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度心理病人:我因為童年陰影八年不出門,卻在痊癒後年入百萬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0-08 13:59
在療愈童野的過程中,張璐也開始正面自己的心理隱痛。諮詢者漸漸向好,而諮詢師卻愈來愈難以把控技術與真情的邊界。在治療的最後階段,他們迎來一場未知的了結。
見面後,我和童野的接觸又回到了線上。一天,童野告訴我:“今天我去面試了,可惜面試失敗了。”我立馬回覆他:“面試什麼工作了,怎麼面試的?”他説:“我一直想要有個温馨的家,這八年我畫了很多畫,是關於理想的家的樣子的;我就拿着這幾年畫的手稿,找到設計公司給他們看,問他們行不行。人家覺得我有病,就把我轟出來了。”
此時我和童野聊天的氛圍已經比較輕鬆了,我説:“哈哈,我也覺得你有病。沒事,不着急,慢慢來唄”,我沒把這件事當回事。
沒想到有天童野告訴我他找到工作了,當設計師助理。他面試了七八家公司,有個設計師覺得他畫的還不錯,而且這孩子很有意思,決定招他試試。
我訝異於他快速的自我療愈能力,這是我從業以來沒遇到過的。
接下來,換童野給我講故事。他不知怎麼和同事相處,甚至,不會給電子公交卡充錢——他閉關前,公交車還是用月票的時代,遇到什麼事,他就在QQ上告訴我,我一一指導他。
一個月後,童野拿到了第一筆800元的工資,雖然很少,但我為他感到開心。
時間很快到了秋天,恰巧我的生日臨近,我定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辦生日會,並邀請童野做我的男伴。在恐懼、平淡之後,他需要體驗浮華、體驗做主角的感覺,這是人“社會化”的重要一步,也是每個人人生中的一個面向。
他一開始不願意,我告訴他“不想也不行,因為我正好沒男伴,你得過來幫我的忙”,屏幕那端猶豫了一會兒,他問我:“我是不是應該在酒店門口給你開門?還是去你家接你?”,“接我一起去吧。”
當天傍晚,童野出現在我家門口。他特意去置辦了一套燕尾服,手上還提着一個手提袋。
“生日快樂”,童野今晚很帥氣。
“謝謝,還帶了禮物,什麼東西?”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他拿出一個雕塑:一名苗條的非洲女性,邊打着繪有花紋的手鼓,邊在跳舞,雕塑的脖子上,還掛着一條項鍊。
童野跟我解釋:“上次我們聊了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我挺受觸動的。想着要買個東西紀念一下,而且你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和這尊雕塑很像。”
他擺弄了一下雕塑上的項鍊説:“可單一個雕塑,好像不夠漂亮,我就又買了項鍊掛在雕塑的脖子上。”我繼續説笑着,其實內心裏,有些被他的用心和體貼打動。
聊完,我們打車前往酒店。童野像個真正的男主人一樣,在宴會廳門口招呼我的朋友。
席間,童野給大家倒酒,卻發現不知該怎麼開紅酒瓶,我事先給朋友們打好了招呼:今晚我的男伴無論做出什麼尷尬的事,都不許笑他,否則以後斷交。
一個朋友站出來幫他開了酒瓶,倒紅酒時,童野又把每個人的杯子都倒滿,但沒人笑他,大家也沒説什麼,權當就應該這樣。席間,童野説着我的糗事活躍氣氛,我能看出來,朋友們很喜歡他,看着他努力扮演好男主人角色的樣子,一瞬間我想到:如果他真的是我的男主角就好了。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到了。
吃完飯,大家站着聊天。童野突然點起了一根煙,而酒店室內是禁煙的,有朋友用眼神示意我,應該怎麼辦?
我走過去對童野説:“哪有你這樣的,自己抽煙,也不給大家點上。”
童野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立馬掏煙遞給朋友們,朋友也都接着,一會兒,宴會廳裏的人就都吞雲吐霧起來。服務員沒見過這架勢,過來制止我們,我們一起跑出了酒店,在門口大笑着抽完了煙。
夜深了,朋友們逐漸離開,童野陪我走回家。興許是喝多了酒,童野第一次和我敞開心扉:“雖然這幾次見面,我都裝作滿不在乎、排斥你的樣子,但我其實很感謝你。你的出現,讓我這八年間第一次看到了一點希望。你真該看看,第一次和你見面回來後,我爸媽高興的樣子。”
但接着他又説:“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小時候,我爸會砸掉我喜歡的一切東西。十幾歲時,我想學二胡討好他,他砸了我的二胡,喜歡玩電腦,他砸了,砸掉了天文望遠鏡,還有我出去旅行時帶的攝影機,那三個月拍的照片,一張都沒保存下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美好,想逃離你,甚至想要毀掉你。”
童野的父親是個有着極端控制慾和佔有慾的人,兒子只能屬於他,他不允許任何事物佔據兒子的注意力。父親毀掉了他喜愛的一切,讓童野自小有種深深的“不配得感”:我不配得到美好,即使得到了也會失去,那太痛苦了,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毀掉它。
我安慰他:“不用擔心,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還有,我做這一切,都不是因為我是個心理諮詢師,而是因為我喜歡你。”
説完這句話,我心裏的某些東西被喚醒了。我安慰自己:這只是技術,只是計劃的一部分,是為了讓他以愛情為動力走出來。卻又覺得自己的安慰非常無力。
童野臉色大變:“可我不喜歡你。”説完,他就逃走了。
我們兩個人的關係,進入了一段充滿攻擊和爭執的階段,無論我説什麼,他都會反駁。這並非壞事,在心理諮詢的關係中也非常常見,那表明了來訪者的內心在迅速成長,希望以叛逆諮詢師的姿態,證明自己可以獨立生活。
但我需要處理越來越多的攻擊場景,諮詢師一樣是人,一樣需要處理工作、家庭、生活中的種種煩惱,我越加疲憊,那個時候我經常找朋友喝酒吐槽,看一大堆書來減壓。
事情發展到極端,有次我在外辦完事回到諮詢室,助理告訴我:“有個男人來過,瘦高個,染着頭髮,他在你的諮詢室裏亂翻一通,又走了。”我進了辦公室,果然,文件等資料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那之後,我把病歷等重要文件收進了保險箱鎖死,但沒有戳穿童野。我感覺很困擾,他不知道我是在用一種多麼艱難的方式治癒他——賭上自己的職業生涯。
但我沒有停止,一直以來的相處,讓我對他惺惺相惜,我曾經也是個嚴重校園欺凌的受害者,原生家庭關係一塌糊塗,父母爭吵不斷,我想我需要看到,經歷過類似傷害的人可以重新開始。
一個月後,我向童野發起了挑戰:“你知道正式的諮詢是什麼樣的,但你沒參加過,因為你不敢。你不是厲害了嗎,翅膀硬了,你敢不敢來我這兒進行一次正式的諮詢?”此時,唯有激將法,才能讓他願意與我見面。
童野回覆我:“切,有什麼不敢?”
“好,那今天下午五點諮詢室見。”
我知道,該跟童野進行一次正式的“對峙”。我需要最後幫童野一把。
此時已經初冬,那天,我提前穿了一件紅黑色、背面畫着鳳凰的大衣,我要用我的氣場壓過他。五點,童野準時出現在諮詢室,和上次生日會上他的輕鬆愉快不同,這次他臉部肌肉僵硬,嘴角沉着,一副要打仗的樣子。
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開口了:“心理學這些東西我也學過了,沒什麼大不了。你一直説要進行專業的諮詢,你哪裏專業了?從我認識你以來,你就沒專業過。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問他:“我專業不專業,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你很不專業。”
“好,你開心就好。”接着我問他:“你這樣去攻擊我,去貶低我,你能得到什麼?你想幹什麼?。”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我頻繁地使用面質技術,詢問他言行背後的核心動機,有心理問題的人往往將內心真正的恐懼和擔憂隱藏起來,不去面對。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突然説:“我感覺你背後有個人,好像我心裏那個活死人出現了。”
童野八年不出門,意識有時會出現分離和錯亂。我説:“來,你們聊,就是這個人折騰的你不生不死。”
我扮演一個主持人的角色,一步步引導他:“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童野告訴我:“一副殭屍的樣子,臉上只剩骷髏,正抬頭盯着我。”
我換了一副語氣,用低沉的聲音繼續引導他:“好,那你覺得他有什麼話想對你説嗎?或者他現在是什麼狀態?”回答我後,我繼續問他:“那你覺得,這個人對我的存在有什麼想法……”,在我的輕度催眠之下,童野深入了情境,我也充分讓他內心裏另外一半的聲音釋放出來,他們辯論了一次。
時間很快過去,終於,童野告訴我,他贏了這場辯論,或者説,他終於能夠直面過去,和自己和解了。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童野和我都非常疲憊,通常的諮詢是一小時,這次的諮詢對我倆來講都像是一場超長馬拉松。
我讓他到旁邊專供來訪者休息的房間,給他倒茶,坐着和他閒聊,緩和氣氛。
童野突然説:“我看你那本書很好,可以借給我看嗎?”
我明白童野的心思。此時疲憊讓我的語氣都與之前的幾次見面不同,他以為我是被他激怒了,擔心我們的關係出現問題。所以借一本書,即使我不想見他,他還有理由再找我。
我説:“我這裏的書概不外借。”他和我求情,我依然拒絕。
聊着天,童野告訴我:“我感覺我大腿內側的肌肉一直在抖,每次我預感有非常不好的事情發生,都會這樣。”
當時,疲憊的我只覺得他又開始神經兮兮了,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
送走童野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我工作的大樓早已人去樓空。這次諮詢,我需要讓童野明白:他真正厭惡的,不是世界和他人,而是八年閉門不出的自己;他真正恐懼的,是承認當年他做的決定,並沒有讓他成為一個反抗世界的英雄,而是白白浪費了八年的大好時光。看來,他做到了,意識到並承認真正的問題所在,才有可能發生根本性改變。
而我陷入了執業以來最大的掙扎。進行到這裏,我對童野的感情已經不單純,我沒資格幫助他了。如果一切本來是設計、是技術的一部分,現在的我已經是假戲真做。
可我割捨不下他。我從未見到,一個人從最低谷向上攀升時表現的巨大生命力,童野感染了我;生日會上,以及許多其他的細節,我都感受到了他的用心與體貼;相似的校園經歷、家庭經歷,讓我和童野惺惺相惜……
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我偶爾會讓童野過來幫我修電腦,裝書架,他幫完我的忙,我又讓他迅速離開。我總想找理由見到童野,又努力控制着界限。童野有時會到我這裏吃飯,我也沒有拒絕,可我知道事情不能這麼發展下去。
我和他的感情,不能有結果,也不會有結果。童野需要的是一段正常的,從懵懂試探到熱戀的男女情愛,而不是我設計好的一個作品。“操縱”他愛上我,是技術與策略,但如果讓他繼續陷入其中,會毀了他自己發展出與異性建立關係的能力的機會。
我找到了督導,傾訴我的煩惱。我們保持着一到兩週會面一次的頻率。
每次我來,督導都給我倒上酒,我一杯一杯地喝着,他在旁邊煮着自己的茶。有時,他會給我一摞書,我就一本本看,在督導那裏待大半天。他沒有太多地開導我。有次,我臨走時,他説:“來,擁抱一下吧。”他抱了我一下,説:“辛苦你了。好,走吧。”
轉過年,督導有天找到我:“你們一起見我一面。”我和童野到了督導的諮詢室,簡單聊了幾句,督導讓我離開,他説要和童野聊會兒。
兩個小時後,童野走出了房門,看不出太多變化。由於保密原則,我至今不知道他們兩個人聊了些什麼。
第一次和童野見面,是在初夏,很快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天氣開始熱了起來。我知道,必須做個了斷。
我跟童野在QQ上約見:“我理解你不願意面對我。現在,任何一個諮詢師都能接着幫助你,對你來講最好的選擇也是在別的諮詢師那裏完成療程。以後我們的接觸會減少,畢竟也算革命戰友,再見一面吧。”
“好的,去哪兒?”童野這次沒跟我槓。
“去xx商場頂層的露天燒烤吧。”
“好。”
西北的天很清澈,那天晚上,銀河清晰地顯現在天上,美的不像真的。
晚上六點,我和童野在樓頂的一家露天大排檔見面,各要了一大桶6升啤酒,邊喝邊聊,喝多了,我們嘔吐,互相斥罵,砸碎了東西。童野罵我是傻子,一分錢沒掙,倒貼錢幫他;我罵他是個廢物,八年把自己關在家裏。
家鄉的人嗜酒,但還是被我們倆的舉動嚇着了。客人紛紛離開,服務員説:“你們再這麼下去我要報警了。”
童野拎起椅子站起來,指着服務員:“你敢,你試試。”夜慢慢深了,老闆讓服務員下班,他親自看着我們。
喝完第一桶,第二桶,到第三桶時,已經凌晨兩點,大排檔的客人早已走光,街上只偶爾傳來大貨車的呼嘯聲。我們都喝虛脱了。
我用自己最後的力氣,從化妝包裏拿出鏡子對着童野,跟他説:“你看看你自己,鏡子裏的你是假的,但你是真實的,其實只要真實的活下去,任何事情都可以挺過去,但我覺得,你做不到,你太慫。其實我喜歡你,但你絕對不敢愛我,你就是個躲在家裏的慫貨,你這輩子都不會有人樣的。”
他瞪着眼睛對我説:“我可以,你少胡説八道,老子才不怕,這輩子我活不出個人樣,老子跟你姓!“
我笑着説:“好,你記住這個感覺,我們分開後,你再遇到任何困難,都要記住你剛剛喊出來的話。我不能再陪伴你了。”
説完,我就趴下了。他攬着我的肩膀問:“你怎麼了,我送你回家。”我喝多了,順勢在他嘴上親了一口:“好,回家!”
我扶着他想站起來,他僵在那兒,保持剛才姿勢沒動。我又親了他一下,我才發現他沒有回應,“你不會接吻嗎?”。
童野瘋了一般蹲在地上哭,跳起來罵髒話,砸碎了酒瓶。他説:“這是老子的初吻,初吻!我恨你一輩子。”
喝了太多的酒,讓我忘記了界限和底線,我給的是他不能接受的東西。而渾身酒氣的童野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後來去監獄訪問,我才知道那是殺人犯的眼神。
我故意對童野説:“不要看那個你要殺的人的眼睛,否則你一輩子都忘不掉他。”
童野又開啓了對抗模式,直直地盯緊我,我卻用平靜的、帶着愛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掐着我的手忽然力氣小了,問我:“為什麼我對你造成了這麼多傷害,你還可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説:“因為我愛你。”
他鬆開了手,蹲在地上哭了起來。等我們都平靜下來,他把我扶起來,説:“我送你回家。”彼時,已經是凌晨三點。
回家後,他餵我喝水、吃下解酒藥,我和衣躺下後,他就走了。我聽到他倚在了門外,我也靠過去,我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他哭了,我問他:“心痛嗎?”,他沒説話。
我拼盡力量,壓抑着、剋制着所有的情感,不去打開那扇門。並作為心理諮詢師對他最後説一番話:“你今天看到的,是醉生夢死和愛恨情仇。我們一起體驗了恐懼,平淡,浮華,愛恨。人生幾十年,不過是這幾件事,你都試過了,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了。接下來還有最後一件事,你要靠自己做完,就是學會珍惜美好。求你最後再聽一次我的話,請讓我成為你毀掉的最後一件美好的東西,以後的美好,不要再逃避,好嗎?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走好”,我説。
聽到他離去的腳步,我知道諮詢結束了。
我睡不着,一直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後來,一絲光亮照進房間,我從牀上坐起來,發現太陽正從東方升起。天一點點亮,黑暗一點點往下退,城市開始在日光中顯現它本來的樣子。我是一個嗜睡的人,那似乎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看到日出的樣子,我驚訝於,原來太陽昇起,是這樣有能量的一件事。
再聽到童野的消息,已經是幾年後了,他學會了室內設計,設計的家很受人歡迎,開了自己的設計公司,年入百萬。而我繼續着工作,閒暇時開始常到監獄、精神病院、醫院做公益諮詢,五六年後,我離開家鄉,到千里外一座巨大的城市執業,摸爬滾打,最終成為督導。
我再也沒有聽到他提起過我,或許他已經忘了這個故事。
*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人物為化名,背景信息經過模糊化處理。
(已****完結)
- END -
撰文 | 張璐
編輯 | 於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