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微博留下遺言,那是求救信號!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10-10 10:52

我的同學趙楷,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自殺了。他26歲,性格堅韌,温柔而可愛,頗有詩才。研究生畢業後半年他遇到了一些難題,論文未能完成,工作也有些不順,但在他人看來都是小問題。
就在這“小問題”馬上解決的時刻,他突然離去。從社交媒體上的動態看來,他走得平常、輕鬆。他本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正因如此,熟悉他的人就更感到困惑:為什麼?
帶着這個謎題,我走進了微博“樹洞”的自殺羣體,試圖找到社交媒體時代關於死亡和拯救的答案。
01
朋友之死
2019年4月12日中午12時05分,趙楷點讚了一條關於減肥的搞笑視頻。
大約兩個小時後,他走進了自家的衞生間,封死了所有的縫隙,點燃木炭,枕着衣服,在馬桶邊平靜地躺了下來,等待狹小的空間裏瀰漫起足夠濃度的一氧化碳。
種種跡象顯示,突如其來的自殺,早就經過精細策劃。膠帶與木炭早已備好;頭天晚上,他寫下一些細碎的句子,“決定自然而然地來了”;當天上午11點,他在手機便籤上寫好了簡短的遺言……自殺實施前,他在等待母親出門上班,在等待的時間裏刷了會兒微博,點讚了一條搞笑視頻。
我試圖想象趙楷生命最後的光景:一個尋常的休閒時刻,就像過去,他坐在宿舍裏寫一會兒論文,玩一會兒手機。
他不算活潑,也不至於沉靜,偶爾會開點玩笑,漾起温暖的笑容。他從未袒露自己的心事,即便是對最親近的同學、室友。

後來我才留意到,在他少有人關注的微博上,他關注了很多歐盟和美墨的話題,也有一部分呈現了他內心世界的幽微與晦暗。“轉念又轉念,不見天明”此類頹然的句子,來自很多個無眠的深夜和凌晨。在一個失眠的夜裏,他把夜晚想象成爬來爬去的蜘蛛,發在微博上。
我在他的關注列表裏,找到了一個“樹洞”的入口。一個在微博上宣告自殺的博主,留下了一句灑脱甚至不乏俏皮的遺言。這個微博賬號原本生前冷清寥落,但一則簡短的遺言,卻把它變成了一個擁擠的“樹洞”,一大批為情緒所累的人聚集在這裏,以微弱的紐帶抱團取暖,相互勉勵,或相約自殺。
相識幾年,我們從未把趙楷跟抑鬱症聯繫起來,因為確實無跡可尋。他去世後,我們才開始追尋原因,是不順利的工作,或是步步緊逼的畢業論文?然而這些本將水到渠成迎刃而解的問題,無法構成合理的邏輯。
或許,最終的崩潰背後,是經年累月的積累,在某個角落裏,積累悄無聲息地進行。
02
失樂園的“樹洞”
2012年3月18日上午10時54分,一條微博引起了轟動,頭像圖片是一碗飯的網友“走飯”説:“我有抑鬱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沒什麼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拜拜啦。”
此時,“走飯”已經離開了好幾個小時,這則故作輕鬆的遺言,是她凌晨上吊前就編輯好,預先設置“時光機”延時發佈的。
以某種隱晦的方式對外宣告自殺,在社交媒體出現以前是很難想象的。與之相對,人們對抑鬱症也相對陌生,所知粗淺。
“走飯”這條微博的互動數一路飆升,引起全民關注抑鬱症的同時,也聯結了無數猶如孤島的個體,“死亡、活着”,成了這裏的高頻詞彙。人們聚集在這裏訴説難過、痛苦、絕望、哭泣、崩潰與噁心感,談論死亡的可能性——自殺、等死、世界末日,以及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那些人所經歷的,是一種難以捉摸的共同情緒體驗,對他人而言很虛幻,對他們而言卻很實在。正如一條留言所説:“有一種什麼在消失的喪失感。”
7年過去,“走飯”這條微博的評論量,已超過了百萬,她的小號也被翻了出來。有的人一個月就會留下上千條評論,系統還給他們的暱稱打上“鐵粉”的標誌。
在抑鬱症的第1571天,“旅行的孤獨風”再次來到“走飯”的微博,他也許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給早已不在人世的“走飯”留言了。他一直很羨慕她,説走就可以走了:“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該在哪裏走呢,連走的方式都還在選擇。”

一項測試中,路人正讀出網友們在社交平台上留下的自殺遺言,表情由輕鬆轉變為凝重
但熬到第1584天,選擇做出了,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刻。他跟兩位網友相約,相互督促,用了20多天來推進計劃,終於在2018年12月12日這天的最後一分鐘,“時光機”發出了微博:“謝謝各位,我熬不下去啦,所以我走了。”全網都試圖救援他,但最終只找到了遺體。
一個新的“樹洞”,在這條遺言下再次形成。
很多自殺宣告,平淡、輕鬆,甚至灑脱。
生於1996年的博主“yan482”熱愛二次元,時常轉發相關的趣味視頻,看上去是個很活潑的少年,但某一天,他突然説:“我還是擺脱不了這個想法。抱歉,我不期待有人原諒我。再見。”他的離開也創建了一個“樹洞”。

這個“樹洞”裏,他父親留下了一條一條的悼念信息,也有網友來此坦露輕生的意念。
畫手“黑兔太太”説她擁有一個看上去挺圓滿的家庭,卻如同“活在無人島一樣”。2018年12月的一天,她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微博,是她對世界的最後感受:累,撐不下去,不被需要。“除了環保地消失,實在想不出還能怎樣了。”
在“黑兔太太”的“樹洞”裏,有人為無助的人留下了長長的安慰和鼓勵,卻被大家斥為自以為是,斥責者認為,居高臨下的責備、勸誡和教育“某種程度上就是迫害‘黑兔太太’的幫兇”。在這裏,樂觀主義被視為一種粗製濫造的廉價品。剩下的,一如既往是那些被日常所遮蔽的崩塌,是死亡與療救的暗中角力。
“樹洞”大大小小有千百個,散佈於社交網絡的角落,它們如同遙遠的星體,聚成一束束微光,也像一個個黑洞,吞噬了龐大的集體情緒。
也有人把它比作失樂園。
03
“唯一有光的出口”
自殺遺言發佈後的第10天,李靜的微博更新了:“很抱歉,我又回來了。”
有一位長期默默關注她的“樹洞”網友,翻遍了她幾千條微博,在四年前的一張截圖裏,找到了一串模糊的數字。他當作QQ號輸入,果真加上了,主人是李靜已經多時不聯繫的高中同學。對方給出的唯一信息,是李靜就讀的大學,最後這位網友又找到了該校的輔導員。此時正值暑假,輔導員通知了家長。
年邁的父親趕回家裏,把昏死的李靜送到了醫院。醒來那天,是2017年8月的一個早晨,和煦的陽光照進病房,窗外鳥鳴啁啾。但她只覺頭痛欲裂,腹內翻江倒海。

李靜看見矮小的父親走進來,頓時覺得他蒼老了好多,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不知道該説什麼,在父母心中,她始終是懂事又愛笑的乖乖女。父親先開了口:“靜兒啊,心裏有什麼難,要跟我們講哇。”
父親不知道的是,這已經是李靜第二次自殺未遂。
上一次,還是兩個月前,她把自己鎖在狹小的出租屋裏,服用了大量阿立哌唑,昏睡了一段時間,醒來了。
醫生給她的診斷是重度抑鬱症。同學和朋友很難理解,連最好的朋友都告訴她:“生活那麼美好,多出來吃喝玩樂,呼吸點新鮮空氣,找點事情做,不就好了嗎?”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滑入了這個深淵,本科輕度抑鬱,研究生就到了重度,也許是壓力和焦慮導致的,但也可能是遺傳的,她小時候聽説過,奶奶的祖上有過精神疾病史。
走在校園裏,見到老師、同學,她像沒事人一樣,報以機械的微笑。病情發作起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把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出租屋內,躺在牀上,無力動彈,疲倦和麻木淹沒了她。
長時間失眠,很多個夜裏,躺了一會兒,她感覺情感被鎖在籠子裏,壓抑到令人窒息,整個人就變得狂躁、暴戾。在某一個瞬間,她又感覺自己跌進了深淵,蜷縮在牆角,失聲哭泣。
藥物和心理諮詢,往往只會帶來惡性循環。她極度厭倦自己的軀體和不受控制的意識,“沒有救了”。

2016年,她闖進了“走飯”微博下的“樹洞”。在這裏,她看到人們跟她一樣,都被“黑狗”(抑鬱症的代稱)緊緊咬住,被困在情緒的牢籠裏無法自拔。有人甚至覺得唯有一死,才得以解脱。每個人都在自説自話,睡不着的時候,她不斷刷新那個頁面,偶爾收到陌生人的信息,她也很少應答。
她知道,自己仍是一座孤島,有時會獲得一種被海水所包圍的感覺,給了無眠的深夜一絲絲的安心。
這種抱團取暖實際上是微不足道的,關於自殺的討論多了,她產生了對死亡的憧憬:“彷彿那是唯一一個有光的出口。”
2017年8月,“想通了,與其無休無止地纏鬥下去,不如一了百了”。她的微博小號,只有幾十個關注者,除了殭屍粉,還有幾個是來自“樹洞”裏的“病友”。給父母的遺書寫完後,她在微博上做了個簡短的告別:“想到要走,突然覺得輕鬆一些了。世界,再見。”
04
求死和渴望拯救
地球上,每40秒就有一個人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有20多人試圖離開這個世界。據世界衞生組織統計,每年有近 80 萬人死於自殺。2016 年,自殺佔全球死亡總數的 1.4%。我國每年約有 28.7 萬人自殺,在所有死亡原因中,自殺排在第5位。對於15~34 歲的人羣,自殺在死亡因素中排第一。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到2012年,全球自殺率上升了60%,新增部分主要來自發展中國家。

固有的思維會認為,自殺是衝動的,是一時興起的,但事實上,很多長期受精神疾病折磨的自殺者,是經過深思熟慮、精心策劃的,只不過大多暗中進行,鮮為人知。
但在社交媒體“樹洞”裏,隱秘的自殺釋放出了微弱的信號,它變得可以捕捉和識別,有研究團隊監控了6萬條“樹洞”微博,其中8000條含有自殺意念。另有統計説明,每天會有7000條左右的微博在釋放自殺信號。
“樹洞”微博也暴露了公眾對待自殺的另一個迷思:自殺者生無可戀,一心求死。但事實上,多數自殺者在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仍然陷於一個終極矛盾。
“自殺學之父”埃德温·施耐德曼(Edwin S. Shneidman)在1993年總結了自殺心理機制的10項共通點。在他看來,極端無助的自殺者,內在態度是求死和渴望被救的矛盾,多數人會傳達出救助的線索或提示。
“走飯”的兩個號共有3200多條微博,來自北京大學和華南師範大學的兩位學者高一虹和孟玲,分析了“走飯”微博最後3個月有關自殺傾向的話語表述。其中大號公開性和互動性更強,小號則像是“走飯”的個人世界。
在大致相等的發博頻率下,按理説,後者會有更強的自殺傾向表述。但事實證明,大號更突出地表達了抑鬱症狀和自殺傾向,同時這也隱含了一種“向外界發出信號,期待被救助”的信息。

2016年2月19日,華東師範大學青年學者江緒林在微博發完遺言後自殺,他的微博形成了一個有上萬留言的小型“樹洞”。一位長期受抑鬱症煎熬的網友評論道:“他們説衝動自殺的人週期為13秒,就是説你在13秒內拉住我,我可能就不會自殺了。我搖搖欲墜,所有希望都給你,給你13秒,來救我。”
“有過一絲絲被拯救的渴望嗎?”在決定採訪李靜前,這個疑問就一直掛在我心裏。
但她的回答令我哽咽:安眠藥和酒精灌下去之後,她只有一個念頭,殺死意識和情緒。“精神越來越微弱,滑入昏迷的過程,我覺得我被拯救了。”
隔了很多天,李靜主動給了我另一個答案:“潛意識裏,還是渴望被拯救的,我得承認我沒那麼勇敢。”
05
互助與救援
兩年來,李靜的病情反反覆覆,但她明白,“既然去死不夠勇敢,那就勇敢活着”。
自殺未遂後,比起精神疾病的折磨,來自外界的道德指責,更讓李靜困擾,那條“我回來了”的微博下,有人評論:你這樣對得起父母嗎?對得起他們和社會對你的養育和栽培嗎?
她清空了微博,換了另一個小號,回到了“樹洞”,她更加主動回覆“樹洞”裏的消息,有時候回以安慰和鼓勵,有時僅僅講一講感同身受的體驗。

事實上,這種互助的氛圍,已經在“樹洞”裏悄然形成。2019年7月16日到8月16日,澎湃新聞收集了“走飯”微博下53027條留言,發現了一個現象:以回覆為主的網友,大量散佈在“樹洞”裏。“加油”“抱抱你”……很多留言也很簡單,但傳達了一種細微而有力的善意。一個月裏,一位熱心的網友,共給545名其他網友寫下了905條回覆。
在這裏,專業的救助依然是缺席的,大多數人都對自殺干預機構表達了不信任。但海量的數據給學術界提供了思路:人工智能(AI)。
中科院行為科學重點實驗室的互聯網心理危機(自殺)監測預警中心藉助自殺微博訓練機器學習的模型,試圖識別那些存在自殺意念的人,並劃分了三個等級,最嚴重的等級是:既有自殺計劃還實施自殺舉動的。這個項目由朱廷劭及其團隊負責。經過反覆學習後,AI可以達到80%的識別率。
2016年,朱廷劭通過“心理地圖PsyMap”向4222人私信:“你現在還好嗎,情緒狀態怎麼樣……”並附上了24小時自殺求助電話。除了少數表達感激的回覆者,大多數人選擇了沉默。

一位經常在微博上表達糟糕情緒的網友告訴我,她非常反感來自熟人、朋友和同事的監視,更不用説一個專業的機構實時監控着你。在AI干預自殺和個人隱私保護之間,似乎存在着一個天然的悖論,在全世界都沒有達成共識。2014年推特上線類似項目,但遭到了用户的強烈反對,不到10天就關停了。
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計算機科學系的黃智生教授也運用了AI的技術,他的“樹洞”機器人一共監控了500多個“樹洞”。但自殺遠遠是技術之外的問題,於是黃智生組織了“‘樹洞’救援團”,一共500多人經過培訓後,成為“樹洞”救援的志願者。“樹洞”救援團分佈在各個城市,大多來自醫學團隊、心理諮詢師和其他行業的愛心人士。
2018年4月底,機器人報告了一個準備燒炭自殺的山東女孩。聞訊後,黃智生緊急展開了第一次救援行動。一夜搜尋,志願者找到了女孩的聯繫方式。志願者一邊安撫她,陪她聊天,傾聽她的煩惱,每週給她送鮮花。一段時間後,大家都以為救援成功了。但噩耗突然傳來:2018年6月17日,她在微博上只留下一句“Bye Bye”,就離開了世界。
只多活了47天,她心裏還有很多沒講出來的故事。
黃智生告訴我,機器人每天會監控到3000多條自殺微博,對應的風險等級為6~10級,這些微博大多來自晚上10時到午夜2時,女性的比例是男性的3倍。機器人每天會定位20多條,經過判斷,有些選擇報網警,有一些會動用救援團。

9月22日,機器人發現,一個15歲的成都女孩,要在她即將到來的16歲生日上實施自殺計劃,且去意堅決,拒絕交流。見習救援團的幾位志願者開始收集信息,最終在警方出面下,得到了女孩淘寶上的收件地址,經過11個小時,救援團成功救下了這個女孩。不在家的母親也終於願意回到家裏,陪伴在女孩的身邊。
志願者“陳皮兔”每天依然以網友的身份陪女孩聊天,對救援行動絕口不提。她説,在機器人無法觸及的角落,還有更多沒被關注的求救信號。
今年9月份,我以志願者的身份加入了救援團,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的主治醫師童永勝給我們上了第一次培訓課。他説:“自殺實施那一剎那,矛盾性和衝動性並存。在那幾分鐘裏,把蹺蹺板抬上去,我們就成功了。”
但我永遠無法得知,趙楷可曾期望過他的朋友們,幫他把蹺蹺板稍微抬一抬。
(為保護隱私,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部分微博內容經過編輯)
作者 | 阿樹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GINNY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