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谷孫:詞典上的一個個單詞,都是用一根根白髮換來的_風聞
西竹先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019-10-08 07:24
70年來,外語界人才輩出。
有名師鴻儒培養天下桃李,有翻譯大家撐起文化橋樑,還有語言學家,一生投身詞典編撰事業。
國慶期間,中國日報雙語新聞推出“70載外語人”系列,講述新中國成立70年來為中外文化交流和外語教育發展作出重要貢獻的人物。
今天我們一起來了解著名翻譯家、雙語詞典編纂家陸谷孫先生的故事。
陸谷孫
陸谷孫來自中國日報雙語新聞00:0013:48
陸谷孫的微博簡介留着這麼一句話:
用理想主義的血肉之軀撞擊現實的銅牆鐵壁。
短短一行字飽含着他為理想奮鬥的熾熱與激情。他説,詞典上的一個個單詞,都是他用一根根白髮換來的。他的滿頭白髮,是抖落了文字的“空詞典”。
2016年,這位76歲的《英漢大詞典》主編、復旦大學教授因病與世長辭,他理想主義的血肉之軀終究無法穿破現實的銅牆鐵壁。
然而,他一次又一次鏗鏘有力的撞擊卻讓有限的生命在廣度與深度上得以無限延展。
英語“慢班生”
陸谷孫1940年出生於浙江餘姚,八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沒再續絃,幼年的陸谷孫受父親影響篤深。
陸谷孫與父親合影
1957年,陸谷孫高考填的第一志願是北大法文,意欲跟隨父親的腳步,然而在機緣巧合之下,最終進了復旦學習英文。
那時的英語是被貶低的“帝國主義”語言,中學學習俄語的陸谷孫被分在了慢班,但他“以平常心進了復旦,平常心來學習,不像現在的孩子左顧右盼。”
陸谷孫(左三)與同學合影
五、六十年代的語言學習條件遠沒有現在的優越,陸谷孫只能跟着系裏唯一的鋼絲錄音機模仿發音。
但陸谷孫認為,英語學習第一步就是需要非常機械地模仿,之後再慢慢地進入到內容,不時地跟中文做比較,此外還要曉得英文的歷史。
大學五年級時演出英語版《雷雨》劇照,陸谷孫飾演大少爺周萍(單膝跪地者)
在一個難得完整的暑假,其他同學都回家了,他便一人待在宿舍裏,與福爾摩斯、阿加沙·克里斯蒂、《基督山伯爵》為伴。
在他看來,經典是對人內心世界的震撼、衝擊和淘洗。
在復旦外文系,陸谷孫接受了系統完整的英文學術訓練,更得到了楊豈深、徐燕謀等大師的指點與栽培,逐漸在外文界嶄露頭角。
復旦大學外文系1962年畢業照(最後一排左四是陸谷孫)
要****懲罰誰,就讓他去編詞典
“詞典上的一個個單詞,都是用一根根白髮換來的。”
陸谷孫最為世人所緬懷稱道的是他為中國雙語詞典編纂事業立下的汗馬功勞。
在歐洲有一種説法,懲罰一個人就讓他去編詞典。
1970年,陸谷孫被“罰”去編寫詞典,一干就是四十餘年,成為他畢生最鍾情的事業。
《新英漢詞典》部分編寫組同仁合影,左起:陸谷孫、薛詩綺、葛傳槼、雷烈江、吳經訓(右圖為初版封面)
他主編的《英漢大詞典》是我國第一部獨立研編的大型綜合性英漢詞典,從1975年啓動編纂,到1991年兩卷出齊,歷時16載,收錄詞條20萬,近2000萬字。
這部詞典查得率高,結構清晰,釋義精確,蜚聲海內外,成為聯合國必用工具書,被英美詞典專家稱為“遠東最好的雙語詞典之一”。
“累土而不輟,丘山崇成”,在《英漢大詞典》序言結尾,陸谷孫如是説。
光亮厚實的詞典,承載的是編者數十年的耕耘與打磨,其中萬般苦楚與艱辛,唯有親歷才能知曉。
陸谷孫組織《英漢大詞典》編纂工作時的手稿
在校對完《英漢大詞典》最後一頁後,陸谷孫開玩笑地寫下了“ZZZ”作為全書結尾,意為詞典編成,終於可以“痛快地睡了一覺”。
《英漢大詞典》的成功讓陸谷孫榮膺外語界“泰山北斗”的名望與聲譽,原本可以功成身退的他卻承擔起另一項艱鉅的任務——編寫《中華漢英大詞典》。
2014年,古稀之年的陸谷孫身體每況愈下,在修改《中華漢英大詞典》的校樣時,看到紙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標記,他覺得“整個人都像在跟所剩無多的時間賽跑”。
工作中的陸谷孫
2015年,《中華漢英大詞典(上)》終於問世。“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寧昂昂若千里之駒”……這些中國文言文如何精準地翻譯成英語,在《中華漢英大詞典》中,你都能找到答案。
歷時15年,年事已高的陸谷孫仍硬撐着完成了這項異常艱鉅的任務。試問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多少個15年?
他的學生説,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身雖囿核桃,心為無限王”
陸谷孫不僅在英漢詞典編纂上成就卓越,在莎士比亞研究領域也頗有建樹。
他自1989年起擔任中國莎士比亞研討會副會長。
在編寫《英漢大詞典》的同時,他反覆精讀莎劇,發表了諸多重量級論文,提出了“書齋與舞台溝通”,全方位接近莎士比亞,準確理解莎士比亞的觀點。
沉迷於莎士比亞的陸谷孫,在推廣莎劇、傳播莎學上也不遺餘力。
他在復旦開設莎劇精讀課,多年心血凝結成的《莎士比亞研究十講》,既代表了國內莎士比亞研究的最高水平,對普及莎學也具有重要意義。
陸谷孫認為,自己很多方面都深受莎士比亞影響,比如其孤高的性格。
“身雖囿核桃,心為無限王”(“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 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出自莎劇哈姆雷特之口,也是陸谷孫一生嚮往的境界。
除了在詞典編纂和莎學研究方面成果卓著,陸谷孫在翻譯和翻譯研究領域同樣聲名顯赫。
70年代至今,陸老發表數十種文藝類及文評類英譯漢文字200萬字左右,譯作《幼獅》、《錢商》(合譯)、《二號街的囚徒》、《鯊齶》等及China’s Landscape等文藝類及電影類漢譯英文字10餘萬字。
為詞典編纂收集和翻譯的詞彙、例句等更是不計其數。
陸谷孫認為,翻譯應該最大限度地吃透並真實轉達話語、儘量保存原作風姿、允許譯文帶有一定洋腔洋調。
他將翻譯形容為,從一種文字出發,“抵達”另一種文字的彼岸,但也承認“有些地點固然可以‘抵達’,惟就總體而論,我們也許永遠只能‘抵近’”。
桃李不言 白首教師
“學術是我生命的延續,學生是我子女的延續。”
教書五十載,青絲變白髮。
晚年的陸谷孫雖早已過了退休年齡,但仍捨不得明亮神聖的三尺講台,不辭辛勞地活躍在教學的第一線。
只要走上講台,他就神采飛揚,聲如洪鐘,而他的課堂也往往人滿為患,反響熱烈。
他戲劇式的舞台感和極強的表現欲讓人印象深刻。
在他看來,“沒有表現欲的教師上課會很無聊,要是英語表達如鈍刀子割肉,那一節課下來實在受不了。”
他不喜交際應酬,但只要是學生來找他討論問題,他都熱情接待,幫忙查找資料,一同積極探討。
每當新生入學,陸谷孫總是滿腔熱忱地為他們上入學教育第一課。
陸谷孫秉持教學相長理念,認為老師應該敢於向學生認錯,學生課間糾正了他一個英文字重音,他下堂課必定會當眾做出聲明“認錯”。
他堅信,“人要做得透明一點,這樣反而讓人感覺你是一個三維的真人。”
2012年,復旦學生票選“十大傑出教授”,陸谷孫名列其首。
對此,陸谷孫表示,“我一生中得過不少獎,但這次是給我喜悦最多,讓我最感動的一次。”
靈魂在高處
“有人問我成功的秘訣是什麼,並勒令回答不許超過10個字。我的回答是indifference to success(冷眼看成功)。”
陸谷孫有個“老神仙”的外號,人至暮年依然精神矍鑠、活力充沛,而更讓人欽佩的是他淡泊名利、悠然自得的品格。
《英漢大詞典》讓陸谷孫獲獎無數,但他堅持榮譽是所有人的,曾拒絕出席頒獎典禮。
他説,“我是真心不希望拋頭露面,我希望躲在我的‘洞’裏,你們也不煩我,我也不煩你們。Leave me alone (讓我一個人待着)是我的哲學。”
在如今,詞典編纂不僅費力還不討好。移動網絡時代,查單詞只需在手機上點一點,釋義一眨眼就能跳出來。有誰還會找來字典“刨根問底”呢?
陸老的學生朱績崧曾苦笑稱,字典編撰的窘境是幾乎只剩編撰同行才會查閲字典了。
陸老回答:“我想,總有幾個讀者的吧。”
2015年《中華漢英大詞典(上)》問世後,陸老“分秒必爭”地趕製下卷。但令人扼腕的是,下卷尚未完成,他便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2016年7月28日,陸谷孫先生在上海去世。而就在去世前一晚,他仍伏案筆耕。
陸老發病當晚書桌原貌,書桌上擺放的是《中華漢英大詞典》稿件
對於死亡,陸谷孫曾引用法語文學翻譯家徐和瑾翻譯的小説家普魯斯特的一句話:“即使你在墳墓裏面,你的生命力還在爆發。”
陸老終生不止的前行最終超越了時空的桎梏,煥發着綿綿無盡的生命力。
文章來源丨中國日報雙語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