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為親人設計的騙局：30歲我負債累累，每天瞞着家人假裝上班_風聞

工作的本質是，進入社會分工體系找到自己的位置，此後，生活會像機器的齒輪一樣咬住一個人。中斷工作，就意味着生活的一次脱軌，進而遭致家人親友的異樣眼光。在當下，因為各種原因離職的年輕人，會選擇假裝上班去穿過生活的裂縫，等待重啓，就像空轉的機器，在一個週期後又重回軌道。

張永成 30歲 安徽 假裝上班時長2年

勤懇青年B面生活：瞞着父親四處騰挪還債

2019年8月，我藉口要閉關寫一個重要劇本離開了父母，並在同城租了一間公寓。父母以為是我需要潛心創作，實際上，我是不想被他們發現我已變成無業遊民，而且負債累累。

此前，我運營着一家本地的影視公司，主要靠接政府和企業的形象宣傳片盈利。這幾年市場行情不好，幾筆重要的回款都卡在半路上，用積蓄墊付了幾個月員工工資後，我也支撐不住了。

那一陣子，我正四處尋找掙快錢的方法，20多年不見面的小學同學阿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阿誠的父親欠了高利貸100多萬元，帶着一家人逃跑到外地。這回見面，阿誠説他在湖南做了幾年美容行業，擁有兩家實體店，在當地買車買房。他打算把版圖擴張到老家，這次回家是招呼我入夥。

後來證明，這一切都是阿誠虛構的騙局，我前後投入40多萬全打了水漂，最後只追回了4900元的貨款。這一挫折後，我的債務增加到了60萬元。60萬是父親6年的收入，要是讓他知道我一年就虧掉60萬，指不定氣成啥樣。

為了籌錢還債，我決定藉口寫劇本假裝上班，而待在家裏，遲早會讓父母看出端倪。

每天，我坐在出租屋裏翻出手機通訊錄，逐個打朋友的電話，向他們借錢。一個平時我覺得不算特別熟的朋友，掛掉電話後把5萬塊送到我家樓下，相比之下，我一個交往20年的朋友，借了我1萬元，一個月後到約定還款期，我週轉不過來求他再寬限一個月，他立刻翻臉了。

每晚，我躺在牀上整夜睡不着，想着怎麼還銀行和朋友的錢。從前，我花錢大手大腳，朋友們需要什麼幫助，我一個電話就能幫他們解決。現在我需要用錢了，人心卻變得微妙。這個過程裏，我一夜長大。

借遍朋友後，加上18萬的影視項目結款，14萬的信用卡套利，以及姐姐私下拿給我的7萬塊錢，終於把窟窿填得只剩下十幾萬。就在這時，銀行的催款電話打到我家，是我父親接的電話。

得知我欠銀行錢，他十分慌張。父親一輩子質樸，認為欠銀行錢就是犯罪。在他焦灼的質問下，我告訴他我太忙了，信用卡錯過了還款日期。

為了週轉，我一度不惜鋌而走險去借了網絡貸款。現在，我還剩幾萬塊沒有還，前一陣，我聯繫上以前一起合作的攝影師，我們都有技能和實力，想着等這個關卡過了，再鼓一把狠勁二次創業。

這大半年假裝上班的經歷，我希望父母永遠也不要知道。

圖 | 影視公司的工作日常

Kevin 34歲 山東 假裝上班時長3年

步步墜落的日子裏，我做了一名保安

2008年我大學畢業，回老家辦起藝考培訓班。恰巧趕上藝考行業快速發展的時候，做得風風光光。沒想到，因為我無心打理生意，做了3年就因為招不到學生而倒閉。培訓班關閉時，我手頭有40萬存款，不算輸得一無所有。可我好面子，覺得學校倒閉説出去丟人，瞞着家人和朋友，繼續每天假裝上班。

辦學校的時候，我每週末都要給學生上課，從早上5點半一直到晚上10點。失業之後，每到週末，我仍然早早起牀，洗漱出門。家人以為我去學校上課，實際上，我跑到一個離家很遠的公園裏，和老大爺一起晨練。晨練完，再吃個早餐，然後去網吧或是枱球館消磨時間。朋友要是叫我出去吃飯，我也照樣爽快地買單。

我覺得40萬夠我花很久。

我認識了幾個混混。見他們在玩老虎機，我也上手玩了幾把，不到兩年，積蓄花得一乾二淨不止，還欠下不少外債。

在這種關頭，我又往下拽了自己一把——為了還錢，我選擇去借高利貸，還瞞着家人向遠方親戚借錢。從前逢年過節回老家，爺爺總驕傲地拉着我向親朋好友介紹，這件事情過後，我徹底失去了他們的信任。

我試圖重操舊業。但藝考培訓班最重要的就是生源，學生不夠，辦一天虧一天。我離開行業的這段時間，當地已經形成了頗具規模的產業鏈，同行的後輩們壟斷了和學校的生源合作。我招到的學生不夠辦培訓班的開支，所以收錢以後，我沒有教他們，帶着錢逃到廣州一家酒店當起了保安。

去廣州的事我沒跟家裏人説，手機號碼也換了，對老家的所有人而言，我都似人間蒸發一般。

我特別喜歡一個人坐在保安室裏。周圍安靜，夜色能給我短暫的安寧。值班是三班倒，我找同事商量，把所有班都換成了夜班。

2015年，我實在是想家，回家以後才知道，當時我離開山東，被騙的學生找到我家，我假裝上班的偽裝早就敗露了。是奶奶幫我把錢還給了他們。

表面上，家人沒有過多苛責，奶奶給我介紹對象，相親結婚，父親用攢了一輩子的錢給我的新房付了首付。私下裏，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疏遠。從前的朋友早已組建了家庭，孩子都要上小學了，我卻還站在原地，之前的四五年時光好像白白流過。

最近，我一邊在培訓機構做事，一邊準備考研。家裏人看我翻書複習，都當成笑話。我從前耽誤的時間太多，趁年輕，還是要自己掙條路出來。

圖 | 裝修過後的藝考學校

張洋 30歲 山東 假裝上班時長3個月 

炎熱無所事事的夏天，終於過去了

在山東電視台某頻道幹了一個月之後，我實在不適應那裏的工作流程和氛圍，選擇了辭職。當初我是靠家裏關係得到這份工作，只做一個月就辭職沒法交代。因此，我瞞着家裏人，換到了綜藝頻道去工作。

新工作同樣不盡人意，一個月後，我徹底放棄在台裏繼續工作的念頭，打算另謀出路。這次辭職，我同樣沒有告訴任何人，一直假裝自己還在上班。

工作時，我住在濟南的表姐家，父母則生活在附近的另一座城市。有了上次的經驗，我想着儘快找到下一份工作，誰也不會發現我曾失業。沒想到，這次一假裝就是3個月。為了省錢，我沒有去咖啡館或是網吧，每天準時7點出門，到表姐家附近的山東師範大學裏呆坐。

每次走到學校門口，我都會跟門口的毛主席像打招呼，就像開始打卡上班了一樣。所謂上班，就是坐到樹蔭底下，在手機上投簡歷、找工作。那段時間，我把濟南媒體影視相關的工作投了個遍，開始漫長的等待。回覆不多，好不容易有兩次面試，又互相覺得不合適。

濟南的夏天酷熱難耐。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趁表姐不在家偷偷跑回去睡覺，結果正好被她逮到。我立刻撒了個謊，説是公司有事，僥倖過關。那之後，我再累再熱，也沒敢“上班”時間回家。

焦慮一天天累積，找到工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對家裏人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從前回傢什麼也不幹，後來我會主動回家做飯，打掃衞生。

為了緩解焦慮，我常常在微博上抖機靈寫段子，也會對影視行業相關的人和事發表評論，積累了一些粉絲。2013年9月，北京一家影視公司的副總看到這些段子，私信向我發出工作邀請。面試過程中，我倆一拍即合。

如今，我已經北漂五年，也步入三十歲的關口。直到在北京安頓下來後，我才和父母朋友講起之前的經歷。他們責備我不早點提起，我卻只是笑着帶過。那個短暫、炎熱、無所事事的夏天，終於過去了。

圖 | 大學門口的毛主席像

Ano 32歲 陝西 假裝上班時長3個月

我不想做家庭主婦，因此假裝還在工作

早上七八點下起了雨，家裏車又壞了，我如坐針氈。我媽以為我是在擔心上班遲到，其實我已經離崗兩個月了。

我在西安一家五百強企業工作了十二年。開始是業務員，近兩年調到後台，經常加班，薪水微薄，領導無能又苛刻。恰好當時公司有離崗創業的機會，我便果斷遞交了申請。

辦理離崗創業，我糾結了很久。我有兩個小孩，一個剛上小學，一個才一歲多，婆婆和母親輪流來家裏幫我帶孩子。要是婆婆知道我不工作，讓我自己來帶小孩，我就很難再出去找工作；我媽要是知道了，則會擔心我的收入和生活質量。

丈夫是私企老闆，收入足夠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但我不想當一個家庭主婦，而是想在工作中找到人生的存在感，甚至想過當專車司機，最終還是在丈夫的建議下，決定嘗試民宿行業。

我和丈夫説好，瞞着家裏長輩。每天上班時間出門，其實是到之前因搬家而空置的房子裏打掃收拾。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習慣一個人在家裏放着音樂，沒用的雜物扔掉，有紀念意義的照片慢慢翻看。收拾累了，就躺在沙發上看一會兒電視。舊居好像一個工作室，我在這裏清潔和打理自己的過去。

圖 | 凌亂的舊居

有時我也會感到愧疚，自己假裝上班，把育兒的責任都交給上一代。我婆婆很喜歡旅遊，喜歡釣魚，現在卻被孩子束縛。為了讓她不那麼辛苦，我提前給小兒子斷奶，讓婆婆把他帶回老家，和我家裏人一起照顧。我自己則在回家之後陪大兒子一起寫作業。

現在，我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處，除了朋友聚會，只會和家人有語言交流。從舊居回家的路上，我特別喜歡站在服裝批發一條街的十字路口，看拖着貨物的人潮湧動，這時候我覺得，生活特別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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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劃：邢逸旻

版式：曾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