見稻穀飛濺,碰着打稻機蓋,跌落在打稻機桶內。

打稻機尾,有人用竹笆扒掉禾葉,用簸箕將稻穀撮起來,放進籮筐裏。籮筐很大,裝滿了,一擔有一百多斤,一般人挑不動,是正當壯年的父親的專利,哥哥和媽媽偶爾挑一下,但放的穀子要少很多。父親把谷挑到曬穀坪,倒出來,用蕩笆把稻穀攤勻,晾在陽光下曝曬。曬穀坪場地有限,家家户户都要曬穀。所以,有點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哪怕是吃中飯的時間,太陽最熱,曬穀坪上照樣有人在翻動稻穀。
打稻機旁邊還站着一個捆草的,左右走動,把脱粒完的稻草捆成草把,拎上田埂,曬在田埂或馬路兩邊。稻草用途很多,可以做柴燒,也可以做豬墊,經過豬屎豬尿浸泡發酵,可以做莊稼肥料。
稻田裏還有一個小小人影在東瞅瞅,西瞧瞧,那是最小的妹妹——她也沒閒着,在撿拾遺落的稻穗,待到小手裏有一把了,跑過來,遞給父母,邀功請賞——賞賜一般都是口頭表揚。
那時候,在烈日下勞作,大汗淋漓,口乾舌燥,難受異常。偶爾有賣冰棍的過來,大家停下活計,望一眼賣冰棍的,望一眼母親。母親心領神會,把沾滿泥巴的手,伸向水裏洗乾淨,在衣服上擦幾把,然後伸進口袋,摸出兩毛錢。那時候冰棍只有兩種:白糖冰棍和綠豆冰棍。白糖冰棍兩分錢一根,綠豆冰棍四分錢一根。我們只能吃白糖冰棍,只有最小的妹妹才能吃到綠豆冰棍。剝掉冰棍上的紙,伸進口裏,用舌頭一舔,全身立馬就涼快了,所有疲累煙消雲散。

這個組合裏,形成雙搶期間最具代表性的圖案。忙碌一天,大家都累得不行,兩隻腳走起路來都極不協調。但還沒等到恢復,第二天清早,哨聲一響,又要擼起袖子加油幹了。
在農村那些年,前後經歷了三種打稻機。最早是一個比三五個籮筐加起來還要大的木桶,大家都喜歡叫它“黃桶”,高可及腰,沒有任何機械裝置。使用起來很費力,進展也慢,脱粒還不乾淨,不到十六歲以上的得力男子,根本操作不了。雙手掐一把水稻,高高舉過頭領,用力砸在木桶內側,部分穀子就脱了下來,落在木桶裏。半天下來,虎口開裂,腰痠背痛,胳膊脱臼一樣。所幸黃桶沒多久就被半機械的打稻機取代——這就是上文重點描述的那種,用得最普遍,也最久。
後來打稻機進一步進化了,不用人踩,靠柴油驅動,馬達一響,滾輪飛轉。聽説現在,完全進化了,用上了聯合收割機,割禾、脱粒、裝谷,一氣呵成,省力省心,一站式解決方案,又快又好;插秧也機械化了,不用人工了。
雙搶期間,還要交公糧。稻穀曬好,用麻袋裝上,用板車拖着,連夜趕到鎮上糧站交糧。家家户户都要交,以保證那些吃皇糧國餉的人有飯吃,不被餓着——這也成農民羨慕那些“三兩米”(吃皇糧國餉的另一種説法)的人的原因。交公糧的人排的隊很長,往往要晚上十二點才能弄完,踩着月光,陸陸續續回來。

打完早稻,就要挖田或者犁田。這有兩個作用,一是將早稻“斬草除根”,否則,有根在,就會長出苗,搶食晚稻營養;二是把泥土整鬆弛,利於插秧。中等人家,有水牛,犁起來快;上等人家,有拖拉機,更快;像我們這種窮得叮噹響的下等人家,只有靠鋤頭,一鋤一鋤地挖,非常辛苦。挖田犁田得過兩道工序,把泥土挖過來了,凸凹不平,還要整平滑,方便插秧。偌大一塊田,全部挖完,可真不容易。一天下來,手掌全是水泡,鑽心地痛。第二天天亮,水泡還沒好,就又要繼續,讓舊傷添新創。
挖完田,犁完田,就要插晚稻了。左手把秧,右手插秧——左撇子反過來。為保證均勻,約五行左右,用墨線間開,放上幾束秧苗作為標記。插秧是倒着行走,要避開中午的太陽,否則,容易曬死。年輕的時候,媽媽是遠近聞名的插秧能手,插得又快又整齊。她彎下腰,只見水花飛濺,嘩嘩作響,男人抽口旱煙的功夫,就被媽媽遠遠地甩在身後了。據老輩農民煮酒論英雄,在分田到户之前,媽媽插秧是生產隊裏的一道風景。
插秧靠手指用力。一天下來,指甲與皮肉連接處,難免皮開見肉。插完晚稻,雙搶就算正式完成了,後面的施肥,打藥就不急在一時了。
完成雙搶,有先有後。鄉鄰親朋的患難真情,親疏遠近,就在這個時候體現了出來。先完成的,來不及歇歇,就主動過來幫忙了。幫誰不幫誰,先幫誰後幫誰,都取決於平時關係。
工具滯後,讓我們家成為連續多年的雙搶後進生,遠親近鄰的幫扶對象。每年雙搶,家裏約有一兩畝地,是在別人的幫扶下完成的。當然,親朋過來幫忙,家裏傾其所有,準備好酒好菜,熱情招待,哪怕再窮再苦。
雙搶又忙又累,但也有趣味盎然的農家樂,隔壁的田間地頭,男人女人們高聲大氣地説話,暈段子滿天飛舞,笑聲不斷。在每塊水稻快割完之際,最後那竹蓆見方的水稻中,擠滿了肥碩的青蛙,成為我們的圍獵對象。挖田時,也經常挖到躲在泥土深處的泥鰍黃鱔。把捉到的青蛙、泥鰍、黃鱔拴在一根稻草上帶回家了,做一道蕎頭煮泥鰍,青椒炒青蛙,紅椒仔姜燜黃鱔的菜,那是絕對的美味,真正野生的,至今想起,仍然讓人涎水吞嚥,唇齒添香,回味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