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內蒙古邪教暴亂:清末變亂的標本性事件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0-08 13:15
文;班布爾汗
清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
對於內憂外患不斷的大清帝國來説,這是一個相對平靜的年份。“同光中興”的光輝還沒有徹底黯淡下去。北洋水師仍是亞洲第一的艦隊,這一年以傲人之姿再次訪問日本,其軍容被日方稱為“艦體巨大、機器完備、士兵熟練,值得一觀之處頗多”,全然不會想到三年之後會在甲午之戰中全軍覆沒。揚州、丹陽、蕪湖等地有一些教案,但規模不大,處理較易,最多不過賠償洋人十幾萬兩銀子便可息事寧人。南海狂生康有為在廣州設立的“萬木草堂”才剛剛開學,學生不過二十餘人,沒人會把這裏看做日後“戊戌變法”的策源地。
而在平靜當中也有不和諧的事情發生,在這一年年末,一場被後世稱為“金丹道暴動”或“金丹道起義”的事件在緊鄰清帝國心臟地帶的熱河爆發。
事件持續了一個月,傷亡人數有十餘萬,雖然殘破地方,震動京師,但對於經歷了白蓮教起義、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及中法戰爭的清廷來説,還算不上太大的事情,與將要發生的甲午戰爭、義和團運動乃至辛丑國變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如果重新翻看事件的來龍去脈,人們就會驚奇地發現,這不僅是之前太平天國的餘波,日後義和團事件的預演,也是內蒙古地區諸多歷史事件發生的濫觴,更是展現當時中國諸多矛盾的一個標本性事件。官民之間、民族之間、宗教之間的種種衝突都在這一事件中有着突出的展現,而各種衝突不僅困擾着當時,也困擾着將來。
【一】
清代的熱河地區在民國時被設置為熱河省。其主體位於內蒙古東部,大致相當於今日之內蒙古自治區赤峯市全境、通遼市西部,河北省承德地區以及遼寧省西南一隅。因為緊鄰京師,又是清廷行宮承德避暑山莊所在地,因此專門設有熱河都統管轄,並由直隸總督直屬。這裏是蒙漢雜居之地,既有實行自治的蒙古盟旗卓索圖盟、昭烏達盟各旗,也有實行漢制的一府(承德府)、一州(平泉州)、五縣(建昌、朝陽、灤平、豐寧、赤峯)。
清初至乾隆朝初期,熱河一代還都是單一蒙古聚居區。康熙時,山東、河北人口滋生,大量貧民無以為生,便湧入熱河墾荒,清廷雖一向禁止漢民向口外移民,但為了避免出現民變,便制定了“雁行”的政策。所謂“雁行”,就是允許漢民墾荒,但不可常駐,要春天耕地,冬天收穫後返回,這種春去冬來的漢民便被稱為“雁行客”或“雁民”。而到乾隆時期,承平日久,人口呈幾何數增長,“雁行”也已無法滿足山東、河北等地無地農民的生計,於是清廷只得默認移民常駐,設置府縣予以管理,使得熱河成為蒙漢雜居之地,但雜居不同法,蒙隨蒙俗,漢隨漢法,分而治之。
因為內地移民的村落有整體規劃,而是自然形成,所以漢制府縣與蒙古盟旗並非各居其地,涇渭分明,而是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管理蒙民的王府附近有漢人村莊,而縣城周邊也有蒙古人牧場。
蒙漢兩族語言、習俗、生產方式均有不同,雜居一處難免會有問題。例如,蒙古人以放牧為生,需要大量牧場,保護森林草原是維持生計的根本。而漢人以耕種為生,森林草原對他們來説是荒地,燒草墾荒是天經地義。這就使得兩族衝突不斷,漢民“因砍伐山林而早已與蒙古積怨”,“墾種日多,有礙蒙古牧場”,蒙民則有將“旗內佃種之百姓均逐,不準居住”的作為。在這樣大局之下,兩族之中還有很多地痞趁機作惡,蒙民中的“黠驁者,時復出而相擾,糾合三五,持刀騎馬,闖入漢族人家,坐索酒肉錢財,笞辱婦男,搶掠牲畜,盡而後已”,而漢人中的流氓“素行強橫,鄉里側目,蒙古受其欺凌,私相怨諺”。
這種民間衝突,有了官方參與,則更為激化。很多蒙古王公為了謀取暴利,私自將盟旗公有牧場租給漢民耕種,收取地租。而一旦受到旗下百姓抵制,便甩手不管,聽任漢民被驅逐。漢民交了租地銀,卻又失去土地,怨憤極大。更有一些王公依仗特權,肆意欺凌漢民,“橫行霸道,欺壓民人”,甚至濫施私刑,草菅人命,欺男霸女。而一些漢族豪強勾結官府,強行霸佔蒙民牧場墾荒,不交地租,“交租之時,故意刁難,或稱年景欠收,或稱錢項不便,以致缺欠原額”,又使得大量蒙民無以為生,怨聲載道。
雖然問題眾多,但在清朝強盛之時,對地方管控有力,衝突一旦有激化趨勢,總能用強力予以壓制。矛盾無法解決,仇恨日積月累,但總還能避免總爆發。而到同光時期,飽受內憂外患的清廷對地方,尤其是看似無關緊要的蒙古地區已不甚注意。而地方上貪瀆成風,“歷任熱河都統多以賣官為生財之道,各縣官貪財尤甚”,官員們“婪索相竟”,對於百姓各種盤剝“變本加厲,上下相沿,不以為怪”。民族之間的矛盾經過時間疊加,已經無從緩解,而官民之間又已近似寇仇,而基督教的傳入和民間會道門的出現,為動亂的火種上又添加了兩捆薪柴。
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使得被清廷歷來禁止的基督教終於可以自由進入中國內地,大大小小的“主教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熱河也不例外。早在光緒九年(1883年),天主教會便把熱河劃為一個獨立的教區。當時,內蒙古有三個天主教教區,共有外國傳教士十三人,中國籍的傳教士三人,教民一萬五千多人,而熱河教區的教民便佔了三分之一強,有六千餘人。
正如全國各地的“民教衝突”一樣,熱河地區普通百姓與教民也水火不容。 “凡入洋教者良莠本自不齊,平日恃洋人為護符,所行所為率多橫恣,一遇民教涉訟,該教師士必再四囑託地方官,自顧考成,每每偏護,人心積怨,亦非一朝”,這使得“該處民教仇恨已深”,種種衝突不斷。
蒙民有冤屈,還有王公提供庇護,漢民豪強可勾結官府,教民有洋人保護,而普通漢人百姓就處於絕對的劣勢地位,他們也必須抱團取暖,形成自己的組織。於是,不同名稱的會道門興盛起來,如金丹道、在理教、武聖教等等,而金丹道是傳播最廣、勢力最大的一支。
這些會道門在清朝一律被稱為“邪教”。從有“邪教”一詞出現的唐朝以來,清朝是對“邪教”管控鎮壓最為用心的朝代,但正如陸賈所云“事愈煩而天下愈亂,法愈滋而奸愈熾”,清朝又是各種秘密宗教種類最為繁多,傳播最為廣泛的朝代,僅官方檔案記載的便有一百零七種,著名的如白蓮教、天理教等等更是發動多次起義。
金丹道教是青蓮教的一支,而青蓮教可算是中國眾多會道門的始祖,起源於明末。在清朝道光年間,青蓮教分為三支,即貴州龍里的青蓮教本支,楊守一的報恩會以及呂文炳、周位掄的金丹道。而無論怎麼分支,其核心教義卻並未改變,都提倡“反清復明”,以達摩為初祖,內脩金丹,外練運氣。這自然不能為清廷所容,因此屢遭搜殺,可每被“破獲”一次,便又有分支產生,乃至出現了人們耳熟能詳的先天道、一貫道、歸根道等教派。
光緒初年,金丹道由一個姓郭的道士傳入熱河地區,以“無非勸人學好”為口號招徠教眾,凡入教者要行醫施藥、吃齋行善、戒煙戒酒,因此很快風靡開來,入教者甚眾,並形成了以楊悦春為“總教師”的核心領導層。而隨着勢力漸大,便隨之成為對抗蒙古王公和官府的組織,開始有了“學習法術、反抗大清、匡扶真主”的教義。並與講究“入教習術能躲避刀兵劫數,槍炮不入”的武聖教,以及反對吸食鴉片的在理教聯合,形成了足以動搖地方的一大勢力。
到光緒十七年,大動亂的各種因素已經齊備。而偏偏這一年七八月間,熱河“淫雨為災,田畝顆粒無收”,而承德知府啓紹卻慫恿熱河都統德福“諱匿不報”,並“橫徵暴斂敲骨吸髓者如故”,百姓“無衣無食,僵仆道途”。而建昌縣等地,又發生百姓搶奪教堂糧食,而被教堂武裝打死多人,並“任意指控某為金丹道匪,被官府捉去多人”的事件。
如此局面,除非出現奇蹟,出現變亂是不可避免的了。
於是,是年十月,金丹道總教師楊悦春召集教眾,揭竿而起。
圖中粉紅色的東四盟是晚清金丹道的活躍區域

(二)
光緒十七年十月初十,數千金丹道眾在大教師楊悦春以及李國珍、王增等頭領的帶領下,以“替天行道,掃胡滅清”為口號掀起反旗,周邊各地教眾紛紛響應,人數達到數萬之眾,形成野火燎原之勢。
其實,按照楊悦春的籌劃,原本並不是要在這一天起事,但他是建昌縣設裏虎南溝楊家灣子(今敖漢旗金廠溝梁鎮設裏虎村楊家灣子)人,其地與昭烏達盟盟長、敖漢旗貝子達克沁的府邸毗鄰。而這位達克沁是出了名的荒淫暴虐,私刑拷打致人死命,以及霸人妻女等罪行累累,因此格外注意金丹道教眾的動向。楊悦春等人聚眾謀劃,自然事不機密,被他所偵知。達克沁下令從各旗徵調蒙古旗兵一千人前來,打算搶先下手。而他的動向也被楊悦春等人獲悉,為了避免損失,決定提前舉事。
於是,敖漢旗貝子府遭到圍攻,成為“金丹道暴動”的開局祭旗之戰。
金丹道人數眾多,將貝子府圍的水泄不通,但武器落後,被貝子府衞隊的洋槍所阻,圍攻至傍晚也未成功。正在暴動軍幾乎喪失士氣之時,一個偶然卻讓戰局出現逆轉:王府衞隊向外開槍之時,一發子彈擊中了暴動隊伍的火藥車,“立時烘着,轟的一聲,將看火藥車人轟在半空之中”,甚至有屍體從空中落入王府。而王府衞隊平常總聽説金丹道修習法術,忽見火光沖天,有人從天而將,以為是法術顯靈,“遂皆驚慌失措,槍不能放,均委而棄之,各逃生命”,貝子府終於被暴動者攻陷。
惡貫滿盈的敖漢旗貝子達克沁被亂刃分屍,連帶着全家二十三口被全部斬殺。而集聚多年的怨恨一旦釋放,便如決口洪水一般難以遏制。屠殺並沒有止於達克沁一家,附近蒙古百姓一千餘人為躲避戰亂也逃入貝子府,反而成為貝子一家的殉葬品。暴動者“凡遇蒙人,無論男女,一刀一個進行屠戳”,貝子府內外蒙古百姓“其存者僅數十人”。
攻佔貝子府後,楊悦春將之改名為“開國府”,自立為“開國府總大教師”,李國珍被封為“掃北武聖人”,王增被封為右丞相。其他各首領依次被封為王、侯、軍師、元帥、副帥、先鋒等,並立即開始了擴大戰果的軍事行動:“派令王增、王福等招集四五千人到東路土默特旗一帶沿途來找蒙古營子抄殺。李青山等到西路平泉州、喀喇沁等旗一帶抄殺,北路王增告知馮善政,轉囑李國珍帶領七八千人往北路扎薩王旗、奈曼王旗、海林王旗一帶抄殺,南路由平南王徐立等率領,攻打朝陽。”
與此同時,朝陽縣在理教首領郭萬昌也率領教徒起事呼應,“持槍架炮雜以順刀木棍,浩浩蕩蕩漫山遍野而來,將縣城團團圍住”,守城清軍寡不敵眾,在縣令廖倫明帶領下逃走,暴動軍攻入縣城,燒燬縣衙,並“劫獄搶商,焚燒大商號數家”。三天後,另一位在理教首領林玉山聯合金丹道首領傅連信、佟傑以“受命於天,王我華夏”為口號起事,進攻平泉州與建昌縣,殲滅本地官軍,並擊斃平泉州州判。
熱河因為是傳統蒙古盟旗之地,因此並無大規模官軍駐紮,駐兵以蒙古旗兵為主。而自從僧格林沁戰死於剿捻之戰後,蒙古旗兵已經完全邊緣化,再加上熱河承平日久,“武備廢弛,已無所謂兵矣”,不但久不操練,武器劣鄙不堪,而且分散居住,倉促之間根本召集不起來。例如喀喇沁旗扎薩克旺都特那木吉勒聞變,下令召集旗下兵丁,可“蒙兵已多攜帶妻小逃避,一時徵調難齊”。
如此局面之下,暴動軍所向披靡,從十月初十日開始,不過十餘天,東土默特、翁牛特、奈曼等旗王府均被佔領,所遭遇的抵抗,如東土默特扎薩克貝勒達爾罕、翁牛特旗札薩克達木楚蘇克爾隆等率領的旗兵要麼是一觸即潰,要麼是全軍覆沒,都是不堪一擊。
而隨着暴動軍蔓延至熱河全境,一場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也隨之開始。
日積月累的仇恨在戰亂之中爆發,必然會出現無限制無差別的屠殺。清帝國的疆域內,凡是民族雜居之地,一旦發生戰亂,緊隨其後的便是殘酷的仇殺。西南地區的“苗變”,因為“客民之侵佔日見其多,則苗疆之田畝日見其少,是以積忿相仇,猝然燒殺起事”,戰亂中苗民要“焚殺客民,奪回田地”,而官兵則旨在“以搗苗巢,火燎其居”,到處都是火光與血泊。西北的“回亂”,因為“漢回雜處,宗教既異,回之防漢,恆虞待以異族;而漢之視回,尤輕蔑而獸畜之”,結果回民武裝“焚殺漢民殆盡”,而漢民團練則“見回即殺”,竟造成千萬人口的毀滅。
熱河的情形大同小異,平泉、建昌等地,屠殺的目標有很多教民,“數日內,教民附近村落俱被搶劫一空,且有全行殲滅者……教民之遇害者,統計八百餘人”。但這與對蒙民的屠戮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暴動軍張貼告示,雲:“每到一村,只取軍械馬匹,只要人家備飯,專殺蒙古,不準擾害民人”,並嚴格執行。各路部隊分頭行動,在敖漢旗的暴動者,分殺敖漢、奈曼;在朝陽縣的,分殺東西兩土默特;在建昌縣,分殺大城子、賽音台、哈巴齊爾、熱水塘一帶(即今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和凌源縣一帶);在平泉州的,則分殺寧城、八里罕一帶。
一時間,暴動軍所到之處,“將蒙古不論老幼,盡行殺害,並將闔旗房屋及廟宇盡行放火燒燬”,各地“所有蒙古村落、喇嘛廟、天主教堂焚燒無餘”。
屠殺範圍遍及熱河,而過程的殘忍也讓人咋舌,例如在喀喇沁旗老河西山咀子村,“合村所有蒙古兩千餘口,皆被殺盡,有鍘刀鍘者,有牽到石槽砍之者,厥後數十石槽皆滿人血。賊眾每殺一人,拋在一旁,再燃高粱秸一束,綁其屍上。而其婦女尤慘,既經姦淫,復於私處以刀割之。其幼孩則挑在槍頭,令其掙扎為樂。時值嚴寒,婦女屍身仰卧伸腿,凍作不堪之形,言之痛心。”而在事後訪問內蒙古的俄國學者阿·馬·波茲德涅耶夫,在他的《蒙古與蒙古人》一書中,也記載了其訪問當地人時得到的故事:“北部地方的匪幫首領李國珍在敖漢王的王府裏吃飯時,叫一個台吉的妻子來伺候。這個女人有着身孕,引起了正在大吃大喝的這幫人的注意。李國珍和一個談話的人對這個女人是生男孩還是生女孩發生了爭論,他們打了賭。為了立即見分曉,他們剖開這個可憐的女人的肚子,取出了腹中的胎兒。另外一個懷孕的婦女被他們燒了煤油以後活活燒死”。
無論是輕鬆擊敗蒙古旗兵還是盡情屠戮蒙古百姓,都不可能讓暴動軍獲得最後的勝利,因為他們的口號是“掃胡滅清”,終極目標是大清朝廷。他們的起事已經讓“京師為之震動”,而清廷已經派出自己賴以平滅太平天國,對抗侵越法軍的部隊來對付他們了。
在起事後的第六天,清廷便命直隸總督李鴻章統籌全局,佈置剿撲事宜。而李鴻章則立即派出各支部隊挺進熱河。其中作為主力的有兩位將領,一位是時任直隸提督,日後在甲午戰爭中以逃跑聞名的葉志超,另一位是時任統領蘆台練軍各營記名提督,日後在辛丑國變中成為殉國英雄的聶士成。
清末克什克騰旗(在今赤峯)的蒙古人

(三)
葉志超和聶士成,無論日後在對外戰爭中表現如何,但在此時,卻都是難得的驍將。葉志超早年追隨淮軍名將劉銘傳,作戰英勇,能受傷後“仍奮擊”,因此屢屢升遷,從士兵升到總兵,並被賜號“額圖渾巴圖魯”。而聶士成則是淮軍大將袁甲三的舊部,以勇武著稱,曾赴台參加過抗法之戰,被賜號“力勇巴圖魯”。
雖然兩位將領都是有着巴圖魯的尊號,但他們率領的部隊卻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候。此時距平滅太平軍、捻軍已經有近三十年,距抗法之戰也有近十年了。淮軍已經失去了曾經的鋭氣,“散漫無紀”之類的弊端已經暴露無遺,也沒有如後來的北洋新軍一般進行徹底的近代化軍事改革。要對付被信仰、仇恨和一連串勝利鼓舞而士氣正盛的暴動軍,似乎並不容易。
可雙方一接戰,卻全是一面倒的局面——暴動軍毫無還手之力。
十月十八日,葉志超所部攻打建昌縣的暴動軍,兵鋒所過之處,先是“聚殲五百餘名,騾馬百餘匹”,然後又徹底擊潰暴動軍主力,“即墜崖跌死者三百餘名,遍野橫屍,血污滿地,生擒數十名”,自封為“平清王”的傅連信僅以身免,逃亡哈爾濱。
葉志超

十月二十日,官軍在八角山地方擊敗暴動軍,擊斃暴動軍“二百餘名,生擒十數名,其餘逃竄”。
十月二十二日,暴動軍聚集兩千多人,列隊迎敵,但在官軍進攻下“大敗奔竄”,戰死者“四十多名,生擒首匪郭萬昌等二十九名,燒死百餘名,奪獲旗械甚多”。
十月二十四日,暴動軍“聚約一千四百多人,各持器械迎拒”,被再次擊潰。
十月二十九日,官軍圍攻榆樹林子,“血戰兩小時之久”,暴動軍慘敗,僅被擊斃的大頭領,就有“偽王李妖師、偽領兵侯孫惠、楊升、張惠、王永元等五名”。
十一月十五日,官軍進抵翁牛特旗,暴動軍大頭領梁貴成聚眾在北大寺負隅抵抗,“該處北大寺重垣高厚,十分堅固”。而在官軍的進攻下,“槍炮外出,官軍以車代梯,奮勇齊上,立將寺院攻破,又擊斃多名,生擒梁貴成父子二人及夥黨,奪獲大炮四尊,抬炮十五軒,鳥槍刀矛器械五百餘件,賊馬二百餘匹”。
十一月十三日,聶士成所部攻陷暴動軍大本營“開國府”。
聶士成

十一月十六日,官軍乘勝進擊,在那林溝遭遇暴動軍將帥張雙、副帥周寬所部,雙方交戰。暴動軍將帥張雙、副帥周寬相繼陣亡,所部戰死五百餘人。而各地暴動軍聞訊前來增援,又被官軍“共斃賊六百多名,奪獲槍炮刀矛不計其數,賊馬二百餘匹”。
在此之後,“掃北武聖人”李國珍率部前來救援,但傷亡慘重,在撤退過程中又遭到官軍截擊,李國珍“右脅已受洋槍重傷”,無力逃走,被俘殺。而“開國府總大教師”楊悦春在聽聞李國珍兵敗後,便“逃赴色力虎金廠溝山洞之內潛藏”,聶士成下令嚴加緝拿,“將金廠溝土山四面圍嚴,按洞搜查,經官兵等在洞內將逆首楊悦春父子叔侄六名一併擒獲”。
從起事到被弭平,“金丹道暴動”僅堅持了一個月。
之所以敗得如此之速,並不是暴動軍不夠勇敢,日後官軍的彙報中,暴動軍的表現都是“勢甚猖獗”、“抵死抗拒”、“勢甚兇悍”。而其敗亡之因,是戰法與日後的義和團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堅信,只要燒符、唸咒、吃金丹便可刀槍不入,在作戰時,常常有如同戲台上的表現:
“他們為了‘恐嚇’官軍,上陣時臉上抹着油煙,鼻子上塗着墨,還貼上紅線做的鬍鬚,總之,看上去就象‘凶神惡煞’。他們去打仗時,口中總是念着咒,不時地把他們的法師們抬起來,而法師們則伸出手保護他們打仗。”
“有一個首魁名叫魏老道的,平日以妖術出名,他給他的部下一種符咒,據説可以保命不死。每天早晨,要他們吞服能使人增添勇氣的具有魔力的丸藥。在他們的旗幟上寫有‘興大明’,‘滅大清’和‘榮華富貴在人’等字樣。”
“在作戰期間,石明坤將他的女徒弟張美榮、趙美榮兩個人的頭髮散開,並且在她們的頭頂貼了一道符,教給她們一個咒語,叫她倆右手持七星封,左手持羽扇,站在府門東南方,囑咐她們:‘站到我們回來,要閉上眼睛,一邊唸咒一邊用扇子扇,不許中斷。’説完後七個道人手持兵器,邁着小方步子向前走去,在他們的後邊有二百人緊緊跟隨。”
這樣的戰法,對付人數少且不懂作戰章法的蒙古旗兵尚可,但面對配備有大口徑毛瑟步槍、哈奇開斯步槍、加特林機槍和克虜伯火炮,並有着實際作戰經驗的淮軍時,能夠堅持一個月,已經是奇蹟了。
暴動平息了,但熱河的亂局仍在持續,因為新一輪的屠殺又開始了。
在暴動期間,蒙民遭到了殘酷的屠戮,而官軍到來後,劫後餘生的人們又開始了瘋狂報復,“蒙民於賊匪剿平之處聲言搜拿餘匪,殘殺老幼客民甚多”。一些人尾隨官兵,“到處蒐括學好親族,指為叛逆,遭殺戮傾家敗產者不計其數”。甚至有地方“周圍二、三十里內漢人,多有被搶、被剿者,甚有閤家滿門鹹被殺盡者”。而一些暴徒趁機搶劫財物,無所不為,闖入村莊“搶奪器具,少有理論,即以匪黨問罪”,以至於“所有使用物件,除焚燬者外,一淨如洗。”
這樣的報復讓一向軍紀不好的淮軍將領都無法坐視,葉志超上書清廷,要求對這種報復行為“請飭禁止”。清廷也隨之下令:“倘有私行仇殺,無論蒙民,均按軍法從事”。並在凌遲處死楊悦春父子等幾名金丹道首腦後,發佈了對金丹道徒眾的赦令,表示凡屬“被脅之民,經鄉社保釋及自行解散回家各安生業者,皆屬情有可原”,“既往不咎”,以此希望能夠“務修和睦,以期久遠相安”。
終於,報復停止了,熱河在付出了死亡十餘萬人,三十餘萬人淪為難民的代價後,恢復了平靜。
但“以期久遠相安”卻是不現實的幻想。
國鈞的《蒙古紀聞》寫出了在大亂之後,熱河地區民間的暗流:“自此以後,直至民國初年,或謂漢人預備殺蒙古,或蒙古籌劃殺漢人,互相勾牽之詞時聞於耳矣。”很自然的,這暗流催生了分離與獨立的結果。時任卓素圖盟喀喇沁右翼旗梅勒章京的海山,在金丹道暴動後,“因犯案逃赴外洋”,而所謂“犯案”,便是從事了對金丹道教民的報復行動。之後,他在哈爾濱編輯《蒙古新聞》,鼓吹蒙古獨立。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更是前往外蒙古,成為外蒙古籌劃獨立的核心人物,在1911年促成了外蒙古第一次獨立運動。而內蒙古東部各旗王公,如喀喇沁右翼旗郡王貢桑諾爾布、科爾沁左翼前旗郡王棍楚克蘇隆、巴林右翼旗郡王扎噶爾這些在金丹道暴動之時還是少年,而在暴動之後繼任王位的年輕人,被這場暴動所刺激,痛感蒙旗的衰弱不振,在自己的領地內實行近代化改革,併成為日後內蒙古蒙旗響應外蒙古獨立的主力。
不過,這一切,大清朝廷並沒有再投注過多的精力,這場類似於天平天國,類似於義和團,也類似於陝甘回亂的動亂很快被拋諸腦後,成為了塵封的檔案。三年後,中日甲午之戰爆發,日本強勢崛起,並通過隨後的日俄戰爭劃定了雙方在中國的勢力範圍,其中“北滿”、“外蒙古”歸俄國,“南滿”、“朝鮮”屬日本。
俄日兩國開始縱橫捭闔,外蒙古獨立建國、內蒙古蒙旗獨立風潮、呼倫貝爾自治等等事件迭次爆發,從此再無寧日。而考察這些事件的背景,光緒十七年的那場血腥的暴動一直在隱隱起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