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一個叫沈從文的中國人,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肩而過…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19-10-11 14:31
作者| 雲山
來源| 最人物
美,才是他的靈魂所在。
一九五一年的秋天,沈從文在四川內江,時常會獨自一人站在山頂,放目遠望。
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連綿起伏的山丘。秋風瑟瑟,落木蕭蕭。四十九歲的沈從文,感到自己生命的衰老,人生的無可奈何,同千百年前的陳伯玉一樣,生出了幾分悲憫。天地悠悠,歲月蒼茫。
此時,距離沈從文自殺未遂已經過去了兩年。
而距離他走完寂寥的後半生,還有三十七個春秋。
沈從文的死是悄無聲息的。
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他握着張兆和的手,説完最後一句話,“三姐,我對不起你”,就這樣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寂寞的一生。
十八日,沈從文的家人在八台山給他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沒有花圈、挽幛、黑紗、悼詞,連哀樂也不放,放的是他生前最喜歡的古典音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
沈從文去世了,國內的新聞卻沒有聲音。
遠在異國的漢學家馬悦然接到了台灣記者的電話,問他能否確認沈從文逝世的消息。他立刻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核實,令他震驚的是,大使館的文化參贊竟然從未聽説過沈從文這個人。
馬悦然感到一絲悲憤:“作為一個外國的觀察者,發現中國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偉大的作品,我覺得哀傷。”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曾公開表示,如果沈從文沒有去世,他很有可能在那一年獲得諾獎。
多年後,人們每每談論起來,還是覺得惋惜。
然而,若把它放進沈從文漫長的一生中,大大小小數不盡的遺憾,這也不過是萬中之一罷了。
在川、黔、湘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兩百多年前,清政府為了鎮壓不服從統治的苗民,派了一批士兵來鎮壓,才形成一個城鎮。
沈從文就出生在這裏。
沈從文的祖父曾任貴州提督,父親也是行伍出身,母親出身於書香門第。沈從文的原名沈嶽煥,是巡撫大人取的。而沈從文出生之時,這個家族已經開始沒落了。
幼年時期的沈從文,時常沉浸在山水裏,天上的風箏,山中的黃鸝,林間的清泉,讓他像風一樣的自由生長。他如水一般的文字風格,大抵是在這時埋下的伏筆。
六歲的沈從文,開始正式上私塾,因為早就認識不少字,記憶力又好,私塾對他似乎沒有什麼吸引力。
“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於是,他開始逃學,看山看水,捉蟲聽戲。在田野裏穿梭,各處去看,各處去聽,各處去嗅。
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被雨淋過的土窯的氣味;蝙蝠的聲音,黃牛臨死前的嘆息,黑暗中魚冒出水面的聲音,他全都記得清楚。夜晚的時候,白日裏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悉數化作稀奇古怪的夢,直到二十多年後,還會把他帶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逃學之後,免不了處罰。獨自一人被罰跪在房中的一隅,想象卻已早飛到了窗外。河中的鱖魚,樹上的果實,田裏的泥鰍,天上的星河,小小的門窗關不住他那顆自由、温柔、浪漫的心。
後來,他在《從文自傳》中寫,他在讀一本小書的同時也在讀一本大書。“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
他眼前的世界很寬廣了,但他知道,他需要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在一個九歲的山城孩子的記憶中,辛亥革命,就是看到砍下了這麼多的人頭。
衙門口的平地上,鹿角山,轅門上,雲梯上,無處不是人頭。昨天殺的人若沒有收屍,便被野狗撕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幼小的心靈並不害怕,只是疑惑,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為什麼要把他們的頭砍下來。
殺戮持續了一個月。起初,每天必殺一百左右。後來,殺人的一方似乎也不忍了,便託了本地人民所信奉的天王,讓神明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私塾暫停,他便有大量的時間,一有機會便常常去城頭上看對河殺頭,又或者跟隨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筊。那些人臨死前頹喪、絕望的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整個少年時代,他便是活在這樣血腥、殘酷的環境下,腳下踏着的土地是血,目光所見也是猩紅。等到他殘酷地長到十四歲,這個家族也走到了末路,姐姐早殤,父親因組織刺殺袁世凱失敗而逃亡在外,自己則被母親送去當兵。由此,目睹了更多的殺戮。
“我們部隊到那地方除了殺人似乎無事可做,我們士兵除了看殺人,似乎也是沒有什麼可做的。”
這些經歷滲透進他的意識、情感、人格,於少年的心上留下沉痛的印記,卻在日後都化作於這人世的温柔和悲憫,散落在他的文字中。
少年第一次感到憂愁。日日去河灘散步,看船來船往,水落水漲,夕陽的餘暉灑落在水面上,那麼和諧,又那麼愁人。美麗總是愁人的,他需要一個人,來與他分享此刻的光景。他覺得寂寞。
一顆心在暴虐和殘酷中浸染,卻變得愈發柔軟了。
二十歲,沈從文帶着二十七塊錢,一顆柔軟的心,一身的寂寞,和滿腔的詩意,來到了北京。
他在開放的京師圖書館中自學,去北大旁聽,住在一間由堆煤間改造的小屋子裏,考上了中法大學,卻因籌不起二十八塊錢的宿膳費,過了報道日期只得放棄。
飢寒交迫,走投無路的境地下,他開始拿起筆寫作,卻屢遭退稿。《晨報副刊》的編輯曾當眾把沈從文投稿的一大摞作品連成一長段,開玩笑道: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説完,即扭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後來,在場的一人講當時的情景告訴了沈從文,使他倍感屈辱。生存之苦悶,理想之不可得,打擊他的同時,也在磨練這個少年的心志。窮極無路之際,他開始給當時有名的作家寫信求助。
郁達夫收到信之後,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冒着大雪,來到那間“窄而黴小齋”,看望這個素不相識的“可憐人”。得知沈從文還沒有吃飯,便請他吃了一頓飯,拿出了五塊錢結賬,又將剩下的三塊兩毛幾分,也留給了他。見沈從文身上單薄,郁達夫又摘下了自己的羊毛圍巾送給他。臨別前,他對這個鬱郁不得志的青年説,好好寫下去。
後來,他的作品開始在報刊上發表了,又陸續獲得林宰平、徐志摩、胡適等人的賞識。徐志摩對沈從文的文章十分欣賞,説他的筆就像是夢裏的一隻小艇,“在波紋瘦鰜鰜的夢河裏蕩着,處處有着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樣的作品不是寫成的,而是“想成”的。
在沈從文的筆下,你見不到咬牙切齒的憤怒、仇恨和誅伐,更多的是一種平靜,似細水長流一般的雋永。他傾心於“現世光色”,常常為人生的遠景而凝眸,更願意將筆墨傾注於美好的事物中。
他説,他只想造希臘小廟,裏面供奉的是“人性”。所以他總能看見這凡世的美,這平人的善,這人世的廖廓與蒼涼,這人心的柔軟與堅硬。他説自己就是永不厭倦地看一切。
但他從不你吶喊,不訓斥,這是去感受,去經歷,就像是一個孤獨的看客。他有一雙洞察世事的冷眼,一顆心卻是熱的,帶着一種悲憫。
王德偉曾這樣説沈從文:“從人世的暴虐和愚行中重覓生命的肯定。”他因親眼目睹這人世的暴虐與殘酷,深知温柔與善意的可貴,於是便有了他筆下的湘西。
窮極一生,沈從文都只是帶着一種永恆的鄉愁,在尋找着精神的家園。
他寫湘西,寫故鄉,寫故鄉的人,建一處桃源。
在這裏,山是美的,水是美的,人也是美的。翠翠、爺爺、灘送、天保、順順、夭夭、三三,都是極好的人。一條河、一座城、一葉扁舟,皆是實指。在這個風土中,徐徐展開的故事,也有了散文般的質感,彷彿是在憶舊。然而終究是夢,夢總是有一定的距離,因這距離,又添了幾分美。
有了沈從文,我們就有了這樣一個美好的湘西。她不在這紛繁的人世,她在別處,在紙上,在他的夢裏。
四十歲時他還説,寫湘西,就是要寫出人類最高品德的頌歌。
三十年代的那次返鄉,坐在船上看水,山頭夕陽感動他,水底各色圓石也感動他,他給妻子寫信:
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於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麼樣子!
他説,生命是一種太脆薄的東西,並不必一朵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因此,他才覺得熱情的可貴。
夢裏是寧靜、美好、祥和,而現實卻是戰爭、血腥、殺戮。
他大抵也深知那是夢,所以平靜的敍述中總是帶着着淡淡的哀愁。他一面在文字裏講故事,緩慢、低沉,微笑的敍述中夾雜着悲哀,一面看着自己夢中的家園正留不住的褪色、遠去、飄渺了。而他拼死也要把最後的美感留下來。
可是,一個人如何去抵抗一個時代?
時代的劇烈動盪中,長期的自我掙扎終於讓他陷入了精神的困境。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沈從文開始“精神失常”,至三月二十八日這一天,沈從文喝掉了家中用來照明的煤油,劃破脖頸和手腕。
這場自殺因妻子和堂弟及時回家發現,將其送進醫院搶救,而沒有成功。
在他自殺獲救後緩慢恢復的那段日子裏,他時常會呼喚翠翠:“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間中酣睡,還是在杜鵑聲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後還想起我?”
這個他筆下的女孩,成了他最後的精神稻草。
時光流轉,歲月變幻,倏忽間已到了八十年代。沈從文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作家,已經沒有多少人認識他了。
他的後半生,寂寥、蒼涼,卻也漸漸歸於平和。因終於明白“生命之隔絕,理解之無可望”,他終於和自己達成和解。
後半生,他被迫離開心心念唸的文學,轉而把身心投向文物研究,除了當時文藝界的批判,開明書店通知他,因為他的作品均已過時,所有已印未印書稿均已銷燬,也是致命的一擊。
毛澤東曾鼓勵他繼續創作,他也曾雄心勃勃地去井岡山住了三個月,要寫一篇關於共產黨員的長篇小説,最終卻鎩羽而歸。
向來擅長書寫“個人”的沈從文,“人民”這個被高度偶像化的詞,讓他無所適從。他後來也曾感慨,並不知道需要他寫作的“人民”在哪裏。
他也寫過一篇關於炊事員的短篇小説叫《老同志》,可這可以是當時任何一個作者的作品,卻不是那個寫《邊城》的沈從文。
在革命大學改造時,某天,他坐在一座灰樓房牆下,已是黃昏,天雲如焚如燒,他卻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在軍營中的光景,“生命封鎖在軀殼裏,一切隔離着,生命的火在沉默裏燃燒,慢慢熄滅。”那時,他已擱筆近兩年了。
“我寫什麼?還能夠寫什麼?筆已凍住,生命也凍住。”
他甚至對他的大哥説,把家中的作品也燒掉,免得誤人子弟。
那段時間,他常常躺在牀上聽貝多芬,覺人生悲憫。
“可惜得很,那麼好的精力,那麼愛生命的愛人生的心,那麼得用的筆,在不可想象中完了。不要難過。生命總是這樣的。我已盡了我能愛這個國家的一切力量。”
到了晚年,他變得極易流淚。
聽戲流淚,聽音樂流淚,收到妻子的第一封信也流淚,瑞典作家漢森來拜訪他,説看了英文的《貴生》,這是寫的……
“對被壓迫的人的同情。”沈從文接話道,就在這時,他的淚落下來。
被安排掃廁所,被多次抄家,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朋友的背叛,甚至是他曾提攜過的青年,也寫大字報批判他。年歲漸大,坎坷漸多,一顆心卻愈發柔軟起來。
然而,這風雨飄搖的人生,他終究還是能覓得一處細小的角落,獲得生命的皈依。
住的屋子漏雨積水,每逢暴雨,要用盆盛了往外倒。他便在日記裏寫道:“九月十八日,陰雨襲人,房中反潮,行動如在泥濘中。時有蟋蟀青蛙竄入,各不相妨,七十歲得此奇學習機會,亦人生難得樂事。”
黃永玉對他説:“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的來看杏花,聽杜鵑叫。有點小題大做……”
“懂得的就值得!”他閉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輕聲回答。
苦難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記,卻無法掌控他的人生。
生命中最後那幾年,他的書終於可以再出版了,收到《沈從文文集》的九千元稿費,他又添了一千元湊足一萬,捐贈給了家鄉的小學。
被邀請去美國大學演講,他一半講文學,只侷限於二十年代;一半講文物,講中國服飾。他也知道,聽眾更想聽他那段曲折的經歷,他卻緘口不言。
他還是愛這個世界,對人世總還是抱着一絲温暖的期望。這結實的世界豐盈了他的靈魂。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平凡生命以柔軟的方式展現出堅韌,懷着悲憫和莊嚴,是一個“有情”的知識者對歷史文化這條長河最深沉的愛。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晚,這個温柔、浪漫、詩意的人啊,要與這個世界説再見了。
家人將他葬在了聽濤山下,面對沱江流水。他的骨灰,一般灑入江中,一半埋入泥土。墓碑是一塊大石頭,簡樸、寧靜,正面刻着沈從文的手跡: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認識“人”
背面是張充和撰書: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最後,沈從文回到了他愛的山,愛的水裏。
此後,便可日日聽着流水潺潺淌過的聲音,山中黃鸝的鳴叫,雨絲落在青草上的窸窣。
就像回到幼年,逃了學,去各處看,各處聽,各處嗅。夜晚回到家中,再做一個稀奇古怪的夢,把他帶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部分參考資料:
沈從文:《從文自傳》
張新穎:《沈從文的前半生》
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
理想國imaginist:《沈從文的後半生:總而言之不醒》
黃永玉:《這些憂鬱的碎屑——懷念從文表叔》